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58 更新時間：07-11-18 02:41
在我家西邊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隱蔽著下麵的門，我立在門口，如同在簷下。仰頭看著，仿佛那乳黃水泥房屋在藍天白雲下像是被擲進冰冷的藍海裏去了，看著顯得荒涼和冷清，那裏住著二姨娘和我的幼弟！
還沒進門，一個老媽子掀開從青裏泛黃的竹簾從裏麵走出來，那女傭看著我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緩緩才開口道：“大小姐？……”那女傭的年紀不上五十，白白胖胖的，“小姐，你來找二太太的嗎？”她又把我上上下下打量著，又添了一句道：“可太太到三太太那去了，真是不巧……”我道：“小少爺在嗎？我來找他的！”她聽罷才笑著連忙掀開簾子道：“在，他在，小姐，進來吧！”隨後又跟進來，給我倒水，道：“大小姐，你先坐會。”又回過頭來又往樓上大聲喊道：“少爺！少爺！下來，大小姐來了！”
“少爺，快點下樓來……”
起坐間裏很簡陋，也有些陰，就個茶幾和張沙發，沙發上還堆著增榮的幾雙舊鞋，沙發下放著一個烏黑的皮球，讓人覺得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我坐下來好一會方見那老媽子和增榮在不遠處拉拉扯扯，她說：“過去呀！過去呀！”增榮被拖了過來，然而還扯著老媽子的一個衣袖子……增榮見到我大概是沒想到，看著我，不動也沒說話。
“少爺，你怎麼不說話，叫人啊！她歎道：“都九歲了，還這麼不懂事……”硬把他按在我身邊坐下，自去做事了。我往他那靠了靠笑問道：“增榮是不是不認得我啊？”增榮有些害羞地搖了搖頭。“放假開心嗎？”他還是沒什麼表情地搖了搖頭。“明天你預備怎麼玩呢？”明天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他的生日，沒想到他聽了這話突然開口又很愀然的對我道：“沒有人陪我玩！”我聽罷不由一陣心酸，說：“我來陪你，好不好？”他突然抬起頭來，問道：“為什麼？”我一下便說不出話來，“我明天過生日。”他突然很平靜地對我說道，“你會過來，真的嗎？”他的話讓我覺得十分刺心，望著他，幾乎噙著眼淚，點頭說道：“真的。”他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大姐！”
一道光線閃過，進來一個人，立在門旁，我抬起頭：“二姨娘！”她穿著一件八成新的大紅早已不時興的長綢袍，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籠統的瘦長，比以前更瘦了！很憔悴，還打扮著，塗著脂粉，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豔麗便顯得是俗豔。
“哎……小溶”，她說完，立刻微笑了起來！“我一聽見姚媽說你過來了，我就從你三媽那過來了！是許久沒見了！”
“增榮，叫人了沒？”她問道。“這孩子……”
“叫了，”我代增榮笑著說道，“他蠻懂事的！”
她聽罷，笑得眼角彎彎的，撇出幾條很深的魚尾紋，走過來坐下，拉住我的手，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我也不好抽出就讓她拉著吧！
“回來很久了吧？”她親熱地問我道。“姚媽……拿些點心過來！姚媽！”
一會兒，姚媽便端了點心來。
“小溶，吃點心！”她眯細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梁歎道，“其實二姨娘我是老早就想看看你了，可你也知道不方便……我要是一本正經地過來看你，指不定又要被別人怎麼說呢？”
“吃啊！”她拿著盤子遞過來。
“不用了，二娘我剛吃過早飯……”我接過說道。“增榮，吃不吃？有桂花的，還有豆沙的，要不要？”
增榮點點頭，拿起了一塊桂花糕，衝我一笑。
“你吃怎這麼少可不行，我像你這個年紀時可以一口氣把這些全吃了，現在是不行了！”她朝我道，我也隻是笑笑。
二娘她也並不吃，她點上煙，下頦一揚道：“我現在是全心全意地帶增榮……”開始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你父親他是老早當沒了我這個人了！現在是更容不得我了！”說著眼圈一紅，嗓子都哽了，緩緩地吐了一口煙，聲音裏有極深的抱怨與一種汙穢的感覺。
我聽講到這，實在是有點坐不住——要走。她極力地想補救方才的過失，又振作起精神，親熱地挽留我道：“沒事就多坐一會兒，要不中飯就在姨娘這吃吧！增榮肯定很歡喜！是不是？增榮？”她連忙探身去彈煙灰。
就這樣客套了半天，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我走的時候彎要腰向增榮小聲說道：“那麼我明天再來。”他似乎很不放心，跟著我出去輕輕地牽著我的衣服說：“大姐，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我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
下午我穿了這一身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出門給增榮上街去挑件禮物，也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到了街上，容易被美的東西勾走魂，我便被這路上的櫥窗給吸引了過去，木美人們傾斜著小小的臉，戴著傾斜的帽子，帽子上斜吊著幾根長長的羽毛。我因為不穿洋裝便是不會買的，也不想買，但還是很喜歡以一種欣羨的眼去欣賞它們。
好不容易定下心去挑禮物卻總是決定不下來，已經決定要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覺得要去隔壁兩家店鋪裏再看看，主要是我不知道增榮他會比較喜歡什麼！選來選去決定給他買套積木，看上去很好賣，使我覺得小孩子會喜歡！付完錢，先不叫車，在街上一個走著，這就是不坐家裏車的好處，想怎樣完全自己決定！感覺很好，一看前麵的櫥窗布置得好像很不錯，是家玩具店，擺著米老鼠小豬小狗還有些可愛小人，色彩很甜！我決定去看看，心裏卻希望不要再出現更合適的禮物！
忽然，如同在卡通畫裏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裏來拿東西，隔著掛著的珠簾，還有個很麵熟的男人在她身後指點著。我一看見，一下子不由得怔住了。走了進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我們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先笑了道：“姚小姐，又碰見了！”“是啊！”我也笑道。“許先生也來買東西嗎？”
“恩。”他笑道。“卻還沒挑好！你也來買東西啊？”他很笨拙的拿著卡通的玩偶左看右看的，臉色不似我第一次在電影院門前見到的那般嚴峻，相反卻很柔和。
“給我弟弟買了點東西……實在是很難挑！”我道。
“就是——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你肯不肯幫我一個忙。”我聽完便用詢問他的眼光朝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物送給女孩子，卻不知買什麼好。”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笑，很純粹，給人脫俗的明澄的像水晶一樣的印象，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是不大懂。”我也沒有去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麼樣？現在也是時興的！”“你也喜歡嗎？”他問我道。“要說喜歡現在是蠻喜歡的，隻是聽奶娘說我小時候是頂怕洋娃娃的，看見就會大哭！”我聽罷笑道，“大概是那時比較膽小吧！隻是我是沒想到你會來買洋娃娃！”我是真的沒想到，怎麼看都格格不入，他買來是要送給誰呢？“我買給我侄女的，她才八歲，可脾氣卻很大，我表哥的女兒，這次來也是麻煩他家很久了！”他道。我不知道自己居然有種釋然的感覺，其實他要送給誰，完全和我的沒關係的，有的臉看上去太老氣，不可愛，有的衣服做工顏色不好，有的臉上沒笑顏；我便很認真地給他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今天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
“不用麻煩了，恐怕我倆不是順道的！”我道。“真的，沒關係！”覺得有些難為情。
他一再地堅持，我也就沒有再推辭，但是我們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隻送到門，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或是汽車，一路上或許還可以談談，現在我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這一前一後，彼此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仿佛其中對於我來說也是存有一種樂趣似的。
我的那一輛車子是走在前麵，到了我家門口那個轉角，我便叫車子先停了下來。他也很快地下了車，搶著就把車錢給付掉了，又匆匆地向我點頭笑道：“那我們以後再見吧！”一麵說著，就轉身要走。我笑道：“不能請你進去坐一會，實在是……，下次你同子謙一起過來…”“我知道的。”他默然了一會說道。“那麼下次見了！”我的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發現心裏是非常快樂的。
進了房間，奶娘給我倒了杯茶水過來，看著我放下東西就擺弄著那盆仙人掌道："小姐，你不累麼，回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我道："這哪要用什麼力氣啊？”
“今天給少爺買了什麼？”奶娘邊拿起桌上的東西邊說道，“哎呦，我當什麼稀奇玩意，積木，幾塊木塊，弄得花頭花腦的，也就騙騙小孩子……”
“今天玩得很開心？”她又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你哪裏知道啊？”
“我不知道，看看你歡喜成這樣，奶娘我還以為你撿了什麼好東西呢？”
“什麼歡喜啊？”我道。“哪有什麼讓我歡喜的？”
“那你笑什麼？”
“我幾時笑來著？”一抬起頭就看見自己在鏡中的臉，可不是笑咪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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