章節字數:4472 更新時間:12-06-16 21:39
顧丹邑亮出自己手中的題簽。
“君臣。”
趙瑋拊掌,為挽回剛才的失顏,說話故意帶了些底氣:“君臣之道?倒甚是合著這個景。洛卿,抽簽也抽得這般妙的也就隻是你了。你若說的好,朕定有大賞!若說得不好呢……嘖!這倒也是個敏感的題,麻煩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想你是個聰明人,本王便靜候洗耳恭聽了,你且一一一說來,時限為一炷香。”
繼而又對高公公命令道:“上香!”
顧丹邑撚起額前的一縷長發,順勢夾到耳後,放下題簽,不卑不亢地抬起頭來。
“鄙人以為,君臣之道,重在信!”
張笛聞言,向顧丹邑看去,見人家臉色冷峻,眉角上揚,滿滿的堅定之意,便輕歎了一口氣,垂下了頭。
“君信臣,臣信君,朝堂之氣方可一改而清明。若臣不信君,於所令之事定多生猜疑,辦事不力,孝於朝廷而不忠,易群黨而反之。”
趙瑋思緒頓了一下,忽又想起了自己初登皇位時發起的那場革職誅殺案,為鞏固自己的政權竟一時腦熱也殺了不少清官。怪隻怪自己老想著他們不信自己,和這書生說的倒是如出一轍啊。現在想來,當時是自己不懂事。
顧丹邑的話語自堂下繼續傳上來……
“君若不信臣,則萬事憂之,常恐一時失位,故古來君常誅臣之事屢見不鮮。大多非臣所為之事之錯,是君之不信也。”
顧丹邑見趙瑋臉色稍有變白,心中冷哼一聲,接著說:“臣若太過信君,則萬事唯命從之,失臣之所職。正亦應,錯亦應,如此這般,與侍無二,此之為臣之人大忌所在;君若太過信臣,則萬事任之,失君之職所在。致宦官當道,輕則敗壞吏風,重則覆國,古來自有。”
顧丹邑頓了一頓,掐指一算時間,繼續道:“君臣之道常為人所道,論者亦不少,在下不多言聖賢之理,僅執一“信”字覆之。君臣關係的微妙就在於此,“不信”或是“過信”都是大忌。若為君為臣之人都能明白其中各理,便又是一段太宗以魏征為鏡鑒自身的美談佳話。廷上若是和諧了,九土之中何往而不和諧?”
顧丹邑話音剛落,趙瑋便率先鼓起掌來,一時堂下便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顧丹邑臉色稍有泛紅,退回到自己位上。
站在後麵的韓至玄看到顧丹邑微紅的側顏,心中暗歎一聲:“真是妖孽啊!”
“說得好,說的甚好!不愧是進士一甲,看問題看得如此透徹!聽你如此一說,朕倒也一時全明白了些舊事的根源,朕深有所得,顧大才子賜教。”
顧丹邑拱手作禮,“不敢當。”
趙瑋看了一眼自己的胞弟趙鑒,心說:“這回還真讓你碰上了一個有本事的人,倒也是個難弄的主啊!”
執筆便在身前的簿冊上記下了一筆。
高子盛(即高公公,老叫他高公公,倒也覺得怪怪的,索性改了吧,嘿嘿)看了看情勢,緩緩走入堂中央,扯開尖亮的嗓子:“——下一個。”
徐況上前一步,對趙瑋含笑微微點了個頭。
趙瑋見那人一雙似笑非笑的眸,一時來了興致。
“堂下所站是何人呐,生的倒頗有股算卦先生的氣韻。”
徐況眼中的笑意有深了些,嘴角微揚著說:“算卦倒是會些,家父舊時曾教與我一二,先生倒是稱不上的。鄙人揚州徐況,字靖書。”
此話一出,堂下略起交頭接耳之聲,連常擺著一副威武得意之態的高子盛也被此言驚得變了臉色,抬頭望向廟堂趙文帝,亦然。
“你是揚州人?還姓徐?”
徐況答道:“晚生的確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雖說小生的名號不響,但是揚州徐府的名號還是有些的。”
此話一出,堂下又是一片嘩然之聲。
韓至玄摸不著頭腦,轉頭用眼神詢問身旁的韓蒼。
韓蒼悄聲說:“這人若是“雙揚”的兒子,那可又是一段傳奇了。這狀元郎的位置非他莫屬!”
韓至玄更加是摸不著頭腦了,“他爹真有那麼厲害?”
韓蒼示意他閉嘴,靜待情況發展下去。
果然,趙文帝向堂下比了比手勢,示意眾大臣安靜。
自己對著徐況繼續開口道:“令尊可是揚州鼎鼎有名的徐舟揚,神算‘雙揚’?”
徐況頷首,“正是。”
韓至玄就聽得身旁韓蒼歎了口氣,便不再有什麼其他聲音了。
趙瑋執筆又在名冊上記下了些什麼,便抬頭笑吟吟地對徐況說:“看來你於朕還有些許的關聯呢!家父近來身體可好?”
徐況拱手行禮,曰:“不敢勞煩聖上掛念,家父身體無恙,聖上的心意小生日後定會帶到,在此先謝過。”
“想必就那個神算的老頭,這一刻也該算到了的吧,嗬嗬。”趙瑋擺了擺手,遣高子盛下去收回了徐況的題簽。
徐況見高子盛看自己又是一笑,高公公心裏更是不自在了些。出於眼前這人實在是冒犯不得,隻好尷尬的賠上笑臉一張。
“靖書,你既然是故人之子,你那些才華我心裏自有把握,幾分幾兩還是掂量得出的,你便後退吧。下一個。”
眾士子見徐況連題簽都沒亮出來就過了,心裏雖說有不平之氣,但更多的還是狐疑,看徐況的眼光也夾雜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韓至玄朝看向自己的唐賦挑了挑兩根好看的遠山眉,心說道:“看吧,我就說人家不簡單著呢!”唐賦會意,點了點頭,心道真是。
此情此景,竟沒有一個正義的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想必這人他爹定有什麼了不得的本事讓眾臣竟都一一默認了這事,韓至玄思索到。
揚州竟有聲名遠播的徐府是自己不知道的?怎麼會?這天下有些名氣的,不管相距多遙遠,自己身處這個家裏也定會略知一二,怎麼就沒聽說起過?難不成是有人故意瞞之?韓至玄忍不住又轉頭去看一旁不作聲色的韓蒼,見韓蒼竟呆呆的盯著徐況的背影,似是在思索些什麼。這其間究竟是什麼連爹都不能說的呢?
走神間,便聽張笛開始答話,韓至玄理了理思緒,決定把這問題先放一邊,且把這一關先過了。
張笛抽中的題為“人倫”。趙瑋心想也就趙鑒那性子才會把這種題出到殿試中來,這士子也算是不走運。
張笛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不以為然,不等趙瑋問話,自己便開始答起來了。
“何為人倫?何為倫理?儒家自有倫常大道,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常言道,父子之倫理,子孝父而父愛子;師徒之倫理,師誨徒而徒敬師也。然此皆非在下今日欲言者。恕小民直言,以下僅吾一家之言。聖上擇有理者聽之,無理者還望莫怪。”
趙文帝搖了搖頭,“但說無妨,朕要聽的就是肺腑之言,決不怪罪於你。”
張笛叩謝了聖恩,繼續說:“自古以來,男女之事已自成倫理……”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又便出現了細微的騷動,身後一些不知名的士子也忍不住偷笑出了聲。趙文帝眉頭緊蹙。唐賦心裏一個咯噔,手中的題簽緊了緊,額上滲出了一層細汗。韓至玄倒是來了興致,就等著張笛繼續說下去。
“小生卻以為,前朝今朝打擊斷袖之風,不可取。今人常言男男之風有違倫理,而倫理自是由一代一代的價值觀念所遺傳或沉積下來的。若古人換個眼光看待世事,試想,世間的倫理也應會有所顛倒。有些倫理之道,如今聽來確有可取之處,然非所有道義均有理。有些理隨著光陰的變遷亦會有所出入,不能為當世人所認同,所謂真正的真理亦非一成不變,有些變通後的理或許更為在理,關鍵在於看待的人和所處的時代不同。吾觀男女之事,亦然。自古以來的結發之禮常流連於男女。孰不知,有些情,非僅存在於男女之間,君子與君子之情亦應為世所認同。在小生看來真正的愛不依托於性別,而在於所愛的那個人。有時候,隻是那個人,我們便愛得理所當然。今借此題,吾所言句句出於肺腑。或許在在場的很多人看來,我剛才所說的內容很荒唐。但不負良心,這點於我,我想,便已足夠。”
張笛說完,堂下早已靜默一片,一時氣氛竟有些尷尬。
堂前卻是有一個人拍起手來,眾人聞聲,皆向出聲的方向看去。
拍手的人是趙鑒。
“這位書生說的很在理,這世間的理就是要懂得變通嘛!深得人心,深得人心啊!”
“這根本就是胡扯,這種荒誕之談也配登上大雅之堂?”
眾人聞聲又向後看去。
張笛也回頭,見不是唐賦開的口,心中鬆了一口氣,索性又偷偷多看了他幾眼,見人家不看自己,又落寞的回了頭。
說話的人一身布衣,長相體貌都一般,故不常惹人注目,簡言之沒有絲毫的光華。然在此刻開口,眾人都不免要為他捏把汗。這什麼時候不能說話,非要接趙鑒的話。說什麼話不好,又非要反駁趙鑒。他還尚不明世故人情,閻羅王卻早已坐在那冥府大殿上翹著二郎腿,靜待他“亡者歸來”。
那人見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不免滿臉通紅。卻是堅持著自己的觀點,繼續理直氣壯的說:“不以規矩,不成方圓。若沒有倫理道德的規範,國將不國,這也不是危言聳聽。推崇斷袖之風就是有違倫理,敗壞國風。我大勖國地大物博,也是一代泱泱大國,若其中有男風肆虐,傳到外族鄰國豈不讓人笑掉大牙?怕是連仗都不用打,我國便在麵子上低矮了一大截。所以在下以為,方才張兄的話無禮,觀點不能被認同。”
高子盛明顯的感到身後一股陰森的寒意蔓延開來,小心翼翼的回頭看去,正是趙鑒鐵黑著一張陰臉。
斂去臉上絲毫的笑意,冷冷的向高子盛發問道:“那個不知死活的人叫什麼?”
高子盛尤其不敢在此時得罪趙鑒半分,忙取出名冊一行行掃了過去,附在趙鑒耳邊低聲回答:“這人名叫魯季,是長安西街魯大嬸家的二兒子,今年好不……”
趙鑒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高子盛連忙乖乖的閉了嘴。
趙鑒用手一抹脖子。“殺!”
高子盛戰戰兢兢的點頭應下,心中歎了一口氣,真是不值得啊。
趙文帝這下就難辦了,這話題實在不適合讓自己來定奪。若從這人角度來看,自己對張笛的看法並不持否定態度,畢竟時代是在進步的,他的看法亦無可厚非。然自己畢竟是一國之君,決策由不得自己的天真。若站在的是國家的角度,無疑自己該接受那位不知名的書生的看法。
趙瑋揉了揉太陽穴,高子盛看了情勢忙上前遞上茶盞。趙瑋順勢接過,小呷了一口。
“洛卿,這事你怎麼看?”
顧丹邑沒有接話,隻是出於禮節性的上前一步。
眉頭微蹙,似在沉思。
偌大的朝堂之上沒有一點聲響。
韓至玄聽到自己的心跳,是一種自己也莫名的前所未有的期待。但又極力想要排斥,心怕聽到那些讓自己失望的,或是絕望的。
一段久長久長的沉默後,顧丹邑開口道:“恕在下不能回答這問題。畢竟張兄與顧某是知交,答話總會帶著些個人色彩,怕是不能給出個客觀的定奪的。”顧丹邑又是一拱手。
韓至玄舒了一口氣,心頭劃過一絲失望,又摻雜了一絲僥幸,搞得自己也不知道是該幸之還是不幸之。
也就隻能在心中苦笑一番:“這才是丹邑嘛!”
趙瑋知道他的難處,開口道:“也是,朕不怪你。那麼,靖書你怎麼看?”
徐況心中一驚,立馬又恢複了往常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依在下愚見,後麵那位兄台的話在理得很。一個國家沒有規範,確實是不成國體,失了君顏國顏。”
徐況頓了頓,韓至玄手中的拳頭早已握得咯吱作響。
“但是……”
徐況話鋒一轉。
“後麵那位兄台說得是合理,但並不合情,且太絕對。雖不宜過分宣揚男風,但也不應該對其限製和打擊。倫理不應該以禁錮思想行為言論為目的,讓心靈肉體的自由解放合乎法製才是真正的目標。故在下更讚成張兄的看法,倫理的存在有其的必然性,而不能因其為倫理而禁限了人間真情。在下倒還覺得韓小少爺更適合回答此問題,他素來獨立特行,於這個問題上他應該更有說法,聖上何不聽聽他的說辭呢?”
趙瑋聽徐況說完,嘴角一揚,笑著說:“也是,也是!朕也正有此意,韓小少爺你來說說看!”
韓至玄鬆開手中的拳頭,上前一步。因上前一步,韓至玄與顧丹邑僅幾尺之隔,又因為自己故意跨大了步子,兩人相隔又是近了一步。說話間隱隱淡淡的熱氣似有若無地落在顧丹邑側臉上,漾開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韓至玄滿意的笑了笑,抬頭直視趙文帝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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