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85 更新時間：12-04-02 23:47
作者的話：以八九年東歐劇變下的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變為背景，交織著現實與回憶，譜寫一段危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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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微雨洗去了布達佩斯街頭的塵囂。石子路兩旁的老建築皆籠罩於淡薄的霧靄之中。
她的三寸鞋跟緩慢穿過寂靜，仿佛敲打歲月的磨石。黑色半透明絲襪些微沾了水漬，然而長呢衣裙下的步態依舊優雅而沉著。
挽著栗發圓髻的腦袋在旅館侍者拉開門的一刻，微微側了過來。於是，玻璃上朦朧映出了女人美麗而神秘的容貌。
“裴克夫人，您的丈夫剛來過電話。”
“謝謝。請問，他是否留下了回電號碼？”
“是的。”侍者殷勤地接過女人脫下的大衣，俯身時嗓音自覺壓低。“是來自莫斯科。”
她神色呆了一瞬，然後揚起了唇，優雅地道謝。
她慢慢步入大廳背後的幽閉升降梯。
隨著老舊的“吱呀”聲響起，空間搖搖上升。
麵對著金屬光亮的牆壁，她抬手理了理額前滑下的幾縷碎發。
走出的時候，貼近那模糊倒影的瞬間，眼角餘光卻驀地捕捉到鬢邊的一絲異樣——自己竟已生了銀發。
在短短數月之間。
接往莫斯科的電話需經過漫長的等待。非常時期，似乎一切都難逃脫軌的命運。
這時窗外忽然起了喧囂聲，人們的歡呼仿佛震撼動這座古典而奢華的老建築。
她不想再聽，砰地關上了雙層玻璃窗，然後合嚴厚厚的天鵝絨窗簾。
於是整個房間驟然變作黑暗。
點燃第二根煙，她聽到了輾轉接線多次後丈夫疲倦而蒼老的聲音。
“茱莉亞，你還好麼？”
“。。。。。。嗯。”並不好。
“我已經在莫斯科安頓下來，謝天謝地，這裏還算安全。但是，我還沒有找到過去的老朋友們。你放心，一旦想到辦法，我仍然會體麵地回國——”
咳嗽了一下，她沒有辦法忍住去打斷。
“這是你最後一次說謊麼？”
電話裏沉默了一瞬。
“什麼？我聽不懂，親愛的。”
她卻慢慢笑起來，垂下捏煙的纖細指骨，整張深邃的側顏熨帖在冰冷的玻璃上。
日光立刻透過窗簾縫隙印上她白瓷般的肌膚。
銀灰色眸子迷茫眯起了片刻。她繼續喃喃道：
“你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我親愛的部長同誌，我的好丈夫。”
“別這麼說，茱莉亞，我很想你。知道麼，你一直是我最珍貴的百靈鳥。如果不是情況緊急，我不會單獨離開匈牙利。”
也許除了求婚的時刻，他再也沒有如此對她說過。是的，她曾有無比動人的歌聲，讓他第一次相見，便迫不及待想要去擁有的百靈鳥。
想到此，她仍是笑，深深吞下全部煙霧。
“我不在乎了。聽著，我沒有錢。下個月我就會流落街頭，我支付不起旅館的費用，而當暴民們認出我時，會毫不猶豫地抓我去監獄。”
“別著急。。。。。。別著急，我會想辦法。但是你知道的，銀行正凍結。。。。。。”
她已經對他的推諉不抱任何希望。
“好的。那麼，再見。”
“等等，你對你丈夫難道就沒有一句安慰的話？”
她碾熄煙並不言語。
“你一直在盼望著我離開，對不對？多年來，你是這樣想的。為了那個人——”
“對不起，”她笑著道，“我迫不及待地希望你回來。我想你。”她壓低了聲音，嗓子盡管由於多年無節製的煙癮而沙啞，在他聽來卻有種磁性的性感。“我想撫摸你身體肌膚遍布的皺紋，我想得到你，立刻——而你，會回到我身邊麼？”
“不要對我胡言亂語，我此刻需要的，是你作為妻子對我真正的關心。要知道我經過了多麼艱險的旅程才來到異國，我現在依舊困難重重。。。。。。。怎麼了，親愛的，你不舒服麼？”
仿佛並沒有聽見另一端反複的呼喚，她如同一隻貓兒一般，扭動著肢體自地板上慢慢爬到了桌下，然後抱住膝。
話筒被螺旋型的線繩懸空吊在窗台邊。
裏麵的人，聲音是如此虛空而飄渺。
“。。。。。。你知道的，這些人顛覆了國家製度，他們會毫不顧忌地給我頭上加任何罪名！。。。。。。”
她自纖細無名指慢慢褪下戴了二十年的戒子，無端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感。
名貴的鑽石，在黑暗裏閃出璀璨迷人的光。
而她空洞著明亮的雙眸將它擲出。
滾動聲如此清晰地遠去，仿若那一刻充斥整個靈魂的深深顫抖。
最後，她似乎聽見一聲輕喚：“茱莉亞”，以及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憂鬱低柔的鋼琴旋律。
可是，那一切隻存在於無顏色的夢中。
裴克夫人一覺醒來，想起要趁著白天去典當行。
街上有著昨日雨後的濕濘，以及眾多的傳單和紙質小旗。掃街工似乎也罷工了，於是整座古老的城市越發地顯得頹廢寂靜。
待到教堂前，看到不斷進出的衣著整齊的人們，她才發覺今日是星期天。
所以很不走運地，典當行亦不開門。多瑙河畔吹來的風清冷異常，她不禁豎起大衣的領子，腳下快了幾步。
但是，她並不知道要去何處。
不經意路過家門時遠遠觀望，依然有黑色風衣男子來回守視。丈夫是外逃高官這件事實使她再也不可能回到那棟宮殿樣舒適的寬敞房屋。
想到丈夫，她深深明白，她被拋棄了。他瞞著她將所有值錢物品換成了黃金帶去蘇聯。
但是他的罪以及人民泄憤的欲望還在。
她曾以為，那個死氣沉沉的威嚴機關是永不會變的。連同她令人羨慕的部長夫人地位。
可是一夕之間，半個歐洲似乎都天翻地覆。報紙上，外國記者將之稱為“東歐劇變”。
她已經許久不看電視。隻是本能地厭惡熒光屏光影的倏忽明滅。
因為那會令她想起，某個黑色而憂鬱的時候。
肚子空著大半日，最後，裴克夫人無奈地回到多瑙河邊選擇了一張長凳靜靜坐下。
寬闊的河麵在陰沉天空下散發著清冷的色調。迷霧掩蓋了對岸的城堡。
她緊抿著唇部線條，雙手插、入衣服兜子裏，那兒仍有半包香煙與金屬打火機。
細長指甲不斷摩挲著質感粗糲的火石。她仿佛看見無數靜謐的花火。
許久以後，她才注意到背後是一家格調老式的咖啡館。
正有時斷時續的舒緩鋼琴聲傳出。
但是某一時刻，彈奏者似乎換了一個人。
因為平緩抒情的調子突然滑向了陰鬱詭異的高音。
隨著一串音符連續敲落，空氣裏如同驟然起了一陣風暴。
她不知為何，心跳突然加快，然後重重地隨之起落。
於是情不自禁地來到彩色的玻璃門扉處。
熟悉的旋律始終往複在一片空白的腦海，終於，她將臉慢慢轉過來。
裏麵此時的人不多，借著明滅的光亮，她看到中央鋼琴凳上的彈奏者。
隻見一襲長圍巾將他的大半個側顏遮住，僅能見垂眸下的深邃陰影。
然而當曲子結束那人轉過了頭，她微張的唇又很快抿下。
因為對方漂亮的眉眼如此年輕——
並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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