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43 更新時間：07-09-25 03:28
阿新坐在沙發上，已經很久很久了，但他渾然沒有感覺，仿佛變成了一座雕像，千年的風霜雪雨從他身上劃過，心痛過，冷過，熱過，寒過，涼過，碎過，如今，經過千年的磨難之後，雕像的身軀早已斑駁殘破，雕像的心已經麻木了。
他在等待小艾的歸來。
沙發榻上亂堆著一些女衣。黑色的皮質短外套，天藍色的羊毛絨緊身毛衣，白色的襯裙，還有緋色的最時新的褲腿上裝飾了珠片的牛仔褲：都卷作了一團，極像是正待洗衣下缸的樣子，想見主人脫下時是如何匆忙了。
那些衣服是小艾的。
小艾是他的妻。
他們從戀愛到結婚到如今已經有五年的時間了，最初他們的確也一起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小艾聰明，美麗，家境優越，卻獨獨選中了平平凡凡的他。不知多少人又羨又妒地對阿新說：“你小子，豔福不淺啊。”
更有眼紅者不懷好意地挑撥：“阿新了不起啊，找了個這麼有背景的好老婆，嗬嗬，憑你家老婆老爺子的社會關係，你以後可以少奮鬥好幾十年了，嗬嗬。”
阿新是個心眼兒實在的男人，對人家的褒貶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甚少在意，通常都是一笑置之，有時候跟老婆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時候他也會開玩笑地問兩句：“小艾，那麼多人追你，為什麼挑中普普通通的我？”
“嘻嘻……嘻！”
小艾就軟聲地笑：“就因為你的普通，我知道你一定會一輩子對我好的……”
話還沒說完阿新就被她魅人的熱力軟化了，她的頰邊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半閉的眼皮邊的淡而細，媚而含嗔的笑紋，就如攝魂的符，他沒有更多的時間與空間去細想小艾話中的深義，他的心早就熱情牽引到九霄雲外，他在小艾那噴紅的嫩頰上印了個吻，認真地說：
“是的，我發誓，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
阿新坐在沙發上，沒開燈，在沉鬱的心緒中，阿新又回憶起小艾和他的一切瑣屑的細節來。夜幕暗沉，阿新端坐如雕。
小艾沒上重慶讀大學以前，是兩顆心最融洽的時代，是幸福的頂點，但命運的黑絲，似乎便在小艾去重慶後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似乎小艾的變化，最初是在趣味方麵的，她漸漸厭倦了阿新的百依百順，憧憬霸道的刺激，因此便常常與阿新意見相反了。買一件衣服，看一次電影，上一回餐館，都成為他倆爭執的題材；常常是阿新喜歡甲，而小艾偏偏喜歡乙，犧牲的總是阿新，他不舍得讓他深愛的小艾不開心，但他的犧牲在小艾的眼裏隻變成毫無主見，沒有一點男子氣概。
這樣的爭執在最初的一兩次發生時，兩人都把它當成愛的生活中不可少的波瀾，還很有情趣地稱它為愛的催化劑，阿新的疼讓成了一種習慣，在小艾軟顫的笑聲中，他享受著小艾送給他臉頰的香吻，這是她對阿新因為愛她而讓步的感謝。
但是不久這種愛的戲謔的神秘性也就磨鈍了。當阿新的給與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機械的照例動作時，受者方麵的小艾便覺得他毫無個性，性格懦弱，婆婆媽媽缺乏豪爽的氣勢。思想上的不同，也慢慢來了。阿新出生普通家庭，像眾多出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阿新生來便具備與世無爭的性格，樂天達觀，沒有心機，踏實，恬淡，他從不抱怨生活，對生活也沒有過多的要求。
而小艾則不同，她出身官宦人家，父母身居要職，小艾從小在人家的阿咦奉承中長大，不知不覺地便在她的言行舉止中帶著那麼一點兒她自身渾然不覺的優越感的意味兒。她聰明而精細，有很強的社交能力，無論什麼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學會了；她很能感受環境的影響，在短短的兩年大學生涯內，她的頭腦越發清晰起來，性情更加活潑起來，在她看來，她的視野也更加開闊起來。最可怕的是，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情敵－－洪。
這是個無聲的痛苦的鬥爭。阿新曾經用盡全力，企圖恢複他在小艾心裏的獨占優勢，然而徒然。小艾的心裏似乎已經有一道堅固的堡壘，頑抗他的攻擊；並且她心裏的新勢力又是一天一天擴張，驅逼舊有者出來。阿新很多次感到自己失敗，他恐懼自己在小艾心中的位置快要被推翻，可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兩年前他那麼容易地就得到小艾的心，現在卻不知不覺的失之於無形之間。
洪如洪水猛獸一般追求小艾，他有阿新不具備的一切品質：狂熱，固執，霸道，還英俊多金，極懂如何計女人的歡心，極懂如何滿足一個女人所有的虛榮心。小艾與洪之間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阿新不知道，但是有一天，小艾來到他身邊，告訴他，阿新仍是她最終的選擇。
阿新的心在雀躍，過去的快樂時光接踵在他麵前浮現，去它的家庭背景，去它的思想差距，去它的性格迥異，去它的洪，小艾仍舊回到了他身邊，說明她仍是愛他的，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
阿新的頭突然有點痛，似乎不堪承受他在刹那間便追溯了幾年來的往事，阿新仍坐在沙發上，渾然不覺沙發已發出低低的歎聲，似乎在抱怨它服務的時間已經太長久了。
小艾已經三天沒有回來了。
三天前的上午，阿新還在上班，忽然接到小艾打來的電話，聲音嬌嬌的：“老公，我有點事兒要跟你說。”
“什麼事兒？”阿新微笑著，想像著電話那頭的小艾蹙著眉撒嬌的模樣，聲音極溫柔。
“洪來了，他說晚上要請我吃飯……”
阿新一時有點惘然，他不懂她的想法，小艾嬌嬌的聲音又飄過來：“老公，你說我去不去呢？”
阿新陡然煩躁起來，他悶悶地說：“你有自己的朋友，我也有，去與不去都在於你自己。”
“如果你讓我去，我就去，你不讓我去，我就不去……”小艾的聲音又軟軟地傳來。
阿新突然覺得小艾的聲音裏有一股其它的意味兒，像一隻貓偵伺一隻詐死的老鼠。他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更對自己生出對小艾的小滿感到羞愧。他愛小艾尊重小艾相信小艾，把自己的不安藏在心裏，阿新閉了眼，說：“你去吧。”
放下話筒，阿新突然被一個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小艾那可愛的麵孔，那善蹙的長眉，那媚眼，那誘人的紅唇一一在他麵前浮動，這一切的一切那麼清晰那麼真實，確確實實是屬於他的，然而在這一切以內，隱藏得很深的，有一顆心，他甚至能感覺得到它的跳動的心，卻不知道還是不是屬於他的了。他可以接觸到那個名叫小艾的美麗的形骸，但在那有形的小艾之下，還有一個無形的小艾－－－她的靈魂，仿佛已經不是他現在所能接觸到了！
這是不是所謂的戀愛的悲劇呢？在戀愛生活中，這算不算是失戀呢？阿新無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著。
那天晚上，小艾沒有回家，甚至沒有給阿新打一個電話。
小艾，我不在乎你出去玩，你愛交朋友也不是你的錯，但是，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連起碼的默契與尊重都沒有了嗎？你可以不管我的心情，但你不能漠視我的擔心，尊重我有多難呢？僅僅一個電話就足夠了。
阿新在朋友的勸說下喝得爛醉如泥，理想的破滅使他十分痛苦，如夢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悶，難道過去的歡樂就永遠過去，永遠喚不回來了麼？
第二天，阿新刻意地從小艾上班的地方經過，小艾的眼神似有若無地飄向他，沒有羞愧沒有不安沒有惶恐，竟坦然然的，阿新心裏一喜－－小艾終究還是他的小艾！一整天，阿新都心情雀躍地期待小艾的電話，但阿新失望了，小艾沒有打電話給他，甚至這晚，她仍沒有回家。
阿新感到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每一枝極細極細的血管，以至於他能夠感到的最輕的拂觸，能聽到的最弱的聲浪，都像被電擊中般震撼得變了形狀。酒精已經不能麻痹他內心的痛苦，似乎喝得越多頭腦反而越清楚，小艾的每一個點滴都絲毫不漏地湧上心頭，他踉蹌地一路高歌回家，無法承受內心不停湧上的驚慌與失措，即將失去小艾的那種預感強烈得快要使他窒息，楞起血紅的眼睛，阿新坐在地上，一夜無眠。
今天，小艾，你還回家嗎？
一個男人的承受力有多強？他能承受住多大的壓迫和打擊？阿新很想搞清楚，但是，那種不斷湧上心頭的恐懼卻使他清楚的知道，沒有多強的，真的，一整天，他甚至一聽到電話鈴聲就驚慌失措，他怕。他怕聽到小艾的聲音，怕聽到小艾的任何說話，怕聽到小艾對他說分手，甚至還怕小艾跟他說對不起，其實她什麼都沒有做過……他恐懼得連小艾的解釋都害怕聽到。
今天他沒有讓朋友陪他，他想，應該是自己獨自麵對生活的時候了。他就這樣沉默的坐在沙發上，如雕。三天來發生的事曆曆在目，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叮鈴鈴……”
電話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房內的一切還浸浴在一片黑沉的氛圍裏，阿新抬起呆滯的眼看著電話充滿活力的企圖彌漫屋內的肅靜。
是誰呢？
小艾？
接？
不接？
……
一切都在阿新的眼中快速地倒退，場景又變成了三天前那個早上，他心情愉快地接到小艾的電話：
“老公，我有點兒事兒要跟你說。”
“什麼事兒？”
“洪來了，他說要請我吃飯……你說我去不去呢？”
“你有你自己的朋友，我也有，去與不去都在於你自己。”
“如果你讓我去，我就去，你不讓我去，我就不去……”
“我不同意。”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
“你不能不給我自己的空間，我偏要去……”
……
電話仍在叫囂。
是誰呢？
小艾？
接？
不接？
……
“喂！”
阿新終於拿起了電話，聲音有些微顫。
“阿新……你在家呀，你沒事吧……”
是好友濤。
“沒事……”
阿新突然有想哭的衝動，閉上眼，忍住眼眶突然襲來的酸澀。
……
放下電話，阿新繼續他有味兒的沉思，原來不管時光如何倒流，已經發生過的事是不會改變結局的，隻不過是徒勞地改變了過程……
時光又飛快地倒退，退到了他經過小艾工作地的那一刻，他這次沒有匆匆走開，而是推開門，走到了小艾的麵前，他的聲音放得十分柔軟，仿佛怕她受驚一般：
“昨晚怎麼沒回家？”
“不是跟你說過和洪吃飯嗎？”
“吃一晚上？”
“聊天聊到忘了時間。”
“你就不知道打個電話回來麼？”
“手機沒電了。”
“連公用電話也找不到？”
“煩死了，我忘了行了吧？”
……
阿新隻覺得耳朵的血管轟轟地跳，他嗅到了惡運的氣味；他的泛著泡沫的熱情，突然冷了；他的尊嚴的自許，受傷了；而他的心跳得更快，像在敲著警鍾。
有什麼聲音又古怪地響起，似乎就在耳邊，阿新的身體微微一動，思想被它拉回，他側耳聽了一下，是電話－－
“叮鈴鈴……”
阿新的心裏有無數的感想滔滔滾滾地湧上來，有一種似苦又酸的味兒灌滿了他的心，最啊，仍舊是相同的結局，自己強迫改變了它的過程，但那結局是一樣的，過程反而更傷人，他抓起電話，卻沒有提起來，腦子裏飛快地閃過－－
是誰呢？
小艾？
接？
不接？
……
那鈴聲似扯細了的糖絲，嫋嫋地在空中回旋，仿佛在時刻提醒他一般，聲音漸曳漸細……
是誰呢？
小艾？
接？
不接？
……
沒有時間給他再想，他飛快地拿起電話－－
“喂？是阿新嗎……”
是好友峰。
阿新突然為自己擁有這麼多親愛的朋友而感到眼眶一熱，小艾是極看不起他流淚的，但顧不得了，阿新想，該為自己活一活了，不要再事事小艾小艾小艾，小艾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但小艾已經快要不是他的了……
阿新淚流滿麵。
如果生命中沒有小艾是什麼樣子？
如果生命中沒有小艾……
阿新沒有想，他腦海裏一片空白，哪裏是頭，哪裏是尾，他都模模糊糊。意識就這麼一真飄浮著，小艾，回來吧，回來吧！小艾，我不要你的解釋，我不要你的道歉！小艾，這裏是你的家啊！
不需要原諒，阿新從未真正氣惱過小艾。小艾，請你打個電話回家吧，請你，請你……
“叮鈴鈴……”
電話鈴果真如阿新預感的響起，阿新全身震動了一下，似乎難以承受那突如其來的驚喜，他瞪著那似乎在跳動的鈴，眼中有血絲，時間在那一刻靜止，隻有阿新的心在急速地運轉著－－
會是小艾嗎？
接？
不接？
接？
不接？
好了，故事到此為止，各位看官，你們來幫阿新拿主意吧，到底這個電話－－
接？
還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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