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輕雨  十六

章節字數:4695  更新時間:12-10-27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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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的燈是亮著的,她習慣在半夜醒來。男子躺在身邊,她默默看著他。蚊帳不知何時被詳文卷起來了,他的右手搭在床沿上,能看見手臂上隱約的紋身。

    燈光下聚集著許多飛蛾,暗黃的顏色層層滾動,像是一條色彩斑斕的河。它們是在尋找光明和熱度,煽動的翅膀噗噗作響。在很多個晚上,她都可以看見它們。長時間不關燈,它們從窗子外麵聚集過來,然後挪動在房間裏。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可以看見很多飛蛾的屍體。一隻隻躺在地麵,像是落葉。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詳文。因為床鋪在瞬間響動了一下,男子醒了過來。他睡得不深,她知道。能夠在午夜精神常常懷有心事的人,一般都不會睡得很深。

    她知道他已經醒來,但卻沒有說話。隻是睜著眼睛,等待天明。

    淩晨五點的時候,她再次睡了過去。她又一次做了那樣的夢,混合著古怪,關於逃亡和沉墮。一個人站在樓頂,冷風灌麵,她張開雙臂。然後,大樓開始傾塌,自底層開始。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她似乎知道這是夢境,有些底氣地不驚慌麵對。但樓底下傳來的倒塌聲在瞬間侵入了她的耳內,血液和思想於同一時間凝固。卻沒有忘記,她想要的逃離。房子還在繼續倒塌,緩慢而堅決,不帶任何商量餘地地侵蝕著。眼見就要淹沒到自己。轉而周身又變成了一片黑暗,倒塌的房子如羽毛般被風吹散了。黑暗,無邊無底的黑暗。像是跌入了宇宙中。身子的周圍冒著許多小星星一樣的物體,冷漠而明亮地看著她在看不見的黑暗裏沉落。忽然又有許多柱子在身旁轉動,一根根,如同某種胡亂的陣法。這些柱子發出呼嘯的聲音,有些微的天光闖入了這裏。她看到了一個一個掠來掠去的影。不留痕跡。

    在這個時候,她掙脫夢境,醒了過來。轉身看時,詳文已不在身邊。她睜著眼睛看向地麵,有很多飛蛾的屍體,大大小小。她開始數這些飛蛾的屍體。

    一共四十七隻。很旺盛的一場宴會。

    清晨的天,涼而厚重。男子卷著雙袖在柴房裏忙碌的影被火光刻在了牆上,斑駁而幽長。

    輕雨走進來的時候,看到了正在炒菜的他。

    做的是炒黃瓜。本來是切成絲絲的,但由於切菜人的手法不精湛,看上去有點像一條一條的,比一根筷子還要粗。

    詳文,我今晚不回來了。或許以後很久都不會回來。她說。

    他炒菜的手頓了一下,轉而繼續。

    那也好。他簡短地應道。

    他的臉上有層層細汗,被撲騰跳躍的火光映得潔亮透明。清晰的輪廓,帶著慣有的陰鬱,他的左手上夾著一根煙。煙灰很長。

    內心的天地在瞬間旋轉,升騰起了感動和安實,她越過門檻,跑上前去,抱住了他。

    詳文,有你真好。她說。

    初涼來學校來得很晚,過了第三節課才來,剛好是下課。

    輕雨也不覺得奇怪,雙手拖著下顎,正在沉思一些事情的樣子。

    初涼一來就趴在了桌子上,很困倦的樣子。她並未理會周圍同學投過來的探索目光。她的手沒傷,她選擇下課來到學校,顯然是適時而來。近來蘇海來教室來得少,一般沒有他的課他不會來,而上午又沒有語文課。

    她還是那樣不喜束縛,無論別人友情地忠告、關懷或者建議,她都表示不會去聽取,並且帶有厭惡。她一向遵循自己的意願。她說過,沒人能阻止她追逐自由。

    可是,自由往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第四節課的時候,蘇海把她叫了出去。

    也就是在門邊的走道裏,剛好輕雨能看見能聽見的位置。他的脾氣爆發了出來。

    夏初涼,你他媽的不想上學就別來,沒人勉強你。蘇海怒吼了一聲,聲音大過正在教室裏講課的英文老師。

    輕雨別過頭去,沒有任何回避的,看向窗外。即便蘇海怎樣,她都不覺得害怕。

    窗子外麵的初涼亦是如此,在蘇海色聲俱厲的苛責中,她依然仰頭望著他,眼神清澈,幹淨而明亮。雖然是這樣,可類似於挑釁。

    夏初涼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晚上幹什麼去了?蘇海的火氣越來越旺,眼神也更加嚴峻。你身為一個初中生,居然夜夜流連於那些娛樂場所,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昨天晚上,你居然還去了夜總會!我真不敢想象,還有什麼事情是你幹不出來的,還有什麼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蘇老師,難道你也去了?初涼笑著問道,眼神卻漸漸變得諷刺。

    你……蘇海氣得說不出話來,掄起手掌,準備揮過去的時候,卻看到了輕雨在窗口朝他射過來的目光。隻是一瞥,手卻猶疑在了半空,然後漸漸地放了下來。

    他一直看不起那種沉溺娛樂中的人,初涼這麼一問卻是撞在了他的刀口上。但是,他看不起,並不代表他不會同那些人有交集。初涼夜夜笙歌於那些地方,被他見過她的朋友撞上,也是件尋常的事。或許他一直在叫他的朋友盯著初涼,這個他百般容忍希望其有所好轉的學生。

    蘇老師,難不成你叫你的眼線天天盯著我?如此的話,我還是倍感榮幸啊!初涼眼裏的諷刺不減,表情卻意味深長。或者說,你除卻教師之外的另一種身份就是幹這行的,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忠誠的朋友,天天晚上替你來盯著我?不過,不管怎樣,蘇海,你嚴重侵犯了我的個人隱私。我不會原諒你。

    夏初涼,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好好上課,按時上課,其它的既往不咎。二是,永遠離開這座學校,別再來礙我的眼。他的憤怒在片刻間消散了,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

    透過窗子,輕雨看見初涼眼裏的諷刺褪色,像是一隻掙紮的孤鳥。她低頭站在那裏,表情滯重。

    輕雨的心跟著上緊,她不希望初涼離開。但是在蘇海這樣的逼迫下,她很有可能一走了之。這種選擇,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選擇。漸漸地,眼裏升起了大霧,有些死去的事物在腦海裏鮮活。流年躺在滿是鮮血的浴缸裏的樣子,清晰浮現。她看見那個女孩如同枯萎的花瓣一般,在內心的底層飄來飄去。

    輕雨,我隻是想離開。她說。臉色蒼白,沒有血跡,仿佛被那一場死亡全部抽幹。輕雨,我等著你,我們一起離開好不好。

    她覺得思緒在無法克製地風化,完全不由自主。

    輕雨,來。來。流年伸出了蒼白的手,用近乎歎息的語音攫取她內心的空缺。

    幻想如同一束月光,慘白地飄搖在她心裏。她知道不可依賴,她知道什麼都沒有,卻舍不得讓自己抽離。

    初涼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不聲不響地坐在了位子上。她看著前方,說,輕雨,我隻是舍不得你而已。我一直都是個自我的人,自認為達到了無拘無束的境界。我也認為,這世間鮮少有人或事能牽絆我的腳步。我熱愛自由,這是我的追逐。可是,輕雨,很多人很多事情我都不會在乎。但是,你不同,我一直將你當成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她的知覺和意識在刹那恢複,驚愕且彷徨。她聽見了最後那句,我一直將你當成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她並不是個容易向現實妥協的人,她也一直都不怎麼相信感情之說。她的世界,雖然有人闖進來,但卻永遠達不到最深層。

    現在,她願意相信這個女孩說的話。覺得美好,她說留下來,是因為不舍。那點她還沒怎麼了解的牽絆。初涼一直是莫測而坦露的,她隻知道這些。今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仿佛又讓她摸索到了她的更多更深的東西。

    晚上,初涼將輕雨帶到了她家裏。一樣是四麵環山的地方,但是交通卻便捷多了。有一條通向外麵世界的馬路,還有一條新在建造的高速公路,途經這裏。初涼家住的是土磚房,看上去建了很久了。如同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她家的房子很大,但裏麵住的人卻不多。隻有她母親一個,加上她,兩個。

    她們回去時,她母親正坐在地坪裏的水桐樹墩上剝竹筍。青色的小竹筍,鮮嫩拔節。剝皮時能發出劈啪啪的響聲。

    媽,我回來了,這是我同學。初涼叫了一聲,腳步卻一刻也沒停留,走進了堂屋裏。

    輕雨口中即將呼出的那聲‘奶奶’在刹那間頓住,猶疑良久,才緩過來,僵硬地叫了一聲伯母。然後跟著初涼走進了屋裏。

    她母親看上去很老了。皺紋,白發,渾濁的眼神,萎縮的身影,這些都是彰顯。她似乎沒看見她們兩個一般,並未出聲,一直在那裏僵硬地剝著竹筍。

    眼神晃動間,她看見了她家的房子搖搖欲墜。土磚上有粉塵飄落,屋瓦裏也能流瀉星光,直直抵達每一個房間。堂屋的正前方的牆壁上掛著好幾張黑白照片。有老者,也有年輕的。有一張男子的照片和初涼很像,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麵目僵硬。

    她一下就肯定了心中的念頭,這是初涼的爸爸。

    晚上,吃過飯後,也沒洗澡,她們便跑上了床。

    初涼鮮少和她的母親說話,兩人仿佛陌路人。在整個吃飯的過程中,三人都格外沉默。初涼隻是草草扒了幾口,就丟下了碗筷。然後,輕雨跟著一起。

    彼時,天已全黑。無星無月無悲喜。她們漠然躺著,也沒有關燈,就這樣睜著眼睛。

    輕雨。初涼叫她。

    說完,轉過身子,抱住了她。

    其實,我比你更想離開。但是,我沒有辦法。初涼說。

    輕雨的手動了一下,亦擁住了初涼。

    我媽媽是這個樣子,沉默已經算好了。她有時候長時間神智不清,生活難以料理。我不能離開她。但是,我又非常想離開。這使我經常矛盾和痛苦。不喜束縛,卻又天生被束縛。生命,一開始就注定在悲痛中成長和沉淪。她說,語氣有些濕潤,像是在觸摸很遠。

    我家本來是六口人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我和弟弟。可是我弟弟出生沒多久,上醫院打預防針,然後出了問題。回來不久,無法醫治,便死去了。我爸爸媽媽當然不會這樣罷休,這明顯是那家醫院出的問題。他們去找那家醫院,人家丟下一句話,你們要錢就給你們一萬塊,不然什麼都得不到。我爸媽惱恨之餘,哪裏會依,但又沒辦法,隻好將此事鬧上了法庭。可是,在打官司的過程中,我家無權無勢,注定是輸。人家有萬般推脫的理由不扛這個責任,我們又能怎麼辦。那時間,我爸媽努力向親戚借錢,以求打贏這場官司。可是,親情在金錢麵前一向單薄。它冷漠至死。我也知道,無論什麼情,在利益麵前都可見著真偽。我不怪他們,也沒有理由。後來,我爸瘋了。他是個傳統的農村人,重男輕女得厲害。可惜我弟弟才多大一點,就被奪去了生命。他痛怒交加,沒過多久,便瘋了。逢人便叫兒子,有時候拉著一個小孩就往家裏麵拖,還硬不放人家回去。無奈之下,家人隻好將他關在屋裏。有天晚上,他突然起床,跑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向外麵闖去。剛好是九點多鍾的時候,我從別人家看完電視回來。在門口遇見了他。我當時嚇壞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可反應過來之後,卻隻見他拿刀向我砍來,嘴裏念著‘還我的兒子’。我被他砍傷了腰部,不過沒到致命的地步。這道傷疤現在還留有。當時,我的驚叫聲把媽媽和爺爺奶奶呼了出來。我爸再舉刀時,就被他們抓住了。然後,被困在了家裏。由於我腰部受傷,全家人都陪我去了醫院。因此,把爸爸一個人留在家裏。後來,我還沒出院,才剛做了手術,把傷口縫合沒多久,我媽來了。她本來是回家做飯給爸爸吃的。她一臉憔悴的樣子,精神恍惚,也顧不得這裏是醫院,就對我尖叫,初涼,你爸昨天晚上出事了。我回家的時候,他正躺在地坪裏。奄奄一息。他是摔傷的,我聽背他回來的小五說他昨天晚上掉進了井裏。就是我們家對麵山下的那口枯井,因為井裏沒水,你爸才沒有被淹死。不過,那井底有許多大石頭,還有井壁上也是,他這麼一摔下去,把他摔得……話還沒完,她嗚咽起來。我當即顧不得自身傷勢,回了家。我爸躺在床上,他的神智不知怎麼恢複了過來。也認識我,我能感受到他目光裏麵的溫暖和關懷。但是卻沒和我說話,隻是流著淚。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那個時刻,以及那個時刻的他。平坦坦地躺著,瘦得可憐,臉上因受傷而流出的血跡雖然被清理,但是依舊難以辨認他的容顏。可那張臉孔,我隻是感覺熟悉,一種從心底漫過來的熟悉,以及不舍。雖然他平時待我不怎麼好,但我還是不希望他離開。哪怕他是個瘋子。沒過多久,我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然後,家裏就成了這個樣子。

    她流下淚來,說,生活對我一向苛刻,我也習慣了。自己的學費,自己的生活費,都要靠自己掙取,還得拿一些回家給媽媽,保得她生活的溫飽。習慣後,我也不覺得有什麼。無論是大半夜的在人家酒吧裏或者餐館裏當服務員,還是去跳豔舞,我都不覺得有什麼。並且堅持了三年。也早已習慣人世的冷漠,無人關懷。隻是,輕雨,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痛恨過嗎?社會,家庭,他人,還是命運。我都找不出一個理由,和一些具體。隻是麻木地追逐自由,再也不想被現實深深勒住了。

    初涼。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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