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7 玉蘭

章節字數:5044  更新時間:12-06-08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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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7玉蘭

    過了十多天我的腳恢複了健康,田苗每天都來看我,腳傷愈了,她卻不再來了,我在她家門外徘徊,也找不到她的影子,想起那些天她總是不言不語,往往欲言又止,隻把手放在我的腿上,不敢直視我,卻也偷偷的瞧瞧。但我的腳好了,她為什麼不再來了呢?

    十多天來我百思不解,又不敢進她家的門,她家院中的那顆皂莢樹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巨靈神,樹上的葉子都是黑漆漆的,像一團不散的陰魂。我厭惡那團陰魂,但陰魂下能開出一朵鮮花,豈非我所鍾愛?可那花兒好似蒲公英,看著看著,不知不覺的開了,看著看著,又不知不覺的飛遠了,遠了,遠到看不見它了,而它的影子在太陽下為什麼拖得老長,向著我伸來,似乎那也是我的影子,我在世界上隻剩下這影子了。。。。。。

    “玉蘭!”

    我尋聲望去,田苗站在竹林中,低著頭,垂放兩手,神態拘束。“是你?田苗?你怎麼來了?對,你快進來吧。”我驚喜交集,話都說不順暢了。田苗站著不動,沒有進來,我拉起她的手帶她到野外去,草木青蔥,天上白雲輕飄飄的浮著,風從我們的眼前匆匆而過。。。。。。

    我像是在海中遊著魚兒,活蹦亂跳,我給田苗講述海的女兒,仿佛我就是那海的女兒,我猜想:安徒生寫她的時刻也會有這種感覺吧。在我的講述裏,海的女兒並沒有死,王子並沒有另愛,而她的嗓音又恢複了,她的歌聲好似從天堂傳來的福音,她在人間有了理想中美好的生活。。。。。。

    “這些都是真的嗎?”田苗的眼裏閃爍著幸福的光芒,仰著小臉望著我,剛才還是一朵羞答答的含苞之蕾,現在竟如花神一般了。

    “真的,是真的。”我點了點了,但我明知那是假的,隻怕傷了她的心。

    “那是真的!”她高興得一蹦老高,淚珠兒一粒粒滾了出來,“要是我長大了,”她瞅了瞅我,“我就嫁給你!”說完轉身跑回了家,我癡癡的站著,心裏像有一眼溫泉,湧動著股股暖流。。。。。。

    此後幾天我像個瘋子,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用腳踢竹子,踢得竹子咧開了嘴巴,我爬上高高的酸棗樹、桉樹,與知了一同高歌,晚上我睡不著覺,覺得日月星辰都是繞我運行,有一天我真的能到天國中去,我將是那兒的主人,田苗則是我的主人。。。。。。

    好幾天沒見到田苗了,望著她家的高牆,心中頓生豪氣,我何不爬上去呢?也許她是被關了牢裏,那我就要救她出來,我們一起逃到遙遠的、沒有人煙的地方去。奇怪,為什麼監牢是人造的呢?我嗖嗖幾下爬了上去,借一棵樹攀到了牆頂,我穩穩的坐在上麵。看見一群人從屋裏走了出來。

    “讓苗苗留在鄉下有什麼不好?唉!現在的人。。。。。。”這是一個老人的說話聲。

    “爸,你就別反對了,城裏總比鄉下好哇,苗苗總不該做個鄉下幺姑吧,她是位小姐呢!”

    “姐,不用爭了,反正我和王京已經決定了,你知道王新、王月是在農村長大的,到城了讀了書後卻變得不像樣子,田菁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才不像她的弟、妹那樣放蕩,田苗再不能學她哥、姐那樣子,她現在就去適應城市,將來才不致。。。。。。”

    “別說太多了,你就會誇田菁,她不也是離你而去了,都是那個姓白的教唆的,王新、王月不好,你倒以為是我的不好,唉,難怪。。。。。。”那個人沒再說下去,這一群人已經走到了門外。

    “爹,娘,你們回去吧。”田苗的母親回頭說。兩個老人點點頭,他各自又說了些什麼,然後我見這群人走遠了,田苗被前呼後擁擠在當中,穿著時新的短裝,小辮子換成了學生發型,頭是的發夾閃著金燦燦的亮光,她是位小姐了!

    我猛然想到她的離去,跳了下去,緊跟其後,田苗走到哪裏我便走到哪裏,我躲躲閃閃不讓他們瞧見,後來我和田苗上了同一輛大車,我低埋著用泥巴抹髒的臉,當我走過田苗身旁,我的腿軟得要跪倒了,我屏住呼吸藏在偏僻的角落,用眼睛偷看車上形形色色的人們,我暗想:他們是不會了解我的心情吧!我又是在幹什麼呢?田苗是要走了,她再不會回來了,而她幾天前還說過呢:要是她長大了。。。。。。

    我隨他們下了車,耳朵裏響起火車的鳴笛聲,走了一段路我看見了一列火車,是貨車,車上裝著鋼鐵、木材、礦石,前麵的人買票進站,我藏在一塊石碑下,天氣並不冷,我卻像石頭一樣繃得緊密僵直。

    客車來了,停了,有些人下車,有些人上車,其中有田苗,田苗都上了車,我從石碑後麵站了出來,火車開了,頭頂冒著白汽,像罩著一團霧,向朦朧的世界駛去。。。。。。

    “玉蘭!白哥哥!你好。。。。。。”我聽見一聲激動人心的呼喊,我追了上去,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向我揮動小手,我碰了碰她的手,她一麵笑著一麵點頭,卻引我淚流滿臉,“苗苗,再見!我等著你呢,苗苗,別忘了,你到城裏可要好好讀書呀,還會有人陪你玩的。。。。。。”火車遠遠的去了,拋棄了我,我停下來,右腳撕心裂肺般痛楚,我坐在鐵路旁邊的石頭上,痛得滿頭大汗,但為時已晚,隻好拖著傷腳回家,腳上像生了桃大的瘤子。

    此後一段時間,我又像是個瘋子,林裏的柱子被我踢斷了不少,後來就漸漸緩過神,隻當是一場夢,有時眼望那座深宅大院,望而生畏,漸漸無心去理會,一心一意做理所當然的事,例如認真學習、安分守己、勤勞節儉之類,生活像按預定的程序,循序漸進。在我,生活是平淡的;而在另一些人,卻不是死水,往往略有波瀾。

    田菲和王京都是鄰近城中的國家幹部,據說王京還是位響當當的紅色作家,一向忠於人民藝術,從他的臉上我卻看不出什麼來,我隻覺得他們是嚴肅莊重的雕像,不像活著的人。他們的幾個兒女正好與之相反,尤其王新、王月,更是放蕩不羈。

    王新和王月是一對雙胞胎,幾乎同時生出來的,自他們呱呱墜地到現在已經二十一輪春秋了,天地似乎換了一副麵孔,世界正進行著甚至已有了巨大的變化。土地被分割,人們忙著建設家園,世界因為其分化反而顯得寬廣於從前。但人,卻被擠壓得狹薄異常。我見到這一對同胞兄妹,就有這樣的感想。

    至於他們的大姐,年已二十九歲的田菁,我對她所知甚少,卻情有獨衷。她像一尊憂鬱的雕塑,我隻見過她一麵,她那幽深的目光卻浸入我的心底,從那以後我們再未相見,印象總不能抹去,這也緣於有關她的傳聞。

    我們是邂逅於她家門口,那時我正等田苗出來,從村旁的道上走來一人,修長勻稱的身材,烏黑的長發滑落在頸的周圍,有一綹貼在前胸,十指交錯放於身前,似乎她不知道該怎樣處置這一雙手,又放下手來,抬起頭,看見了我,我也正看著她,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移開了目光,刹那間心裏有異樣的感想:她多像電影裏的王後!田苗恰好快快活活的跳了出來,一眼撞見了她,低聲喚她:“姐!”聲音雖低,但情真意切,我正想著什麼,手卻被人牽去,身體就不由自主了。跑著跑著我回過頭,見她還站在門口,望著我們,若有所思,眼睛亮起來了,那是天上的兩盞明燈。“那是你姐姐吧?”我明知故問。“是呀,你怎麼知道的?”她也明知故問。“我看出來的,你倆生得一模一樣,隻不過她大些,你小些。”我的高論立刻被她頂了回去,“呸!你是聽出來的,剛才我叫過姐姐。她都大學畢業了,還是醫師呢,所以我才不怕得病呢!”她得意洋洋的瞥我一眼。“那她為什麼不大高興呢?”

    “她從來多是這樣子,現在她回家少了,連媽媽都說很少見到她,我也很少見到她,但她從不發脾氣,不像我的新哥和月姐,他們呀,好凶的!”

    “他們敢欺負你,我決饒不了田苗,我也是個大人呢!”我握緊了拳頭扮出要替她報仇血恨的樣子,她咯咯的直笑,露出亮晶晶的乳牙。突然伸手打了我一個耳摑子,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她在我臂彎裏掙紮不脫。我直愣愣的瞅著她,她有些害怕,瞪著我,眼睛又大又亮,其中驚恐萬狀。

    “哼!你決不敢打我!”田苗定了定神,充滿自信的說。

    “是的,妹妹,我不忍心打你,那你敢再打我一下麼?”我已經作好了挨打的準備,隻想到她的善良會令她手軟。

    “有什麼不敢的?”一記幹脆的、更加響亮的耳光落在我的右臉上,她是用左手扇的。我眼冒金星,淚花直滾,她卻裝作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我緊緊的摟住她,一股深沉的愛意衝擊著我的心靈。

    “你的手打疼了吧?”她揉搓著雙手,手指都脹紅了,手指微微發顫。我帶著嘲弄的口氣接著說:“你還想再來一次嗎?”

    她定了定神,看了看我,不假思索的掄起右手,撞在我的左臉上,她用的是拳頭。打完了,她哈哈大笑,林子裏回蕩著她銀鈴般的笑聲,我索性將她舉過頭頂,她毫不客氣的騎在我肩上,兩手按著我的頭,叫嚷道“前進”,我聽見一陣笑聲傳來,打了個趔趄,調轉頭發現是田菁,臉騰的紅了,“苗苗,下來!”

    “我就不下!”

    田菁猛然大笑起來,她就像換了個人,笑容滿麵神采飛揚,儼然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就如五六年後的田苗那樣。她笑著虛掩了門,進去了,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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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苗走後,我過著平靜的生活,專心學業,操持生計。似乎田苗再不會回來了,田菁也不曾出現。田家與我們彼此是隔絕的,沒有任何往來。依我的感覺,田家常常顯得大而空,隻有兩位老人長年廝守,子孫滿堂卻各奔東西,難得有團聚的時辰。

    隨著年歲的漸變,外婆活動少了,往往整日無語,聽我講些事情或者點點頭,或者歎口氣,她的精神是遲鈍的,漸漸到了僵滯的地步。生活的貧窮、艱辛壓迫著我,我麵對世界無話可說,我是與黑夜一樣沉默的。同班的男孩與女孩都視我為怪人,卻也無心與人爭論。

    歲月是南來北去的風,往事隨風而去,我成長為一青年,由少年的熱烈轉為溫和,一日日的忍受訣別的痛苦,一日日的渴望少年時代那個田苗的回歸。自從外婆逝世後,內心沉痛的愛戀又壓迫著我,在不眠之夜欲哭無淚。窗外的雨聲淒厲,將我從夢幻中驚醒,我下了床,推開門,門外夜色沉沉,雨點滴在葉麵,葉悄悄然無聲的落地,秋隨這如泣如訴的雨聲來了,像一位結著愁怨的辮發的姑娘穿過茫茫雨夜來了。她撐著潔白的油紙傘,罩在我的頭頂,頭頂一麵渾圓的天空,天空吐開雲朵,雲朵卷一輪紅日,紅日如姑娘的麵龐,麵龐如火一樣滾燙,滾燙如幽潔的目光,注入我冷清的心房。

    “是你嗎,久別的妹妹!”

    對麵的少女向後退去,我張開手臂,向前跑去,那人越飄越遠,我急欲抓住她的衣角,撲空了,跌倒在雨濕的地上。

    我醒來了,發現自己淚流滿麵,我走到門外去,坐在朽舊的木椅上,天上星鬥稀疏,新月西移,像一道白眉,描在黯淡的西天。我靜默地坐著,夜土魔毯般在我腳下鋪展,幻覺自己是飄然於世了。

    小屋被騰空了,屋正中擺放著外婆的屍體,屍體一側是漆黑的棺材,我跪在門前,耳朵裏充滿了巫師的咒語,香煙嫋嫋,浮散半空。似忘者的靈魂正得以超升,外婆到那寧靜、幸福的天空中去了。我靜默的跪著一如我此時靜默的坐著,年歲的挽歌召引我痛苦深重的靈魂,頭腦沉得像麻木袋一樣掉著,恐怕隨時都會被剁落到地上,碧血黃沙,轉眼為草茵,開著潔白的野花,我的靈魂之花滲出鮮紅的血,湧入我荒涼的心裏。

    我流淚了,喉嚨哽咽,我不想哭出聲來,不願別人了解我內心的絕望,生命藏在記憶的微笑裏,記憶隻會隨我一同死去,縱是在秋風下,瑟縮的黃葉也在不屈的顫栗,枯死的樹枝在爐腔裏燃燒著自己。我繼續跳著,一直跪到巫師自覺累了,他命令我起來,我便木然的站著,兩腿不自覺的抖索,血往上身湧去,頭暈目眩,天空低得郭蓋一樣壓下來,地殼向上抬起,我像一般癱軟,像隻甲蟲,無奈的麵對世界,我太渺小了。外婆的麵容皺得看不清,身影卻撲麵而來。幾天以前她便是這樣佇立著,拉著竹條,良久無語,隻是看著我。我明白她眼中的一切,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麵對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歲月滄桑,命運沉淪,其中多少感慨,非言語可表達,深藏於心,隻與生命一同流逝。我端來融合的稀粥,遞在她手裏。黑瘦的十指宛似秋風裏的枯枝,抖得秋淒涼的流去,季節在老人麵前畏懼得退縮了。老人的眼睛止不住的眨動,閃著露一般濕寒的光亮。一滴淚滾出褶皺的眼角,落在瓷碗的邊緣,沿碗的裏麵滑了下去。我接住了碗,怕她失手。她正要張口說些什麼,身子向後倒去,我立即扶住後背。她的眼睛閉著,再沒有睜開,她的兩唇合著,再沒有張開。人呱呱降生,靜靜的死去,人生竟也極具詩意!

    我已經過了十五歲,小學已經畢業,正要升入初中,苦於囊中羞澀,另外又欠了一大筆債,一百元對我來說是個可怕的概念,我像生活在棺材中,四麵絕望,上下無路,憂心如焚,想尋死,又覺非大丈夫能為,更愧對鄉鄰的幫助,不必說債務,能欠人情已令我窒息了。

    我坐在椅子上仿佛坐在棺材上,棺材快要碎裂了,兩同的屍骨一起碎裂,腐化為泥土,生長著玫瑰,花瓣鮮豔如我的紫唇,苗苗,我唯一的妹妹,你來聞聞,傾我畢生的芬芳,隻要你獨享,你挑那最美的一朵插在頭上,你是如玫瑰一樣優美、溫柔、嫻雅、高潔!

    我是如岩石般沉哀,如流水般傷感,如雲朵般優柔,如秋雨般纏綿,如月光般空靈,如野草般黯淡,如泥土般苦澀,如禽獸般荒誕。我想哭泣,哭泣與誰?我隻能獨自流淚,獨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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