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12 更新時間：12-08-08 19:55
八賢王跌跌撞撞地在夜路上走著，漫無目的，不知要去往哪裏……
既然天地都傾塌了，去哪裏也都無所謂……
侍衛見他此狀，也都噤若寒蟬，不敢上前，隻是默默地前進跟在身後，唯恐他這個樣子出什麼事。
暗沉無月的夜裏，路上偶爾有一二行人，見到這人衣裳華貴卻血跡斑斑，手提一柄明晃晃的金鐧，神情狂亂而恍惚，麵上盡是淚痕，都慌忙遠遠避開。
雙腳帶著自己習慣性地走回了南清宮，宮娥見他這個樣子慌忙上來想為他換下血跡斑駁的王袍，卻被他猛地推開。
還回來做什麼……這個地方曾有過太多美好往事，現在想來是那麼心痛……舊地都是新愁……
那裏是曾品茶賞月的地方，那裏是曾飲酒賦詩的地方，那裏是曾彈琴吟唱的地方……仿佛還留著那人的氣息……令他幾乎無法忍受……
習慣性地跌坐在他曾坐過的椅子上……為什麼眼前都是那溫煦的笑……都是那星目裏的光輝……
隻有那張密信匕首一般地插在他心上，提醒他，不可以心軟……
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隻是這江山……縱然再深的至情厚意，在這天下江山麵前也……何況這情意也是一場陰謀與謊言，一場自作多情的夢罷了……
盡管這夢太美好太醉人，令人願此生都不醒來……
平生第一次完全袒露緊閉多年的心扉，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緊緊地攥著那張密信，骨節都攥得發白了……淚水還是禁不住泫然而落……
一顆顆露珠般滴到紙上，化開了一片墨跡，煙霧般氤氳開來……
……
忽然間覺得紙上的字跡有點浮動……好像有些脫落……
急忙移了燈過來照看，驚詫地發現在淚水浸潤下，字周圍的紙有些剝落。
忙喚宮娥取了一盆清水來，雙手輕輕顫抖著將那張紙放了進去。
浸透了水的紙漸漸沉下去……
一片片寫著單字的紙輕輕浮上來，好像飄起的零星雪片一般……
雙手劇烈抖動著將那張濕透的紙撈上來……原來是用一個個寫著單字的小紙片拚成，貼在背紙上，字與字之間應是用紙漿細心塗抹過，看不見縫隙……一定是做得極其精心……
八王頹然倒地……
頭腦中一片混沌的暗……
整個天地都碎了，而且碎得毫無意義……
眼前滿是……那電光火石的一刻那人眼眸裏的驚詫與心痛……那人伏倒在地劇烈咳血時肩的抖動……那人唇邊淋漓的殷紅血色和地上揉碎桃花般的豔紅……那人搖搖晃晃地立起身時唇上的一絲苦澀笑意，和著血色，顯得那麼絕望……那人遞上一封奏折時顫抖的慘白手指……
忽然想起袖中那封奏折，顫抖著手取出來……
封麵上濺了幾點暗紅的血色……
仿佛不想看到那答案似的，很慢很慢地，徐徐展開……
看到題目的時候……淚水終於決堤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傾落，肆無忌憚地流了滿麵，打濕了錦繡的王袍，王袍上刺繡的龍紋濕透後顯得有些扭曲……
火光照射下的幾個字，猶如神明的答案……
最想看到，或許也是最不想看到的那個答案……因遲來而無比殘忍的答案……
禦遼十二策……
真相潮水一般劈頭蓋臉地湧上，瞬間淹沒了呼吸……
……
忽然端起那盆水，從自己頭上澆下……
穿堂的寒風呼嘯而過，吹過濕透的重錦王袍，吹過濕漉漉的披散秀發，吹過淚與水交錯橫流的麵龐，徹骨地寒冷……
就那麼靜靜地跪在風中，任憑寒風將身體吹得麻木……
若是心也能麻木了……該多好……
……
“平仲……平仲……”這個名字如同一道光射進他混沌而痛楚的思緒。
忽然瘋狂地想見到那人，哪怕他狠命地打自己，哪怕他拿一把劍刺進自己的胸膛，都好，自己都會是滿麵笑意……隻要，隻要他……活著……
如果沒有呢……
這個念頭仿佛銳利的冰淩恨恨地紮進心裏，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刺痛……
瘋了一般地叫人備下快馬，隻想到那人身邊去。
平生第一次這樣瘋狂地揚鞭打馬，在道路上橫衝直撞，連身後的侍衛幾乎都追趕不上。
眼前總是恍惚閃現一地揉碎桃花般的點點血色……還有血色中那人通徹的苦笑……
拜托你，一定要活著……
拜托你，等我……
再不敢多想一層，怕會令自己沒有勇氣走下去……
著了夢魘般地走進他的府門，遊魂般恍恍惚惚地在廳堂回廊間穿行，往常整飭有序的府邸卻空寂無人。許久，才迎麵碰上一人，恰是寇準的隨身書童。八王急切地一把抓住他問道：“寇準在哪兒？他還好嗎？”
緊緊握著胸口等待那答案，心仿佛都要跳出來了。
書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像是看一位王爺的樣子，充滿血絲的眼睛像是才哭過，眼神裏盡是冰冷的悲憤，“怎麼？王爺是來賜死我家大人的嗎？”
每個字都像針刺進他心裏，痛，卻說不出那酸楚。
“不！不！我錯怪他了，拜托告訴我他還好嗎？”八王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王爺的樣子，語氣都近乎哀求了。
書童臉上的冰冷忽然融化了，化成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來，“大夫說大人傷勢太重，怕是……要不行了……”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他腦海中一片空白，隻剩這幾個字仿佛驚雷般炸開，回響……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這幾個字怎麼可以和他聯係在一起……不可以……不可以……
“他在哪裏？告訴我！”八王的聲音已近乎撕裂。
“在臥房。”
拚盡全身氣力向他的臥房奔去……這一定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一定是書童生氣了在騙我……進門就會看到他戲謔的笑意……一定會……
逼迫自己這樣想著，幾滴淚水卻還是禁不住在風中紛零。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房間的那一刻，有幾個圍在床邊的身影跪了下來，他卻完全視若無睹，隻是向那張床上平靜地躺著的那人走去。
地下跪著的人們低著頭，挪開了地方。
終於見到了那人的樣子。
那一刻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寒意由喉嚨灌進肺腑，再滲進心裏。
本來皎潔如玉的麵色此時涼白如雪，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平日總是帶著一抹戲謔笑意的唇緊閉著，隱隱有些青紫。星輝般的眼眸安詳地闔著，闔得那麼緊，仿佛再也不願見到這人世，仿佛闔上眼所有的憂傷都可以停止……
眼角，恍惚掛著一滴清瑩的淚。
胸前的衣襟被撕開，上了藥，一道長長的血痕觸目驚心。
……
這一切仿佛像是最可怖的夢魘，可那種痛得撕心裂肺的感覺那麼真實……
再也不忍心看下去，緩緩地閉上雙眼，似乎要強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滔滔淚水，微微仰起頭，用全部的力量和勇氣問了一句：“他怎麼樣……”
地上跪的郎中低著頭緩緩答了一句：“大人傷勢過重……隻怕……”
“叫本王侍衛快馬去把所有的禦醫都傳來！一定要治好他！”
有天官府的隨從答應了一聲，隨即奔了出去。
再也無法忍受這麼多人在這裏，低低地說了一聲：“你們都下去吧，本王想靜靜地和他待一會。”
當最後一個身影小心翼翼地帶上房門的時候，兩行清淚終於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在安靜地躺著的那人雪般涼白的麵龐上。像是怕打擾了他的清淨似的，趕快用衣袖拭去，卻還是止不住又有淚水落下來，讓他看來也是淚流滿麵。
顫抖著緊緊握住他柔軟而微涼的雙手，仿佛要將生命的暖意都注到他身上，緩緩地把那雙手舉到唇邊，一聲聲地呢喃：“對不起……對不起……”
可傷得太深，又怎是一句道歉可以撫平……
曾經那麼信任，信任到可以將生命托付到那個人手中都沒有絲毫猶疑，可最終這信任還是分崩離析，碎了一地，隻因碰上了心中最珍重的東西……
一直以為自己與他早已超越了君臣之分，可倒頭來，還是這嚴峻冰冷的君臣二字將自己與他隔絕。一直以為自己與父皇和叔皇那種為江山社稷不惜染上滿手鮮血的君主終究是不一樣，一直以為自己心裏除了天下之外還有暖意在，還有情義在，還有人情味在。可今日才明白，或許，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和他們竟是那麼地相似，雖然自己沒有煮豆燃萁，沒有鳥盡弓藏，沒有屠戮黎民，卻親手傷害了自己最珍惜的人。看來這江山社稷，或許真的既是祝福又是詛咒吧……平生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是這趙氏的子孫……
一直以為這天下江山，萬民福祉是自己畢生的信仰，可誰曾想有一天，自己會因這信仰傷害最珍惜的人，而且，傷得那麼深……遇見他之前，這山河與朝廷是清寒寂寞的，自己一直是朝堂上落寞的一個人，隻有這社稷萬民才是支撐自己去縱橫捭闔的力量。直到那一天，他溫暖的光亮照進那高處不勝寒的朝堂，照進燈火闌珊的南清宮，也照進了自己早已波瀾不起的心裏，才知道這世上原來可以有這麼清炯的眼神和煦暖的笑容，才知道這世上的溫情暖意可以這麼明媚，這麼醉人，才知道世上可以有人如此和自己心意相通，生死與共，才知道這世間原來是這麼有人間味、人情味，這麼值得活著，才知道原來可以這麼期待明日晨曦的降臨，因為會有一人笑著拉自己去看這世上的萬千風景……
可這一切，竟在自己手中灰飛煙滅……
忽然想起那日他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可最後，我還是讓你怨了吧……對不起……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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