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29 更新時間:12-05-23 12:40
一夕之間,風雲變色。
原本和樂安詳的小小世界被摧毀、逐漸崩塌。化成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焦臭的濃煙滾滾,窒息的感覺狠狠扼住咽喉。她也看見自己的臉碎成破片,像一麵呈蜘蛛網狀龜裂開來的鏡子。那是一張原本可愛開朗的小女孩的笑臉。
再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正身處於黑暗中。
她蜷縮起身子、抱住自己,意識還恍然不清。
那是夢,這也是夢。黑河守明白自己的體質特殊。有時候所作的夢境,當中隱含著某種厘不清的道理與意義。雖然大部分時候,還是些不知所雲的內容和影像。
是夢的話,就不要清醒……
她低下頭,將臉埋在腿上。
倘若一輩子都醒不過來,那就不需要繼續承擔活著時的苦痛。
『掃把星!離我們遠一點!』
『和妳扯上關係就沒好事!』
『竟然是被取作那種名字……不過那名字和妳的作風完全相違和呢。粗暴又任意傷人的家夥、像隻亂咬人的瘋狗一樣,有資格被取名成「守護」嗎。』
『既然妳這麼厲害、能踢能打又強悍的,那麼、有沒有辦法——』
不絕於耳的戲謔笑聲四起;一張張猥瑣的笑臉正在放大扭曲。
『小守,幫幫媽媽……』
『老師!救我……』
『黑河君!救我——』
女人和女孩的哭臉交替不斷在腦海中掠閃。每一幕都清晰得宛如昨日才發生過的情節。她聽見自己的尖叫聲;眼角瞥見自己手上正拿著刀子。塊狀濃濁的紅黑色液體正由尖端緩緩淌落。
定睛一瞧,不是她拿著刀子。而是手臂變形成刀刃的外型。
——去死吧!「夜叉鬼」!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沉重且心力交瘁的疲倦逐漸磨損掉她的精神。慢慢地舉起利刃,往脖子一劃。有東西自體內奔騰而出。接著,便再次陷入了不省人事的黑暗。
無論是活著亦或睡去,都有各自艱難之處。她聽聞自心底冒出來的聲音這麼說著。
即使從夢裏醒來,依舊還是在夢裏。許多夢將她層層迭迭包裹在中央,形成龐大的繭狀。她蜷縮在最裏麵,型態猶如初生嬰兒。某種黑色液體注入了繭中,使她在半夢半醒間載浮載沉。透過朦朧的視野,她能看見自己的手指和發絲浸泡在黑色的液體裏。長長的黑發彷佛擁有自我意識的觸手,把她整個人團團圍繞住。
類似的夢中夢、夢外夢;無法理解的夢境,打從懂事以來就會時不時重複在每晚的睡眠中。彷佛具有周期性的規律。
保護不了自己,更保護不了任何人。
那麼,隻要一開始別得到需要保護的東西,就行了。
隻要和他人保持距離,就不會產生羈絆。不會產生會讓自己心碎的羈絆。
『就當作是夢吧。沒關係的。』
耳邊響起醇厚溫潤的低沉嗓音。她知道自己曾經聽過這個聲音。是熟悉的,是迷戀的。
『就把這世上所有的一切當成是虛幻的夢。這樣,妳就會覺得好過多了。』
——不,我不想那樣。
和你們的相遇,和「你」的相遇——
她發覺自己正在流淚,潸然淚下。如泉湧般克製不住。鼓脹澎湃的情緒充斥於胸腔裏,不斷地蹂躪撕扯著所有髒器以及感官神經。她抱住頭,覺得整個人幾乎就快要裂開。銘刻在右臂上的疤痕疼痛難忍;應該痊愈已久的傷口又開始汩汩湧出鮮血。她發現自己半個人很快便浸淫在一條血河裏。血液是暗紅色;接近墨水般全黑的深色暗紅。
乍看之下,就宛若一條黑色的河流。兩旁的河岸開滿喇叭狀的花朵。花瓣的顏色是深沉的黑。那是一株又一株黑色的花。
即使拒絕掉任何人;不管拒絕掉再多人;然而,就隻有你們——
——我不想這些隻是虛幻。我希望這些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希望你們的笑容都是真實的存在。
『如果這是妳真心的願望……』那聲音又說:『如果妳想要這些不是夢的話,那就醒過來吧。』
快從夢境中走出來、從黑暗中脫離出來。
我們就在妳身邊——
「劈啪!」幾聲,她看見包裹住自己的巨繭正在破裂、崩毀,像固體的蛋殼一樣從中碎開來,片片剝落;光線沿著放射狀的縫隙流動延伸、滲透進她所處的漆黑密閉空間。沁涼陣風吹起她的長發。璀璨耀眼的白光中,矗立著一道人形。人影背光、看不見臉孔表情,周身輪廓幾乎和光芒融為一體。
他伸出了手。朝她伸出手。
清醒過來——
「阿守?阿守?」
被右臂上的傷痕所產生的幻肢痛症狀催醒,黑河緩緩睜眼,一旁湊來中年婦人那張發福且略帶斑駁、肌膚鬆垮的大臉;婦人拿著一條熱毛巾,正在替她擦拭臉龐。
「妳還好吧?臉色不太對勁啊、還盜出這麼多汗,是做了什麼惡夢嗎?」
黑河轉轉幾圈眼珠子。藉由感覺和氣味判斷,她曉得自己目前正待著的場所,是三船拳館的內室。三船夫妻平日生活的起居室。隱隱還從外頭傳來擊打靶子時的沉悶聲響和嘹亮的麼喝聲。
她想說話,卻隻能發出幾聲難聽刺耳的嘶啞,喉嚨部位傳來彷佛火燒般的灼痛。三船楓趕緊取來些溫開水,在杯裏插了吸管湊到她嘴邊。
「怎麼樣?妳感覺好多了嗎?」
「……我怎麼會……在這裏?」黑河咽下嘴裏的溫水。喉部的難受感被舒緩了、通過食道暖和她全身。依稀記得,闔上眼前的記憶印象,還是在網球部部室裏。那時她正替部長大人處理完畢;校隊正選們的交談聲還猶在耳畔。
處理完畢……
一思及當時的緊急「處理方式」,就令她不由得也不爭氣地紅起雙頰;活像一塊燒透徹而發亮的烙鐵。
「妳這丫頭真是的,真的想嚇死我們大家。昨天見妳沒在應該出現的時間出現,我們還以為妳是不是回家了。想說妳可能覺得自己沒問題了、所以才沒特別去找妳也沒打電話。沒想到竟然是發生了這麼大條的事情。」三船楓拖來張椅子坐在床邊,既生氣又焦慮地喋喋斥責:「要不是那些孩子拚了命和我們聯絡上、在手機裏麵留下一大堆訊息和來電,看妳這下子還要在那簡陋的小地方待上多久。受了傷又得不到良好的照護,妳到底想把自己折騰到什麼地步才甘願吶?小心我哪回真的不管妳了!」
那些孩子?原來如此,是因為那些人聯絡上三船拳館,所以才……
——等等,那些人、聯絡三船拳館?
黑河對婦人那一大番已經聽到耳朵長繭的責備全然不放在心上,隻選擇性捕捉到於自身認知中覺得比較「重要」的某些訊息。
「為什麼……他們能聯絡到你們?」
「這還用說嗎。」三船楓自她手中接回杯子、往床頭櫃上一擺,「當然是他們從妳的手機裏看來的,順道記下了吧。因為是渡邊監督用他的手機打給老頭子的。」
她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天旋地轉。
「竟然——」黑河轉動頸子、縮起肩膀,臉擺向靠牆的那麵,有氣無力地低喃:「那些渾小子,該不會把我裏麵的東西都看光光了吧……天啊……丟臉死了,我完蛋了……這下子該怎麼繼續待在那地方啊……」
「拜托、這有什麼要緊呢?妳也太反應過度了。」三船楓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反正妳都已經讓我看過手機裏的內容了,為什麼不讓他們看?」
「關係不一樣啊……」黑河頭痛地閉上眼,「……楓醫師,就像是我的親生母親一樣。」
中年婦人怔愕了會兒,臉上浮現出欣慰又感動的微笑。「……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妳這麼說。」
「是那些孩子讓妳真心這麼認為的嗎。」
黑河沒答腔。蓋在身上的被子充滿一股天然衣物柔軟精的淡淡香味,屬於居家溫馨的芬芳。這種和緩舒適的氣氛總能讓她放鬆情緒。
「好了。總之,妳再休息些吧。這幾天已經幫妳向學校請假了,霍吉校長很擔心妳。剛剛淺江秘書才走後不久呢。妳都已經睡了三天了。」婦人輕拍了拍對方靠近肩膀處的上胸部位,不意外看到她露出明顯吃驚的模樣。
「但是在這之前,妳可不可以先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妳身上又多了新傷?尤其是嘴上這道——」
中年婦人那副半強迫半祈求的表情無疑軟化了她的固執堅定,將事件緣由和過程娓娓道出。
無論是男女老幼,總會教她害怕。
害怕看見任何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她寧願希望什麼人因為自己的冷漠態度而負氣離去,也不願看到對方哭喪著臉的悲傷神態。
隻是……覺得厭煩罷了。那種哭哭啼啼的表情太懦弱、太討人厭。她在潛意識中拒絕任何軟弱和需要保護的人事物。
黑河守從不覺得自己能帶給什麼人喜悅和歡笑;實際上也是如此。一個連自身都開心不起來、不知道該如何開心的人,要怎麼能令他人展露笑顏?不惹怒別人或者搞砸當場氣氛就應該謝天謝地了。
不過,這樣的她卻遇上了一群異類;在她眼中算是異端的角色們。
這些「異端份子」不僅沒給她臉色看便罷,甚至還會對她的一舉一動產生反應,動輒賞以歡快笑聲;會因為她的試圖劃清界線而表現氣憤,會流露出操心她安危的真切情緒;無條件伸出友好的手、予以接納,未曾表示過希冀她的回報。他們看待她的方式,就好像對等的夥伴關係。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奇怪現象;也永遠都不可能理解。
她隻清楚一件事。
自己的確是想要、和希望與那些人在一起的。
她向來討厭自己的名字。因為她守不住任何東西。
隻會帶來不幸和痛苦。
然而,於此時、當下,她卻產生了種強烈的衝動。
「希望能成為守護他們的存在」。
「……阿守?」
中年婦人伸出健壯有力的雙臂,將忍不住把臉埋在被子裏飲泣的黑河守抱起來,讓她的頭輕靠向自己肩窩。把她當成個孩子般輕拂後腦和背部。
「那些孩子,真的很擔心妳。這三天每隔幾分鍾就打電話傳簡訊來,吵著問妳醒來了沒有。通話紀錄和簡訊都還在呢,等會兒妳可以看看。白石君和石田君甚至清晨就在外麵敲門、也在社團活動之後集體跑到這地方來呢。但是我怕妳被驚動到,所以叫他們隻能待在外麵。」
隻有在這種時候,她才能認命且深刻地覺悟、體察出自己的脆弱。需要被陪伴的真正想望。心中某處冰冷堅硬的部分正在逐漸鬆動、崩垮。
或許,打從與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這就是注定會發展下去的情勢。無論是否順從人本身的意願。
打從被棄置的那一刻起,黑河守就鄭重地再三警告自己,絕對不能習慣依賴什麼人、或是在任何人麵前示弱;而她也相當成功地督促自己達成這個目標。雖然方法難以恭維;就隻是耍自閉、隔絕自己和人群,避免和周遭人產生交集罷了。
「——而妳也很擔心他們,所以才會不惜傷害自己、也要幫助他吧。幫助白石君。」和身形高大寬廣的三船楓比起來,黑河的個子實在顯得過於瘦小。中年婦人輕擁住她的單薄身軀、任由她的眼淚沾濕自己的衣襟;肥碩粗短的手指細細梳理著那叢濃密的黑色長發。這頭黑發留了快二十年,除了當中小小修整過以外,長度早已超過腰際。幾經詢問,她並非因為喜歡這造型、或是把它當成一種吸引異性的工具。他們隻大略知道那頭長發在某些特殊時刻具有某些「必要的作用」;卻並非真正的原因。沒人知曉她留長發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中年婦人一麵嗅聞著來自她身上彷佛深植於發根與頭皮的洗發精氣味、以及檀香的味道,一麵說:「守,妳知道嗎?在我們把妳帶回來的當天下午,石田君練習過後就趕緊把妳本來要分給網球部隊員的和果子點心送來了呢,說是要給我們一起用、要趕快趁新鮮吃。不過那些已經全被當成下酒菜進到死老頭子的胃袋裏了,真受不了那個酒鬼兼貪吃鬼。」中年婦人的音調比年輕女性低沉渾厚了許多,隱隱帶笑。
「無論如何,妳的心意,已經傳達給他們了。」
中年婦人持續用輕柔的手勁撫摸她的後腦和發絲;後者則是哽著喉嚨講不出話。此時傳來「叩叩」兩聲,中年男子的嗓門穿透過起居室的門板、闖進一老一小的兩女耳中。
「漂亮老婆,那些小夥子們又跑來啦。守丫頭醒了沒啊?如果還沒的話,老夫就先把他們攆回去囉!」
「真是的,這老家夥真令人傷腦筋。常常隨便大聲亂吼亂叫的,也不怕哪天嗓子會啞掉。如果妳還沒醒的話,這不是又吵到妳了嗎。」三船楓放開雙手、讓她擦拭掉滿臉淚痕。接著沒好氣地揚聲響應:「不用趕他們走啦,阿守已經清醒了。放他們進來吧。」
「不、不要啦,等等……」黑河整個人躲進被單裏,羞於露麵。雖然臉上的傷不怎麼痛了,但是痕跡依然還在;左手拳麵也還纏著繃帶。「今天先叫他們回去,明天再說……」
可以的話,她實在不想被那些人當場目擊自己如此失色又狼狽的樣子。她身上隻穿著婦人準備給她的褻衣——盡管主要仍為深色調。
「妳在說什麼呢?那些孩子可是專程跑來探望妳的。」三船楓拿來一件深色和服披在她肩上,勾起饒富興味的笑容。她從沒見識過心高氣傲的女孩表現出罕見弱氣的一麵。「妳自己也提過他們很『特別』不是嗎?」
稍稍抱著點壞心眼的婦人還想再多觀察一陣子,看看這小妮子還會不會產生其它不同的改變。
「可、可是我……」黑河用衛生紙摀住水氣豐足的通紅鼻子;連忙抓過擺在醫療推車上的冰袋,敷在腫得像核桃的兩隻眼睛上。
沒顧她的悄聲抗議、門板兀自軋然開啟。率先蹦跳進房的是活潑樂觀又天然的野生兒遠山金太郎。
「阿守!妳有沒有好些了?我們大家都來看妳囉!」
接著,才是其餘人等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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