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41 更新時間：12-06-01 20:09
又過了一天，黑河才重返四天寶寺中學。她踏入耍寶正門的第一件要務，就是先去校長室報到。順便讓對方瞧瞧自己還安然無恙地活著。
當她敲響門板、並且被校長秘書迎接進去時，有點驚訝地發現教務長也在裏頭。後者在瞥見她身影的那瞬間顯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動作慌亂地對校長行個禮後便匆匆忙忙快步走出校長室。
「噗嗬嗬、看樣子Mr.教務長真的很怕妳耶，Miss黑河。」霍吉校長掩住嘴巴，一副三姑六婆的樣子幸災樂禍地消遣對方。
某女板著臉孔沒答腔，被淺江秘書帶往小和室，擱置體積比平時還大且沉的深色背包。霍吉校長也隨後跟來，並且不知何時神速換妥了一套茶色和服。
「Miss黑河，妳還好吧？現在覺得怎麼樣？受傷的地方還會很痛嗎？」霍吉校長咬起十隻指甲，擔憂的視線在黑河臉上亂轉。她的左頰和右眼旁邊都仍貼著藥布，不過紅腫瘀血的部分幾乎全都已經消弭得差不多，唇上的刀痕處凝固著一小塊深色的痂；包裹住左手背的繃帶則是被黑色的斷指手套完全遮蔽。左臂的兩條刀痕都藏在長衣袖下方。
黑河靜默著搖頭，依然沒出聲。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墊子上，眼眉微斂，背脊挺得比蘆葦還直。綁成馬尾、長度過腰的一頭黑發頗具重量，沉沉地垂掛在腦後。
「黑河君，臉上的傷一定要好好治療，知道嗎。」正在沏茶的淺江秘書溫和地對她微笑。「再怎麼說妳還是個女孩子，又還這麼年輕，要好好把握住自己的優勢。假如真遇到任何困難的話，盡管來找我，千萬不要有所顧慮喔。」
她還是僅以點頭響應，麵無表情，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那麼，可以請妳把前些天發生的事情再告訴我們一遍嗎？」霍吉校長一副好奇雀躍的態度說：「雖然大致上已經從三船師父那裏聽說過了，但是老夫還想聽妳親口陳述一次。」
「校長先生，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吧。」淺江秘書一麵確認上司行程表一麵歎氣。
「哎！有什麼關係呢。關心Miss黑河也是岩井夫婦交付給老夫的工作之一啊！」
「不是昨天才和他們兩位聚餐過而已嗎？還擅自跟人家約定了下回打算觀賞的搞笑表演呢。害我又要臨時更改您的行程了，會造成很多人的困擾啊。」
「Miss淺江，要說教的話等等再繼續啦。」霍吉校長像個心急的孩子，或者該用老頑童形容，不停催促著她。「Miss黑河，妳趕快說說吧！」
坪數狹小的和室內布置得雅致整潔。登時間隻充滿著她低沉平穩的嗓音，以及清甜甘醇的茶香。無論是她或三船夫妻，在說明的過程中都省略掉和月宮少女有關的部分；隻要簡化事情的複雜度，解釋起來也容易多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淺江秘書遞給她一杯泡好的新茶，又送上一盤精致的茶點。「真是麻煩妳了，黑河君。為了我們學校的學生。」黑河搖了搖頭、接下茶杯。不過沒動盤子裏的食物。她舌頭上正穩穩躺著顆出門前從三船楓那裏接收到手的水果糖。
「我並不是因為任何人才那麼做，而是為了自己。」
「妳也真夠辛苦啊——為了小夥子們簡直可以說是拚上性命。『能者多勞』這句話果然不是假的。這也是隻有妳才能解決的問題吧。」霍吉校長似乎沒聽進去她的回答，喝下一大口茶後、再重重地吐出一大口氣。模樣活像個已邁入更年期的老爸爸。「可見網球部的小子們對妳來說是多麼重要。啊，或許該說是白石同學對妳很重要？我還以為會是遠山那孩子呢——」
於是，黑河還含在嘴裏的茶水就這麼直接噴在對方臉上。瞬間變成落湯雞的霍吉校長難得以兩隻靈魂出竅般的無神雙眼，滿是哀怨地盯住不小心嗆到喉嚨而咳到差點窒息的她。
「校長先生！您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說話前請先用大腦思考幾分鍾好嗎！」淺江秘書一麵輕拍她的背，一麵責怪自家上司。
「……原來Miss黑河也會有出現這種過度反應的時候啊。總算讓老夫見識到一回了。」霍吉校長拿來了手巾替自己擦拭。所幸他的發量不多，因此構不成太大的困擾。「對了，Miss黑河，其實老夫真正想告訴妳的是，這兩天校務會議的內容……」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的臉色。
在預備聆聽的期間，黑河守依然板著臉孔、顏麵肌肉和神經彷佛癱瘓似地毫無動靜，完全解讀不出內在真正的情緒。不過多少還算了解她的外籍中年人非常清楚，對方性格就是傾向長話短說、簡潔有力、言簡意賅。這是理想狀況。
「那個，因為不想耽誤到妳的時間，因此老夫隻告訴妳和保健室相關的討論結果……」霍吉校長將一張整理完善的注意事項交給她，上頭羅列出來各式各樣的中小學保健醫療項目。
「基本上，我們一致認為保健室應該要加強心理輔導這方麵的機製；其實這也是設立保健室的目的之一。妳應該是明白的吧，Miss黑河。」外籍中年人一會兒猛搓手掌、一會兒又將兩隻食指互戳個不停，整個人坐立難安。看得淺江秘書猛搖頭歎氣。
「所以，我們希望保健室能盡可能充分地發揮出這樣的功能。妳覺得如何？」
「……我沒有反對的資格和立場吧。」拿錢做事，僅此而已。黑河隨意瀏覽一遍書麵上的數據記錄，打算回去自己的地方後再慢慢檢閱。
「妳答應了就好。呼——害老夫提心吊膽的吶，流出的汗都能裝滿幾加侖那麼多了。」霍吉校長從和服袖子中掏出絲質手巾，往布滿冷汗的光裸前額拚命擦拭。「絕對沒問題的。妳現在不是和網球部的小夥子們很親近嗎？就把那種精神和時間分一點出來，多放在其它學生身上，想必一定能收到很好的效果。就像先前妳處理那些不良份子的時候，雖然其實家長會對妳的方法有點意見，不過理解實情的人還是能夠體會的——」
霍吉校長還在自顧自說得雀躍，淺江秘書早已留心到某女的臉色愈來愈陰沉，趕緊插嘴打斷：「對了，黑河君。下回妳也出席校務會議吧。如果學校還有哪些能夠需要改善的地方，妳也可以提些意見出來。」
「說到這個，Miss黑河。剛剛Mr.教務長在走之前有提了些事情……是關於妳的外表衣著方麵。」
衣著？她疑惑地歪歪腦袋，瞧了瞧自己。「我現在這樣子有什麼不對嗎？」
運動服簡單又輕便。重點還是在於「輕便」，容易行動。
「是這樣的，」霍吉校長吞了吞口水。「有些老師呢……稍微反應了一下。說妳應該要稍微檢視自己的穿著……」
「像是起碼應該要穿個裙子……至少套裝看起來會正式些。繡有花邊的襯衫搭配窄裙，再穿雙有跟鞋，配色的話最好以淺色係為主，看起來比較舒服、整個人感覺也會比較開朗和明亮……啊對了對了，還有攜帶的包包這點也不能忘。如果換成側背手提包款式的話可能會比較理想一點。像一般路上可見的那種小姐和淑女背在身上的。另外也有老師反應，可以的話，妳最好穿上白袍會比較恰當。否則混在一堆學生裏頭，沒人認得出妳是保健室的校護——」
「……我會考慮。」黑河抿緊唇瓣，不曉得是該把最後那句話當成讚美或者貶抑。
運動服裝有足夠的彈性和延展性以應付各式各樣的突發狀況。然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黑河守極度厭惡穿著女裝、裙子和淑女鞋等那類東西。光隻要聽見那些輕盈飄逸的衣裝描述，就不禁使她渾身顫栗；彷佛那是裝設在骨子裏的某種啟動「恐懼」的開關。實際上，她是連口頭應答都差點做不到；打算將這則要求當成空氣。
不過對西丁霍吉來說，無論與搞笑相不相關、總之就是出自她口的任何一項應允承諾都猶如價值千金；不管真假或真心與否，總能令他開心得好半天。「老夫就知道！妳為人最好了，絕對不會看著老夫被其它單位的主任們抓著逼問吧。」
「……如果主任們真的對服裝儀容有意見的話，大可親自來找我本人談。假如不嫌麻煩的話。不，這麼做對長輩們好像太失禮了。」黑河靜靜地開口。淡然嗓音不冷不熱，不卑不亢。「還是，需要我親自去找各處室的主任職員詳加說明？」
「妳千萬別那麼做，黑河君。」淺江秘書苦笑著回答：「不曉得妳知不知道……其實校內很多老師都挺怕妳的。」
「為什麼？」她險些就要接著講些「既然問心無愧，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東怕西」之類的話；更何況她又不是食人族。
「這個嘛……對了，因為妳從來沒去過職員室吧。其它人不了解妳的個性也是正常的。」淺江秘書輕拍了拍雙掌。「有空的時候，就多去職員室走走吧、和其它老師多多聯絡感情。這對妳的人際關係也會有幫助的啊。」
這項忠告背後的真正隱含義是——萬一她姑奶奶哪天又惹出了驚天動地的大問題，起碼到時候還會有個除了霍吉校長……包括網球部顧問渡邊修以外的誰願意站在她這邊、替她講幾句好聽話解解圍，多少能達到動之以情的效果。
「妳不必強迫自己和什麼人過度交好，隻要試著維持最低限度的人緣就行了。」見黑河開始蹙緊眉頭，額間逐漸堆積出深如海峽的皺紋，淺江秘書趕緊加快說話的速度。「至於衣著方麵，妳也不用覺得壓力太大。就算穿著休閑一點，隻要在外麵加上白袍，看起來就有那麼點教職員的模樣了。最重要的還是裙子……」
「我……這已經算是平常的休閑打扮了。」某女默默地指了指身上的黑色運動服。
這孩子真傷腦筋，馬上就把不悅的情緒表露在外了。這樣子可是吃虧得很吶。淺江秘書輕歎口氣。「黑河君，妳該學習如何隱藏負麵的心思，以及要懂得適時表達意見才行喔。特別是『表達方式』。」
此番話彷佛萬箭穿心，一語就刺中最明顯又最為介意的弱點。她在連自己都沒意識的狀態下稍稍噘起上唇。
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嘛。淺江秘書無奈地心想。但是這也不能怪她，即便她在學生時代的成績優秀頂尖，也不代表就能與人和睦相處。有太多名列前茅的孩子，除了書上的知識以外什麼都不懂。
或許該說，黑河守正是以人際關係和情緒表達這些再日常不過的課題為代價，換取那些被她視作保護自己的「武器」的各種條件。
就某方麵而言，這大概也算是另一種人格貧瘠和發育不完全；連和人互動的基本要素都十分缺乏。
這樣尚未成熟的孩子，真的能勝任輔導者的角色嗎？輔導同樣可能也有心理問題的中學生。當岩井夫婦向霍吉校長介紹她時，淺江秘書立即提出疑問。
「淺江女士，妳不需要擔心的。」當時，岩井夫妻僅以信心滿滿的微笑對兩人說。基本上是隻對秘書表示，校長那方早已沉浸在某女大和撫子般的氣質當中。雖然後者滿臉的焦躁和不以為然。
「那孩子絕對有能力處理得很好。」
淺江秘書知道那對夫妻在幾年前就認識黑河了，理所當然會比較了解她的個性和作風。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淺江秘書同時也在一旁觀察她的言行舉止。為了四天寶寺中學整體的發展、為了能將學校的核心精神永續長存，絕不可再發生任何會驚動到理事會或家長會的大事。最先前的那樁不良少年事件是她運氣不錯，剛好得到V8影帶那種不動如山的鐵證；再輔以電車事件加持，使長官對她的印象不至於差到哪裏去。倘若再來一回，就不見得能幸運過關了。
「那麼就先這樣了，妳回去吧。」談話的過程可謂全由秘書主導，而霍吉校長則是被晾在角落哀怨許久。
在她離開校長室前，又被淺江秘書叫住。
「黑河君……」婦人握住自己身前的雙手，貌似難以啟齒。「雖然我這麼說，妳可能……應該是會覺得不太高興。不過基於各種因素，我還是要稍微提醒妳一下。」
黑河停下腳步。她不自覺受到對方的情緒感染，雙眉前端愈靠愈近、幾乎連成一直線。
「妳自己要謹慎些，別和網球部的孩子們走太近。無論如何，以教職員的平均年齡為基準，妳真的非常非常年輕，外貌也……所以千萬要謹慎點別落人口實。雖然我們知道妳和遠山君是早就認識的關係，那孩子好像也挺黏妳和依賴妳的，所以我們不會格外要求你們在學校裏時完全不接觸。」淺江秘書似是擔心她誤會自己意思般，連忙補上最後一句：「當然，我們是絕對相信妳的。以妳的個性而言，應該是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吧。」
中年婦人一段話講得含蓄保留又掐頭去尾；不過隱藏於其中、真切誠懇的本意也已經夠清楚明了。
——別因著某些入不了社會觀感和常規的「醜事」，影響到四天寶寺中學的名聲。縱使這地方再如何異於常態，終究仍隻是間實行義務教育的國中學校罷了。身為職員的任何一名大人，都身負導正學生偏差行為與思想的重責大任。除了搞笑相關領域外。
「……我明白了，我會記住您的忠告。」她也清楚，自己是個怎樣的身分，絕不允許一頭熱地栽入不該栽進的坑。
「Miss淺江，妳怎麼可以用那種不信任的態度對待她呢？老夫可是完全相信她的啊！」總算逮到發言機會的霍吉校長投給秘書責怪的眼神。「對了對了，Miss黑河，妳不要再穿那麼保守又沉悶、而且還是全黑的運動服了！老夫這次又為妳準備了其它衣服，快點來換上——」
黑河將對方的殷殷呼喚當成耳邊風，徑自對兩人行禮。
「……那麼，我這就先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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