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65 更新時間:12-11-07 22:45
蔓青最後再朝著弄堂裏這間不起眼的,有著二層平台的小樓看了一眼。初冬的風凜冽萬分,卷起地麵僅殘存的枯葉。她轉過身,拉緊了外衫,在弄堂口對著稀疏的街道望了一眼。這便是繁華過後的衰退與落寞麼?
路上的車夫寥寥無幾,自從淞滬會戰以來,謀生的,經營的,也大多收斂了不敢整天在路上跑來跑去,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人捉去當活靶子。人雖少,但蔓青好歹是叫到了一輛黃包車。坐在車上,她整個人都有點恍惚。車身在搖晃著,而她卻在想著這些年的事兒。從北平想起,想著那一張張臉,母親的麵容似乎早已模糊,可她的話自己多少還是記得的。想起了齊炎的嬸子,那個驕傲清苦的女子,不過她很有可能與齊炎沒有任何關係,當年齊炎被齊顯璋送到北平去寄養,也許齊炎的叔叔也不過是得了齊家的好處才肯讓齊炎寄養在那裏。可即使如此,那女人還是對齊炎很好,好到骨子裏,她最後香消玉殞的時候,卻是極為悲慘的。蔓青腦海中又切出三叔的身影,寬厚的背,總是微蹙的眉,一直揣在手裏的懷表,還有那不離身的雪茄。漸漸地,掠過了三叔,又是齊顯璋,倉庫裏的那聲槍響,灰子瞑目閉起雙眼……再接下來,是金玨,是蘇曉琴,一對令人心酸豔羨的伴侶,可結局呢?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她身邊來了這麼多人,又走了這麼多人,可是離開的那些人,哪個死的不淒慘?因病而死,自殺的,被恩怨情仇卷入的,或是被東洋鬼子殘殺的,最後,留在腦海中的,是董韶之的臉。
蔓青有些想笑,她想,如果人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多半也都會和她現在一樣,靜靜地坐在某一處,回想著這一生,身邊來去的人,回想此生有沒有開心過,回想最遺憾的事。是的,她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那個人。蔓青想到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去抵擋那股即將湧出的濕意。罷了罷了,別想了,多想也是徒勞的。
車夫很快在靠近擺渡橋的地方停下。蔓青下了車,已經能聞到江水裏黃沙的泥濘味了。她向前走著,卻很快發現有人跟蹤她。在擺渡橋上停下,她望著江麵開口道,“何必鬼鬼祟祟的呢?”果然腳步聲靠近,一身西裝革履的男人出現在她麵前。
“蔓青小姐。”鬆田對她笑著,“我本已想派人請小姐坐車過來,沒想到小姐倒是自己來了。”他麵上堆著笑,小眼睛被肉擠在一處,越發令蔓青感到惡心。蔓青嗤笑一聲,“我人已經來了,阪田先生在哪裏?”她不欲與其多做周旋,而是開門見山。鬆田笑了兩聲,對著身後兩個個子瘦小的手下說道,“帶佟小姐去船上。”
“是。”鬆田的兩名手下走近蔓青,“小姐請。”蔓青跟在他們身後,沿著浦江直到離碼頭很近的地方。她這才抬眼望向江麵,此時停靠著一艘不大不小的郵輪。“阪田先生真是好興致。”蔓青歎道。仗打到這步田地,竟還能在江上設宴,不愧是奸猾無比的東洋鬼子,而且還是個司令,鬼子中的佼佼者。
郵輪靠近了,蔓青上了郵輪,轉進去,才發現裏頭有個大廳,周圍都盛放著各種各樣精美的菜式,大多是法式的或是日式的,中央空出很大的一片。大廳的四周都有人站著,不多不少,而阪田似乎並不在其中。她感到郵輪|漸漸駛離了岸邊,能聽見江水拍打岸邊的聲響。
“佟小姐,我們又見麵了。”身後低沉的男生,很標準的漢語。蔓青即使不回頭也知道這是阪田。她微微側了一下麵容,“阪田先生不是舉辦宴會嗎?怎麼這裏一位客人都沒有呢?”阪田走到她身後,有些曖昧不明地輕聲道,“佟小姐就是我今天的客人,而且是唯一的。”他話落伸手去撩她落在肩頭的發絲。
蔓青微微地側身避開了。她回首眯眼蕩起微笑,“既然這樣,那我為阪田先生舞一曲如何?”阪田提高嗓音,似乎很愉悅,“好。”他就站在那裏,見蔓青在幾步之遠的地方,將外衫褪去,裏頭是白色的、素雅至極卻將她身線勾勒得極好的旗袍。陽光投駐在她身上,半是明亮半是陰暗,奇在明明白色的旗袍是如此的清麗與純淡,可此刻她整個人就如同妖冶的牡丹,硬生生將阪田的目光吸引了去。
蔓青在他眼前伸手,舞動著,嘴裏輕輕哼著歌,身體隨著自己喉中發出的歌而曲款擺動,她勾腿抬臀,整個人都張揚極了,忽而靠近他,又在他以為伸手可觸之時遠離,她上下唇瓣開啟著,吐出美妙的音符,而烏黑的發絲隨舞而起,她一刻不停地旋轉著,極盡能事,這大廳的每個角落都讓她轉遍了,阪田著迷地看著,不由得感歎,她真像一簇火,或是斑斕的蝴蝶。她穿著寶藍色的高跟一躍而起,卻在刹那間靜止。
“阪田先生,如何?”阪田這才回過神,走上前,整個人都很愉悅,“很好,過去從不知蔓青小姐跳起舞來如此迷人。”“過獎了。”“小姐要不要吃點東西?”阪田望向周圍,“法國蝸牛,意式麵,咖喱牛排,或者是……”蔓青用食指抵在唇間,阻止他說下去,而後自己接口,“或是酒?”“好,酒。”阪田眼睛鎖在她身上,見她款款轉身去倒酒,不由得張口說道,“這船上的酒都是上好的紅酒,醇釀。”
蔓青遞給他一杯,暗紅色的液體就在抬手間滾入喉間,甜兒膩人。“蔓青小姐,跳個舞,如何?”阪田進一步靠近,手已經要攬上她的腰。蔓青眼睛波光流轉,低聲笑道,“不急。阪田先生,你不是曾經去過仙樂斯麼?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在那裏我可是第一次見蔓青小姐。”他頓了頓,“就被小姐的歌聲所折服。”他說著取悅的話語,蔓青甜甜地笑,可掩藏在笑容背後的,卻沒人看得到。她說,“既然如此,讓蔓青再為阪田先生唱一曲如何?”阪田盈江正對著蔓青一鞠躬,“萬分榮幸。”
於是蔓青對著他,開了口。她的一隻手側放在一邊,另一隻手微微抬起,食指輕展,標準的名伶的姿勢,而後,清幽典雅的歌曲飄蕩出來。她眼角微微下垂,一聲高過一聲。這是一首江南的小調,叫作“凝煙。”當初在湖州,她就喜歡上了這個小調,那時,身邊有董韶之,他說這是他從小就聽著的曲子。
蔓青緩緩轉過身,離了大廳,走向涼風吹拂的船板。她再次轉過身,隔著十多米遠的地方望著阪田,眼神卻又好似穿越過他,定向不知多遙遠的一處。她的黑發很快被江風撥亂,遮住了眼睛,她仍然唱著,合著江水的聲響,回蕩在江麵上。
等到阪田盈江發現不對的時候,蔓青已經從懷中掏出那把小小的,在陽光下熠熠生光的金屬物。“你……”阪田看清了,那是一把鑰匙。蔓青不唱了,四周靜得可怕。她對著阪田,將那把鑰匙舉起,“感謝阪田先生這麼看中我,邀我一個人來參加酒宴。沒錯,這就是阪田先生你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隻要這把鑰匙輕輕一轉,董家的金條就到手了,你請我到這裏來,最終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她彎著唇,仿佛從未有過的開心,“你要的,是這個東西吧?”
阪田微眯起眼,剛才的欣賞之情完全收斂起來,“佟小姐,你知道你這麼做有多危險吧?”蔓青就靠在甲板的柵欄上,身後是渾濁的江水,她平靜地望著他,開口道,“蔓青隻想本本分分地生活過日子,可就是有強盜,不由分說就闖進我家的院子,他們搶走了所有東西還不做算,連這家的人都不放過。可他們不知道,善惡終有報,最最值錢的,他們永遠也得不到。”
“臭婊子!”不知何時,鬆田從外頭衝進廳內,“阪田先生請你是給你麵子,現在如果你不交出這把鑰匙,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嗎?”凶惡的麵目顯露無遺,他不再披著和善的麵容,蔓青寧肯他們這樣,虛偽的表皮下醜陋的嘴臉,夠了,她已無所顧忌了。“我當然知道。身上多幾個窟窿。”她勾唇一笑,“可是我不在乎。”她話落,就當著他們的麵,將手一鬆,小小的金屬物就這麼“撲通”一聲落入水中,濺起毫不起眼的水花,緩緩沉入江底。
“你!”鬆田操起身邊手下的槍,就對準了滿清。阪田伸手阻止了他,“夠了。”他沉吟著開口,依然保持著風度,“這麼重要的鑰匙,董家不可能隻有這一把吧,蔓青小姐。”蔓青仰頭望著蒼際,媚然一笑,“即使董家有再多的鑰匙,你們也不可能得到那些金條了阪田先生。”她雙腳抬起踩在了身後的欄杆上。
鬆田一怔,說道,“難道你……”“沒錯。”蔓青開口,“那些金條就像我一樣,安靜地沉到水底。”她話落,回身望了阪田一眼,那是無所畏懼、坦然的一眼,也是形神俱裂的一眼。就如同陳舊的法式鍾定格一般,蔓青站在欄杆上,縱身一躍,白色的綺麗劃過眼前,似蓮落水般,濺起輕盈的浪花,隨後,那些漣漪擴大,再縮小,逐漸歸於平靜。
蔓青眼前的世界幻化成煙霧,在閉眼的一瞬間,所有前塵往事拂過眼前,最終,化為一聲歎息。董韶之費盡心力保護她想讓她離開這裏,可最終,她還是化成了水,沒有逃脫。可是至少,她這次是真正的為了自己,真切的開心了一回。“蔓青……”耳邊一聲叫喚,她身體因為這聲虛幻而沉沉的,後背仿佛落入了熟悉的懷抱,是了,這便是她曾經逃避唯恐不及的懷抱,她曾經害怕去承認自己眷戀他的懷抱,哪怕這懷抱帶給她的不是狂烈的心跳,而隻是淡淡地幽靜。可是此刻,她想一頭紮進去用不抬頭。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她嘴角是抹淡淡的笑。
小弄堂裏一所普通的屋裏,桌上扣著一隻剔透的翡翠玉鐲,鐲子下壓著一張白色的紙,紙上是娟秀的小楷:齊炎,若你還真心疼我,請完成我最後的心願,替我救回雪兒,並且善待她。我欠你的,恐怕已經還不了,我不提來世,願君今生安好。這隻鐲子,伴了你許多年,把它留給你,算是念想。莫等我,空餘恨——蔓青。
白紙一角被窗外的寒風吹起,又是一季寒冬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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