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51 更新時間:12-06-09 21:24
熬過了一個冬天,待到來年春日,萬物複蘇時,被凍了一整個冬季的胡同裏立刻便有了生氣。隻是,北平越來越緊張的局勢讓人砷得發慌。今早蔓青去街上買菜,發現很多商鋪都閉門不待客,真正是“青天白日滿地紅”。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被一些所謂愛國的激進份子在長安街用火燒,那火舌,蔓青隻是瞥了兩眼,便再也不敢瞧。
她急匆匆地挎著菜籃子回到了胡同,心裏一跳跳的,連踏入院子的大門都中邪似的被台階絆了一跤。裏屋不比外頭,暖意迎麵撲來,遠遠的,她就聽到那一聲聲鑽人心的咳嗽。
齊炎坐在桌前,低垂著眉眼,竟是在出神。聽到腳步聲,他抬頭,可蔓青卻發現他臉色並不好。“齊炎哥哥。。。。。”她喚了一聲,將籃子放在桌上,耳邊是隔了一簾卻也清晰的那急喘的呼吸聲。
周氏在過冬的時候,突然就倒下了。本以為隻是偶然感染的風寒,調理幾日就好了,不曾想卻一日比一日嚴重,病來如山倒,惡化得很快。她本來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請大夫來瞧的,可人的麵色已經蒼白如紙了,齊炎說什麼都不聽她的話,硬是請了大夫。
大夫在榻前瞧了一會,便被齊炎請到了屋外。“肺癆。”就是這麼兩個字,幾乎讓齊炎和蔓青都站不住腳跟。“積勞成疾,氣滲脾血,長年累月下來,才會得此一病。”齊炎和蔓青都明白,被判定肺癆的人,恐是無力回天。那一日,齊炎將自己關在屋子裏,滴水不進。自娘親去世後,蔓青又一次感到了惶惑,她不知怎樣去安慰齊炎,也怕去麵對躺在裏屋那年輕卻已時日無多的女人。
如今,過了冬,他們心裏還在希冀,看周氏的身體會不會有所好轉。可那一小撮希望的火苗也硬生生被掐斷了。昨日在喂周氏喝粥時,她猛烈咳嗽,蔓青用絹子捂住她的嘴,拿開後,她借著油燈攤開,純白的布絹上,殷紅的血漬,如同點點梅花,刺得蔓青手發抖。她記得七歲的時候,父親離世前,也這樣,先是越來越嚴重的咳嗽,最後便是嘔血,止也止不住。娘親含著淚替父親料理後事時,蔓青問娘,爹究竟是什麼病?“肺癆。”從此,聽到這二字,蔓青便疼得打緊,在她的意識裏,隻要是和這個病掛鉤的,最終都會和父親一樣閉上眼睛,撒手人寰。
周氏患了病後,齊炎的話少了,沉默壓抑籠罩著整個院子,蔓青一直很乖,默默地幫齊炎照顧周氏。周氏漸漸地,隻能吞咽幾口粥,整個人輕得仿佛一不小心便要飄到空氣中。蔓青在替她擦手的時候,怔仲了。那雙她過去曾無數次感歎漂亮細滑的手,已經瞧不見多少肉,而是無力地耷拉在錦被上,襯著被上那豔紅的牡丹,讓蔓青眼前模糊。
蔓青也終於從齊炎的嘴裏知道了周氏的過去。北京小有名氣的戲子,戲班子裏的一朵奇葩,卻因為齊炎的叔叔而毅然脫離了戲班子,一頭栽了進去。這中間怎樣的過程幾乎無人可知,蔓青隻知道娘親曾經這麼說過,但凡隻要女子動心了,前麵便是火坑,也是會跳的,那種焚身以火,堅若磐石的情,這一生哪怕隻是燃燒過一次,當是無悔。蔓青說,娘,我不懂。當時娘親隻是柔和地望著她,說傻丫頭,我寧願你一生都不懂。
蔓青過了年已經十二歲了,十二歲的姑娘,若是放在農村,應該已經可以嫁人了,可如今也不會有人來為她操這份心,而她如今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周氏躲過這一劫,齊炎哥哥能夠再如同陽光一樣地笑。
蔓青獨自在院子裏將菜挑揀了,洗了幹淨,便去了屋子後頭用大鍋子炒菜。自從周氏不能下鋪行動不便後,這些事便是她來做的了,齊炎自然見不得她如此,可她就是執意要這麼做,這早就超過了“報恩”的概念,蔓青記得,齊炎送給她的書卷裏提到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這麼淺顯的道理,她怎會不知?更何況,她早已將周氏看作了可以倚靠的親人。
端著冒熱氣的菜,她走出後屋,經過院子的時候,抬眼發現傍晚的天空盡處桃紅一片,撕裂般地醒目。“吃飯了!”她將菜端進前麵的屋子,朝著裏麵叫道,“齊炎哥哥,吃飯了。”
半餉沒有人回答她。蔓青覺得四周奇怪地安靜,有些與平日不一樣。眼睛不停地跳,仿若有了什麼預感,她慢慢踱步到裏屋門口,伸手撩起簾子。屋裏,暗色地麵一束夕陽餘暉落下的晚光,齊炎一動不動地伏在床鋪邊,那時時刻刻能聽見的粗重痛苦的喘息聲也消失了。蔓青眼前一黑,終於明白過來了。
她恍恍惚惚走近周氏的榻邊,隱隱飄來一股暗香,這是周氏最喜歡的胭脂的香氣,蔓青模糊地想。床上的女子,麵色透著淡淡的粉紅,烏黑的發絲垂於枕際,秀氣的柳眉,緊闔上的眼睛上是若扇的睫,在麵目上打了一片陰影。她唇色豔紅,似乎是描繪過的,嘴角是若隱若現的微笑,她身上穿著的,是豔紅的戲服,似乎是細細珍藏了很多年的,毫無褶皺。
蔓青立於榻邊,喉間一哽,眼角瞧見了梳妝台上那白色的粉末。周氏是吞了砒霜後無聲無息安靜地離去的,沒有預兆,將她和齊炎都騙了。可如今,榻上的女子,卻好似還是活生生的那般,身上那手工精湛的繡衣,太過動人。蔓青好似聽到了女子低聲的吟唱,在屋裏亦或是在院子裏,在暮色天際裏,“有美一人,輕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周氏的墓埋在北京城郊外後山,那裏有齊炎叔叔的墓,夫妻合葬,也算是了了周氏生前的心願。當一切都結束時,蔓青掩不住蕩過心尖的失落。好端端的一個人,那樣有生氣,可轉眼間,卻什麼都沒留住,就好似一縷來不及抓住的塵煙。
齊炎自周氏下葬後兩天都不說話了,一個人躲在屋子裏,不管蔓青怎麼叫他吃飯,他都是回以空洞的笑,“小青草,你自己吃吧,別餓著了。”蔓青聽了他的話,想哭,但她咬牙忍著了。齊炎沒有流淚,就像當時她自己娘親去世的時候那般,透心涼了,就沒有力氣再去浪費淚水。
那日晚上,蔓青終於還是坐不住了,她踱步來到齊炎的屋門口,敲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屋內墨黑一片,隻有月色透過門縫在地麵散落碎銀。“齊炎哥哥?”蔓青一時之間沒有適應黑暗,小心地往裏麵走。
倏然間,毫無預計的,腳下被什麼牽絆住,她低叫一聲摔在地麵上,左膝蓋疼得厲害,借著手半撐起身體,才發現滿地的狼藉,借著散光她看清了,齊炎橫躺在地麵上,他的身上、腿上、手臂上,四周堆積如山的書籍,將整個人都快湮沒了,隻露出那雙難以名狀的眸光,其中星星點點,卻好似什麼思緒也沒有。
蔓青蹲著,齊炎躺著,月色如水,就這麼持續了好長時間,久到蔓青的腿麻了,以為齊炎這個晚上都不會開口了,他的聲音卻響起,“我原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該怎麼寫,都是她手把手的教我,教我識字,教我寫小楷,教我李白的長幹行,教我詩經、國風,這些書……全是她給我的,如今她躺在地下,我想把這些書燒給她,可是,真的,舍不得它們。”他的話似被風化過的沙礫,摩挲著蔓青的思緒。蔓青懂了,如果沒有周氏,齊炎什麼也不是,就好像魚兒失了水,翻騰在岸上。
“她雖然粗魯霸道,可我知道都是為了我好。”齊炎直直仰視著屋梁,眼中閃爍的水光彙聚成一簇,蔓青看見了,順著眼角滑落耳際。周氏雖然口上不說,但心裏應該清楚自己患上了什麼病,最後她選擇用這種方式結束痛苦,也是解脫。
“沒關係,你還有蔓青。”無關其它,那一刻,她是純粹地想要說這句話。齊炎抬起手,指尖觸到了她麵額上,“傻瓜,哭什麼?”蔓青對著他,邊流淚變笑,心裏道,傻瓜,你又哭什麼?借著月光,他們輕聲讀起了周氏生前最喜歡的那首詩經裏的句子,“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稚嫩的聲音融進空氣中,漸漸就讓人不覺著冷了,嘴裏漫無邊際地說些話語,“齊炎哥哥,你說我們會一直在這裏嗎?”“在這裏不好嗎?”“好……”當然好,她隻是怕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發生變化,她不歡喜的變化。
眼皮漸漸變得沉重起來,意識也慢慢混沌,蔓青就這麼闔上眼,在那並不怎麼溫暖的地麵上,和齊炎並躺著進入了夢鄉。蔓青記得那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裏齊炎用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瞅著自己,一眼不發,可眼角水潤。她直覺地伸手要去幫他擦,可手越近,他就離得越遠,最終消失在迷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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