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361 更新時間：12-08-05 22:04
汴京的清秋九月是極宜人的，天高氣爽，菊韻清芬，汴京之內，無論權貴抑或平民，士子還是商賈，紛紛呼朋引伴，遊樂飲宴。恰逢重陽佳節，皇宮之中，大宴群臣，輕歌曼舞，珍饈羅列，可謂一時之盛。吏部天官寇準正端坐一席間，小口啜飲著菊花清釀。此時距他入京已數月了，這數月之內，朝堂上波瀾迭起，潘仁美被定罪發配，楊延昭刺殺潘仁美獲罪流配，八王力薦他升任吏部天官，這一樁樁一件件錯綜紛繁得令他眼花繚亂，直至近來方得閑暇。正在他清理千頭萬緒的思緒時，身邊忽飄過一人：“寇愛卿覺得今日重陽宴可好？”
寇準轉身一看，正是八王趙德芳，於是微笑道：“菊妍酒醇，歌清舞豔，極妙，隻是這重陽秋意……”
“如何？”八王微笑。
寇準沉吟不答，卻踱步到一旁涼亭之中，八王亦隨之。二人立於亭中，寇準從袖中抽出一張素箋，笑道：“今日所作，還請千歲雅正。”
八王接過一看，卻是一首絕句：
輕雲不動日微陰，高樹無風秋色深。
獨聽暮蟬臨水坐，十年林壑阻歸心。
讀罷，八王凝神望著寇準，輕聲道：“可是思鄉嗎。”
寇準仰首望向流雲舒卷的青空，良久歎道：“自進京赴考後，便再未歸鄉過了。天涯羈旅之人，逢此重陽佳節，難免觸景生情……”
八王一歎，低聲道：“孤生在這座京城，皇族之人，除鎮守地方者外，亦皆在汴京，可汴京於孤，卻並無家之感……”
寇準一怔，轉頭望向八王，眼裏湧上一點雲翳：“為何？”
八王仰天輕歎：“少年失恃，及長失怙，自幼長於這波濤暗湧的深宮，又獨立於錯綜紛亂的朝野，雖有親眷，可……幾人可以交心？幾人可以慰藉？若說家，並非這軒麗宮室，並非這皇族榮華，而是一點溫情暖意罷，憂時可談心，傷時可撫慰，可惜這煙火人間常情，卻與孤無緣……”言至此，低頭直望向寇準，寇準忽然發覺，他那一雙鳳目中，竟滿是落寞與哀涼。
於是輕輕握上那雙落寞的手，“準，願與千歲為伴，心意相交，患難同赴，悲喜與共，無論榮辱浮沉，始終不棄不離，不悔不懺……其實千歲的家，便是大宋這萬裏錦繡河山。準心中明了，千歲一心隻為這社稷江山，江山太平，便是家和，便是人安，便是團圓。準，願與千歲共守這萬裏江山……”
八王一怔，鳳目對上那雙閃爍著堅定而溫暖光輝的眸子，千言萬語都在那深邃清炯的目光裏，又何須費言，一點靈犀便足以寄心明意，達誠申信。於是嘴角飛揚起一抹心領神會的微笑，輕輕握緊那雙堅定的手。眼角，一點瑩光閃爍，早被身邊那人慧眼瞥見，卻隻是溫厚地笑而未言……
江山太平，太平江山……兩人內心最執著的信仰，最深沉的羈絆，相識由是，相敬由是，相知由是，相怨，亦由是……然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平生一諾，一諾平生，這承諾，非推心置腹、至情厚意不能許下，既許下了，便是不悔不懺，從此滿懷碧血，一片冰心，盡數托付於此罷。於千萬人之中，於蜉蝣一生之間，遇此一人，得此一諾，便是上天眷顧，怎能不由是感激，許以驅馳。這江川浩蕩，歲月悠然，山河壯闊，人間悲歡，從此一同並轡策馬共看吧。
“走罷，去飲酒！”八王笑道，拉著寇準的手，忽然飛揚起欣然的笑，流溢成滿麵煥發的光彩。
“千歲可是興致高昂？”寇準由著八王拉著手，星輝般的眼眸笑意彎彎。
“哈哈，心中高興……還有，今後無旁人在時，叫我德芳罷，我稱你平仲，千歲臣子那一套且放下吧，就以你我相稱。”
寇準一怔，半是驚詫半是欣喜的光從眼中閃過，“臣怎敢呼千歲名諱”。說罷躬身一敬。
八王吟吟一笑：“既是知己，自然以名字相呼，反之，若連知己都不能叫一聲名字，這名字又有何用？自父皇駕崩，母後殯天，已多年無人叫這名字，幾乎要忘懷了。“八王眼中閃過一絲落寞，隨即又故作莊重道：”此乃孤旨意，平仲愛卿務要遵從。”
“如此臣便隨千歲了。“寇準起身，眼中盛滿晶亮謔意的笑。
“哎，平仲，才說便忘了，叫德芳“，八王嗔笑。
“好，德芳。”
四目相對，那眼中暖意融融的光，仿佛足以將這秋節清寒盡數融化似的。
多麼希望光陰就在這一刻停留，清如雨洗的青空浩蕩平曠，幾縷流雲舒卷得從容安詳。天上的歸雁從來都知道它要回去的那個地方，那歸去的軌跡是銘刻在生命深處的，任雷電風雨都無法磨滅，就那麼堅定地飛向那個心裏的方向。佳釀的醇香和菊花的清芬沁得人心脾都是清甜的，或許，其實是因了菊與酒之外的溫暖甘甜吧。才知道言語情愫也是可以醉人的，而且更甜美得令人不願醒來，隻願在這夢中坦然高臥，將悠悠歲月、莽莽河山都曆盡了吧。
多麼希望光陰就在這一刻停留，不遠處，宮中難得一聞的歡喧充盈雙耳，大約是勸酒的豪言和酒令的喧嘩吧，那半真半假的情誼在酒的烘染下顯得那麼真實，或許是人們醉了之後也心甘情願地相信世上還是有真情在的吧。在這潛流暗湧的幽暗深宮，在這高處不勝寒的瓊樓玉殿，這是多麼罕有的煙火氣、人間味、人情味，令人全心全意地希望可以永遠地守望著這片人情煦暖的圖景，這一刻，帝王將相也隻是富於情味的凡人，也食煙火，也有真情，也在人間。
多麼希望光陰就在這一刻停留，這時他們還不知未來那波濤洶湧的命運，依然壯誌躊躇，興致高昂。這一刻在他們眼前，人生的道路迤邐著通向天空與大地相交的蒼茫一線，一路上的青山白水、朗月清風都是那麼令人期待。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金戈鐵馬、大漠朔風仿佛還很遠。明知終須麵對，可眼前還是為這良辰美景、高山流水沉醉一回吧，積澱起的真情暖意是足以抵禦如晦風雨的，亦可在殺伐決斷中令堅定剛強的心免於冷漠無情。多麼希望光陰就在這一刻停留，且沉醉一回吧，明知終須醒來，也必會毅然醒來，直麵風雨，隻因他是趙德芳，他是寇平仲，一個是守衛江山的仁德賢君，一個是周濟天下的治世之才，心裏有著同一片天下江山，所以一諾平生，所以風雨同濟，所以傾盡心血，所以無悔無怨……
忽然一聲豪邁的大笑將兩人從萬千思緒中驚醒，“八千歲，寇天官，如何在此納涼閑話，不去飲酒？”
兩人舉目一看，卻是呼延王爺，滿麵酡紅，早已是醉了。於是八王笑道：“就來。”然後兩人攜手，回到那笑語歡喧的筵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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