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75 更新時間:12-06-26 23:50
素來舉止有禮言辭謙虛的卓立卿口口聲聲說“我”,莫說什麼“晚輩”“晚生”,竟是連“在下”都不肯用了。
櫻十八心想,卓立卿此時已不僅僅是生氣惱火——他根本是大怒。
這可真是一件難得的事情。
這也是一件麻煩極了的事情。
他曾經見過卓立卿發怒——照他自己的玩笑說法,他三生有幸地觀摩了那人浸了毒液的口舌。
這口舌毒死了不止一個人。
如今他想要毒死老鬼了。
櫻十八的喉嚨動了動。
他覺得自己是應該阻止的。
公子身上那種森冷的氣息早就散去了,如今就連摘下麵具後透出的溫柔和煦也已不見,隻是靜,靜的就好像不存在一般——身為沒有武功的刺客之王,收斂氣息的本事是他能接近目標的唯一手段。
蘇肅不由側目。
每當公子用到這種手段,就說明他已不再是文弱的公子哥兒,而是金焰——要人性命的金焰。
“你……”老鬼的臉色一變再變,卻是一次比一次難看,他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咆哮,卻無法讓這些充滿了怒火的聲音轉變成確切可聞的語言。
公子一擺手:“那麼,前輩,就請當作我們誰都沒來過——繼續好了。”
老鬼咆哮著道:“子夜歌……”
“那算什麼?”公子毫不猶豫地打斷道,“那算什麼?”
他看著老鬼逐漸灰敗的臉色,說出愈發尖銳的言辭:“琅玕是想要子夜歌,但若是沒有,也不過就是那樣罷了,他手段狠毒是一貫的事,並不單單是為了什麼子夜歌——前輩,未免把子夜歌、把那條所謂的消息還有前輩自己——都瞧得,太重了。”公子忽然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風華居士之死,還有前輩這三年的日子,說到底,不過都是前輩自以為是,自討苦吃。”
老鬼無法反駁對方的話。
小鬼大怒道:“誰知道你說的不在意是真是假?!”
公子冷然道:“我若在意,當年會那麼容易放過他?我若在意,此時死的又豈止區區一個八段錦?”他終於臉現異色,橫眉怒目了起來,“我今日在此對天發誓,若關此事有半句虛言,卓立卿也好,金焰也罷,定亡於亂刀之下,死無全屍!”
此言一出,眾人麵色皆變。
蘇肅上前一步,麵沉如水,三童四童胸口起伏,眼睛都已氣得紅了,小鬼和九州風雷卻是愕然無言。
櫻十八瞧著眾人臉色變化,暗暗歎氣,抬手向蘇肅做了個阻攔的手勢,又按住了卓立卿的肩膀。
公子深深吸了口氣,轉臉看著他。
櫻十八低聲道:“縱然生氣,可也莫要太過了。”
原本出言發了毒誓的是公子本人,江湖中人重誓,如他金焰這般人物若是被人逼得出言發誓,便幾乎堪稱奇恥大辱,縱然他是主動開口,旁人也隻當以為此行不值罷了。
但櫻十八的這句話,卻似乎是要說這誓言逼老鬼太過。
公子便是為此生更大的氣,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他偏就沒有生氣。
不僅沒有生氣,他的臉色似乎還緩和了些許,甚至眼中還閃過了幾許笑意。
公子對櫻十八微點了點頭,轉身便走:“蘇肅,回平安鎮!”
眼睜睜看著卓立卿等四人走出屋外,老鬼臉上忽然泛起異樣的紅色,他沒能忍得住,終於一張口,噴了滿地的腥紅。
九州風雷呆怔半日,低下了頭。
他剛剛衝開了穴道,卻心下頹然,半點都不想動彈。
他回憶此行諸事,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
櫻十八見狀,不由一聲長歎,然而尾音未落,忽聞門外公子意猶未盡一般補了一句:“既是前輩害死風華居士,替她活著,倒也不失為贖罪的好法子!”
老鬼頹然倒了下去。
櫻十八啞然,繼而苦笑無言——到底還是叫他把老鬼給“毒死”了。
世人隻知常人殺人用刀劍,而金焰卻用火,想必他們是如何也想不到,若金焰願意,口舌殺人,竟是還快上幾分。
金焰,金焰。
櫻十八閉上了眼。
原來……如此麼……
一切似是到此為止。
相較於來羌時的慢行,卓立卿回到平安鎮的速度簡直如飛一般,不出三日,卓府中的小甲和小乙便重新見到了公子、師父,還有自家兄弟。
此刻,天色近晚。
沒過多久,百家燈火,漸次熄滅,平安鎮被黑暗籠罩,靜謐得猶如死地。
小甲和小乙臉色沉重站在公子麵前。
小甲垂頭道:“公子,那個香菇……不見了。”
“哦?”公子慢慢地坐下來,向茶幾一側身子,單手支頤,似是累極了,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她?”
小乙應聲道:“是。”
蘇肅看了疲累的公子一眼,忽道:“還有何事?”
他想要趕緊中斷對話,讓公子能安安穩穩地閉上眼睛去休息。
這原本是一句表示“停止”的問話。
但小甲的回答卻斷絕了這種可能,他說道:“平安鎮的孩子,也開始丟失了。”
公子原本微眯的眼睛倏然睜開,眸色清明,沒有半分混沌,他慢慢坐正,又站起身,慢慢踱了幾步:“原來如此。”
似乎是為什麼事情失神了片刻,公子忽然一笑,對二人饒有興趣地問道:“公孫莫問易容之術高明,你二人如何發覺那人並不是我?”
小乙訥訥低下頭:“原本不曾發覺,隻是……”
“隻是?”公子眨眨眼睛。
小乙忽然露出極為古怪的神色:“隻是那人日日伴香菇出外……出外吃豆花,豆花鋪上的王嬸無意提到‘卓家公子的病想必是漸有好轉’……”
公子已然明白,他低低笑出聲來,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話的內容與前句一樣,語氣卻甚是輕鬆,幾乎還帶了幾分愉悅,與踱步時喃喃的沉重肅穆大不相同。
小甲小乙不由得奇怪:為什麼,公子的心情,好像忽然間好了起來?
他們馬上就明白了。
一個人拖著與公子同樣疲憊不堪的步伐,從門外一步一步地走進來。
他的腳步看起來沉重極了,似乎每一步都會在地麵上踩出一個打洞,他的身形看起來也笨拙得不能再笨拙,身體和手中的拐杖都是歪歪斜斜,好像隨時可能輕輕一滑,摔倒在地。
他風塵仆仆,一臉菜色,頭發花白,仿佛一碰之下就會落下灰土塵末。
這簡直就是個從灰堆裏撈出來的人。
但童駟盡皆一驚。
這個從灰堆裏撈出來的人,不僅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卓府,走到了他們麵前,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包括他們四人。
那狼狽不堪的人慢慢抬起頭來,一張口,音如鬼魅:“卓立卿……蘇肅……”他頓了頓,緩了緩氣息,“我們又見麵了。”
公子的笑容愈發擴大了幾分,他上前幾步,竟對那人抬手一禮:“薛神醫。”他笑著道,“不知前輩造訪,有失遠迎,立卿之過也。”
蘇肅同樣上前,卻是躬了躬身:“前輩。”
那人直直盯了他們幾眼,隨手丟開拐杖,挺直了身軀——這動作叫他簡直拔高了兩尺有餘。
童駟睜大眼睛看著這個人,滿心滿臉都寫著驚訝。
隨著身軀的逐漸挺拔,所有的不堪和狼狽瞬間消失,滿月投下的白色光芒落在他的身上,竟顯得那些風塵也肅穆莊嚴。
滿月西行,漸漸下落。
一個纖細瘦弱的人影在夜色下向著這裏緩慢行來,過分寬大的黑色鬥篷拖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響。
那是一名女子。
她在日出前的黑暗中抬起臉,露出清秀的少女麵容。
“……平安……”她輕聲念道,“平,安。”
她朦朧地笑了笑,語氣中帶著幾不可查的淡淡譏嘲:“這裏,叫做‘平安’?”
從她進入鎮子便跟隨其後的兩個人猛地衝上前,一個扣住了她的脈門,一個掩住了她的口鼻。
他們絲毫不怕她掙脫,隻因這少女看起來太柔弱、太疲累、太好對付了。
然而他們實在是上了好大一個當。
這少女盡管已經體虛力盡,卻還是用力一仰頭,避開了襲來的那隻手。
但她也的確無力與這二人相抗。
所以她張開口,放聲尖叫。
此刻,東方日出,光芒刺破雲層,劍一般鋒利,火一樣溫暖。
這一夜,西蜀平安,無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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