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20 更新時間:12-07-05 13:29
於是,蔓青坐在那裏,整整一夜,天邊霧色散去,晨曦照舊來臨,鏡中的她,布滿血絲的雙眸,蒼白可怕的麵容,空洞的目光,都著實讓送早餐進來的吳媽下了一大跳。
“蔓青還是吃不下任何東西。”吳媽憂慮地端著沒動幾口的碟子下了樓。董韶之沉著臉,烏黑的眸珠又暗了幾分,“撬開她的嘴,就算逼也要讓她吃。”吳媽眼淚簌簌而下,“不是她不吃,而是……吃了就吐,這可如何是好。”
“我想去後堂看看……三叔。”董韶之站起身往後方走去。吳媽在他身後叫喚道,“少爺,今天別讓蔓青去那什麼舞廳了,她根本……”“吳媽,這是蔓青自己選擇的,她選擇待在董家,選擇仙樂斯,現在也容不得半點退路。”吳媽走到他跟前,細細地望著他,“吳媽我為什麼心疼蔓青?終究是因為心疼你啊,自從太太走後,你這孩子就把自己包得這麼緊,設了重重心牆,也隻有三爺能接近你,如今三爺也走了,除了蔓青,還有誰能在你身邊?待蔓青好些,那孩子也不容易。”吳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晌午的時候,董韶之驅車去了蘇宅。那裏,有個永遠巧笑倩迎,知禮且懂分寸的女人會等著他,蘇曉琴,出落風月場,卻好似一朵百轉千回看不膩的蓮,七分嫵媚三分清純,言笑間,風姿綽約卻仍有掩不住的青澀,她曾問他,“我笑起來,當真美嗎?你這麼直直地瞧著我。”他不語,隻是細細地用手描繪她眼睛的輪廓,“美。”
三叔的死使蔓青變成了深秋院落中的一片枯葉,靜默,慘然,毫無生氣,仿佛輕輕一觸,就會離了枝椏飄蕩在無人關注的泥土裏。可,就這樣的蔓青,董韶之卻說今夜和昨夜一樣,該什麼時候去仙樂斯就什麼時候去。傍晚時分,吳媽來到蔓青的房中,見她這般憔悴的模樣,卻無言以對,此時又有怎樣的安慰能比三爺起死回生更能讓蔓青活過來?心傷心痛的最終極,莫過於死。
吳媽幫蔓青描畫了眼線,補了些胭脂,至少讓她看上去不是那樣的死氣沉沉,表麵的功夫做好了,她才對著鏡中的蔓青道,“別怨少爺,他也有他的考量,他說,現在還不能讓外人得知三爺的死訊,既然不能得知,我們就得和平常一樣,不能讓別人看出分毫。”
蔓青沒有答話,或者說連答話的力氣都已經流失。承受不住也要強撐,太悲痛了也要強撐,就算撐不下去也要撐,即使是瘋了也無所謂。將小包挎在臂彎之際,半回眸,凝視鏡中的自己。這麵鏡子從她第一天到董家來就存在了,日日伴著她,也漸漸照出一日複一日不同的她。今時今日的佟蔓青,還能和七年前的她相同嗎?
仙樂斯的舞台,清靈朦朧,站在台上的蔓青,幽柔纏綿,音高八度隨即又百轉千回,低眸輕睨,台下的中央,可將她神情一覽無餘之處,坐著的,依然是昨天那個男人,那個三叔和董韶之都聞之色變的男人。
曲畢,絢麗落幕轉身,在後台的雪兒嬌俏的麵容透著紅潤,“小姐,齊老爺讓人送了花來呢!齊老爺誒,在上海誰能不知曉他的大名呢……沒想到他都如此欣賞小姐。”蔓青坐下,手扶著額際。欣賞?位高權重的男人欣賞一個交際花?這可不是天大的笑話。雪兒畢竟是單純的,以為男人送女人花就能稱為欣賞,孰不知各中參雜了太多涵義。
換了一身月白色側邊半敞的流蘇旗袍,蔓青攏了攏墨黑色的發絲,進了長廊,在大廳入口處靠在門上,望著來來回回走動交談著的男女。啜了一口冰冷沁喉的紅酒,才定了定神,剛要抬腳步入,身後有隱隱熟悉的音樂漸入耳,隨即傳來交談聲,“嗬嗬,你還揣著這表不放呢?”“怎麼說這表也挺名貴的,舍不得當掉,嘖嘖,純金的,可以用上好些年呢。”“話雖如此,不過,怎麼說也是那人身上遺落了,你不怕做噩夢?還是早日當掉些好,更何況,被老爺瞧見你收了這物件,你以為老爺還能準許你留著用?”那人怔仲了一瞬,低聲道,“說的也是,明日我就到對麵的當鋪當了,還能換個好價錢。”
兩人從蔓青在蔓青的身後,越過蔓青往前,僅僅這一瞬間,蔓青就瞧見了其中一人手中握著的那隻尼維達牌子的懷表。銀殼鍍金的懷表,渾圓的麵,晃蕩著反光的斷了一半的表鏈。之所以她能記住這隻懷表,是因為那開殼子的按鈕,在咯嗒開啟的瞬間還能伴有音樂,這種紀念懷表不過隻生產了十來個,本來表鏈子斷了,誰都勸三叔換一個,但三叔笑著對她說,早已停產了呢,現在也見不著這種表了,他用了十多年了,舍不得換,她記得三叔說完後不停摩挲著懷表,眼中的神情是帶著隱隱的傷感和懷念。
昨晚,三叔在自己耳邊說的最後一個字此刻越發的清晰,迷霧散去,那個字不停在她腦海中回蕩,帶著磁性,“表。”蔓青在昏暗的燈光中,緊緊盯著那兩個人,胸口突突地跳著,腦海有瞬間的空白,腳步已經不由得跟上去。在她看見那兩個人回到齊老爺身邊時,猶若重錘直擊,渾身發涼。
那隻三叔永不離身的懷表,竟在齊家人的手中!蔓青遠遠注視著齊顯璋和那兩個男人。齊顯璋起身與白欽交談著,麵有笑容。那兩個男人則隱到一邊,喝著酒。蔓青迅速回頭,見雪兒就在長廊那裏端著花籃,她迎上去,高跟鞋由於在地麵踏的太重而蹭得尖銳地響。
“小姐,你怎麼了?臉色好差。”蔓青直直地巡視著雪兒,猛然間抓住她的手臂,“雪兒,幫我做一件事。”雪兒似乎被她這摸樣嚇了一跳,“小姐……”
蔓青給了雪兒錢,讓她第二日到對麵的許記當鋪詢問,果不其然,有人當了那隻金懷表。當雪兒再見嗎,蔓青,將懷表送到蔓青手上時,蔓青正握住茶杯的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打翻在她衣裙上,清脆的碎片撞擊地麵的聲響。
“小姐,燙手!“雪兒上前用絹帕要替她擦拭,卻見她不管不顧地雙手摩挲著那隻懷表,早已被淚水遍布的麵容上妝化成一片。“是三叔的懷表,是三叔的。”那表殼邊緣還有凹陷的痕跡,那是三叔當日不小心摔落造成的。
“雪兒,我覺得身子不舒服,得要先回去了。”蔓青捂住自己的心口,眼中已些微紅腫。“小姐沒事吧,我讓白爺叫車送你回去吧。”蔓青擺擺手,“不了,就是,就是一下子透不過氣,到外頭吹吹風就會好些,我自己叫黃包車回去。”雪兒見她整個失魂落魄的模樣,欲言又止,也隻能由著她去。蔓青獨自回了董家,空空落落的,四周都是冰冷的。
進了門打開燈,她才看清董韶之斜靠在沙發上,穿過幾步之遙,目光炯炯與她對視。“怎麼,今日回得這麼早?”他那張向來端倪不出心思的好看顏麵上此刻卻是掩飾不住的疲憊,蔓青想,此刻,也隻能對他說了。隻是,所有的話都壓抑在喉間,嘴唇顫抖著,就是難以吐出口。“蔓青?究竟發生了什麼?”
蔓青下意識地往他那邊走了幾步,隨後停下,從大衣的口袋裏掏出了那隻存著她體溫的懷表,“三叔……三叔的死一定和齊家有關。”董韶之的眸光驟然凝在空氣中,盯著那隻懷表,兩人都有些悲憤得難以自製。“這隻表,三叔從不離身,最後發生那件事時,也一定在身上,可我卻在齊家人那裏看到了它。”蔓青跌坐在沙發上,出神地對著地毯上的某一點,卻似乎又毫無焦距。靜默,無聲蔓延。
“三叔,什麼時候下葬?”她開口問,可聲音飄渺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董韶之沒有回答她,而是整個人起身,快步移向門外,對站在院子中的灰子不知說了些什麼,灰子麵色一陣青白後出了董家,汽車發動的聲音響徹在夜色之中。
灰子帶回來的,是那晚就來過的老陳。再次麵對麵,空氣是凝固的。“那日,”董韶之站在廳堂的落地窗前,手撥弄著拂麵的紗簾,“你說,你看到東洋人將三叔帶到了倉庫裏,那麼,今天我再問你一次,你還是同樣的答案嗎?”眼神掃來,黑玉淩銳,卻是讓老陳的腿軟了三分。老陳麵色青白,他不笨,已經明白董韶之一定知道了些什麼。
“你說不說?!”灰子一步上前,將蜷縮在地麵上的老陳的衣領掄起,麵色潮紅。壓抑了那麼久,那似要落下的拳頭都在顫抖著。灰子跟著三叔十多年了,這份恩情,恐是無論如何都磨滅不了的。
“是齊家的人!”老陳忽然掩住麵頰大叫道。灰子和董韶之都為之一怔,望著老陳那指縫間流出的淚水。“這幾天,我怎麼都睡不好,斷斷續續不停做夢,都是三爺那天的模樣。可我……真的不敢說是齊家人,我怕說出口,董齊兩家就再無寧日……”灰子將身上的西裝往上發上一甩,憤然道,“這是你該顧忌的嗎?更何況董齊兩家早就無寧日了!有齊家在,董家就無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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