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97 更新時間:12-08-16 12:01
十二歲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白癡。
那家夥是個水鬼,可我都送上門了他也不要,硬生生把我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說實話,當時看他那麼拚命地挽救我的性命,一時間還真的被感動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那麼強烈的希望我活下去,他是第一個,盡管是個鬼。
我不是一個被期待的生靈。男人強奸了媽媽,然後有了我。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該管那個男人叫爸爸好,還是叫外公好。我覺得那個男人是瘋子,發現我媽懷孕之後欣喜若狂,每天寸步不離的守著她,直到最終把我生了下來。而他這麼努力的讓我降生,卻隻是為了報複外婆。
那男人,姑且叫他外公吧,我想他當年是愛慘了外婆,才平白放棄了大少爺的位置,執拗的入贅符家。可惜外婆永遠也不會理解愛情,她不懂。符家的女人都不懂愛,不僅如此,符家一門也永遠不能孕育男丁,這是她們世代通靈的代價。
滿懷希望的入贅,卻發現愛人眼中從未出現過自己。枕邊人隻是想延續血脈,如此而已。
重複希望失望,最終還是絕望了。愛走到了盡頭,還有什麼能留下來?
男人殺掉了媽媽,抱著我去見外婆,笑著跟她說這是我們的外孫子。然後在她麵前自殺,穿心一刀,幹淨利落。
因為逆天悖倫,符家千百年來第一次有了男丁。
我出生的時候烏雲蔽日,萬畜不安,骨子裏煞氣太重,以至天地不安。但縱使如此,外婆到底讓我活下來了。她雖然不說,但我感覺得到,她是不想讓符家在這裏斷了血脈。
她也會跟我說話,但隻有一個話題——決不能成魔。除此之外,我們的交談少得可憐。幸而後來有了那家夥陪我,那個白癡。
白癡叫陶沛梓,總會堅持一些相當可笑的原則,比如永遠不用幻術捕獵路人,又比如對於替死鬼那近乎於苛刻的要求。我為此數落過他許多回,可他還是斷不悔改。後來被我數落久了,它才小小聲的講了實情。“我不忍心讓他們做替死鬼。”說話的時候抱膝作者,臉孔深深地埋在膝蓋中間,似乎是不好意思。
誠然,他確實是不配做個水鬼的,做鬼做了二百多年,卻依舊被困在這條河上。
他應當成佛的,我想這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適宜成佛的人了。那份悲憫的情懷總讓我自慚形穢。
而他似乎隻有這麼一點堅持,對於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他往往隨意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他會忘記很多事情,以至於關於自己的前世,他隻能記得姓名。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故意忘記前世過往,急切的等待著進入下一個輪回。我想隻要有一個命定之人接替他的位置,他大約會立刻舍我而去吧。這個認知讓我焦躁又恐懼,每每想起就會氣海翻騰,魔心大動,幾乎忍不住想把他生吞活剝吞下肚去,讓他永遠也不得離開。
不好。這樣下去會成魔的。我想著,但仍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去找他。他是我的寶物,我舍不得。然而與此相對的,我卻不知道他是怎樣看待我。
“你對我而言就像我的河一樣。”他曾經這樣對我說過,可我卻不知道這意味著我跟他的河一樣重要,還是意味著我跟他的河一樣,是一個日日糾纏於他的存在。
我想了很久,總與決心去試探他。一味猜忌隻會助長煞氣,我是這麼找的借口。即使下定了決心也還是猶豫了很久,一直拖到報名的前一天才跟他講,說我要去別的地方讀高中,大約很久才能回來一次。然後我閉嘴等他的反應,忐忑不安。其實他隻要稍微歎一口氣,我就立刻回去改誌願,守在他身邊,即使每天都要麵對外婆那個老女人。而他隻是愣了一下,然後說記得多交新朋友,笑得一臉沒心沒肺。
那一瞬間我想殺了他,察覺到的時候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睜大眼睛看我,狀似驚恐。我送了拳頭轉身而去,再不敢看他一眼。我竟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在你心中,我是這樣的無足輕重。
煞氣在筋脈間流淌,蠢蠢欲動。我不得不費了全身力氣壓製它,累得幾近虛脫。“你幹脆自行了斷,省的最後入了魔,教我們符家顏麵無光。”那時候外婆剛好回來,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我,冷冷的拋下這麼一句話。我不理她,符家的女人不懂愛,她們才是真正冷血無情的怪物。
而後我賭氣去了臨市的高中,在遠離他的地方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得離開他。我不得不在他向我辭行前做個了斷,否則我會越陷愈深的。若是等到他脫離束縛,再選擇離開我的時候,我會瘋的。
我是念著清心訣回家的。隔了老遠就在他慣常等我的河堤上看到了他,他衝我揮手,高喊著我的名字。原來還在等我,他等了多少天呢……忍不住有些心軟,差點兒就要衝他飛奔過去,幸而到底克製住了。我必須做個了斷,否則就是萬劫不複,我提醒著自己,曾經失敗過一次,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成功。
從踏上橋開始氣息不穩,他一遍一遍喊著我的名字,顫巍巍地問我是不是看不到了,聲音裏盡是哭腔。而我隻能死死盯著對麵小區青灰的建築,麵色僵硬的向前走。穿過他身體的一瞬間竟有種自己被劈開的錯覺,明明是另一個空間無法觸碰的存在,卻讓我覺得自己是受了萬箭穿身的疼。
他在我身後一下子安靜了,靜得讓我有一種剛剛把他撞散掉的感覺。我不安,但不能回頭。
我終於離開了他。就在我剛剛浮起這麼個念頭的時候,我聽到了哭泣,來自那座橋的哭泣。心髒一下子抽疼起來,仿佛是被人擰成一團,又擰成一團。我躺在床上捂著耳朵,一遍一遍背著清心訣,卻仍是逃不脫那嬉笑的抽噎。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隻有他的哭聲是清晰的,像潮水一樣拍打著我。
我悲哀的發現自己是愛上他了,甚至於什麼時候愛上的都不知道,心底隻聽得到他的聲音,即使封閉五感也依舊能感覺得到他的呼喚。我想起推脫告白時說的‘對不起,我喜歡男人。’不曾想竟然成真了。
我離不開他。我接受了這個事實,從床上坐起身子,這才發現臉上全是淚——我果真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不要舍就好了。
我這輩子第一次做出了忤逆外婆的事,我要成魔,已經決定了。
修行的過程遠沒有想象中的艱難,身體裏的氣息在召喚我,那感覺就像是終於恢複了常態一樣舒適。甚至於連自己都會覺得可笑,明明這麼舒服的事情,曾經的自己,為什麼要堅持那種奇怪的準則,一而再地抗衡著命運呢?
因為魔極邪極惡?那敢問這世界上什麼才是正義呢?像外婆那樣無心無愛的怪物嗎?我今生隻認識一個真正良善的人,卻做了水鬼,受苦那麼多年。
可惜盡管我減少了回家的次數,盡力壓抑身上的魔氣,卻還是在將要成功的時候被外婆發現了。她看都沒看我,甚至連驚訝都沒有就揮起了劍,“孽障!”她隻說了這兩個字。劍氣凶猛,咒文狠厲——她是要我的命。幸而她年紀大了,靈力不濟,我到底還是活了下來。
走的時候我跟她說拜拜,從此跟那個不配稱為家的地方徹底告別。我帶走了穿越三界的鑰匙,省的那個沒靈力的老太婆跑去跟天帝鬼閻通風報信,再說這鑰匙本來就是符家曆代傳家之物,我拿了也是正常。
那一次元氣受損,過了很久才終於圓滿。
那時候剛好是高三的暑假,我正好有時間去了一趟黃泉——閻王那裏有種刑具叫鎖琳琅,形似玉鐲,卻是防止犯人落跑的好東西。我從沒說過自己是什麼好人,我隻是不想讓他離了我的掌控。
說實話,閻王的樣貌讓我著實意外了一下。我一直以為鎮得住億萬鬼怪的閻王是怎樣青麵獠牙張牙舞爪,卻沒想到竟同普通的鬼怪差不多的樣貌。隻是麵色稍好,看上去像個粗獷的漢子。閻王很爽快,我剛開口就差人送了我一對,真叫人受寵若驚。臨辭行又塞給我一本冊子,說,我們這裏用不著了,你姑且拿去。態度相當熱情。
曾有這麼個傳言,說是天地跟鬼閻打了賭,賭這幾大通靈世家中會不會有人成魔。當然,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回去拿了冊子看,竟然是沛梓的生平。我一直當他是個市井小民,沒想到竟是反清複明的誌士,白蓮教的堂主。祖上是清人入關屠城的餘辜,代代都是反清複明的頭人,他手下也犯了幾條官卒的性命,最後起義不成,被內鬼捅了一刀,推進了護城河。
難怪他要忘記前塵。這樣斑駁不堪的過往,的確教人不想回顧。這麼多年做著水鬼,大約也是潛意識裏想要償還前世的罪孽吧。我燒了那本冊子,有些事情既然忘了,最好再也不要記起來。
我把鎖琳琅送給了他,當著麵看他戴上,這才終於放下了心。
我要去臨市上大學,這是我能想到的約束他的唯一辦法。看他摸著鐲子衝我笑,說他喜歡這份禮物。笑容溫暖,映得我愈發下作。我對不起他,卻從未打算道歉或者反悔。
我不是個好人,一直都不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什麼的,原本就是符家的家訓。
“你要記得來找我。”跟他分別的時候我忍不住一遍一遍的重複,“11月23,一定記得來找我……”
因為若你不記得,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愛你,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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