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章節字數:7080  更新時間:11-10-19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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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以前的戰國。魯國,平公十三年六月。泰山南麓。

    暴雨滂沱,閃電猶如無常抖動的鏈條,挾著隆隆雷聲,一下下直擊地麵。寬闊的國道上,一列車馬剛剛離開了齊國地界,正向著魯都曲阜駛去。天空灰黑一片,四下都籠在茫茫的水霧裏。車夫們早已收起了長鞭,各自在幾名衛兵的協助下,拉著馬,埋頭勾腰,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前挪動。

    “早點出發就好了,”車隊中最為高大華麗的一輛車子裏,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嘟囔著,一麵透過車窗打量道旁蒼茫的叢林。更遠處,隱隱可見泰山雄奇的峰巒,可惜萬物都被水汽裹著,看不分明。青年留著一撮小胡子,峨冠博帶,配飾頗為華貴,隻是臉色蠟黃,眉宇間透出一絲病態——他並非尋常的貴族子弟,而是麵前這片山川土地未來的主人——魯平公的嫡長子公子賈(即後來的魯文公)。幾個月前,他奉命出使齊國,如今正在歸途當中。

    大雨連天接地,屬於盛夏的熱氣早就蕩滌殆盡了,公子賈扯著濺濕的夏衣,禁不住一陣戰栗。倏地,一道閃電掠過車頂,直射入路邊的密林。刹那間,一片刺目的白光映出了周圍的一切。就在這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裏,公子賈瞥見距離車隊四、五丈遠的樹叢中站著一個人——一個似乎剛從沼澤中爬出來的人——那人渾身沾滿泥漿,完全辨不出皮膚和衣物原來的顏色,黑水不斷地從他身上、頭上淌下,那張泥塑般的臉孔不帶半點表情,隻有眼珠在微微地轉動。

    公子賈心頭一窒,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黑暗已經再度占據了叢林。下一秒,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在頭頂響起,巨大的轟鳴衝擊著他的鼓膜,車廂也被震得簌簌抖動。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外麵的世界消失了,什麼聲音都接收不到,耳朵一跳一跳地疼,大腦一片空白。幾乎同時,馬車由微顫變成劇烈的顛簸搖晃,好像隨時要翻倒,公子賈一陣惡心,可這也讓他恢複了思考的能力。“怎麼回事?”他大聲喊道,試圖伸手打開車門。然而,雙耳仍是嗡嗡作響,身周的一切都在移動晃蕩,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肢體。他不知道動蕩實際持續了多久,反正當車子穩定下來的時候,好像做了一場噩夢。接著,耳膜漸漸能夠捕捉到一些響動,開始很微弱,但很快就發展成一片喧嘩——他聽到了馬匹嘶鳴的聲音;還有,車夫嗬斥的聲音;以及,許多人焦急地呼喚自己的聲音。

    “世子!世子!您還好嗎?”門開了,公子賈看到自己的老師展大夫和一名侍衛長立在車旁,神情緊張地向裏麵張望;後邊擠著一群麵色惶恐的宦者仆從。沒有誰打傘,所有人都被冷雨澆透了,衣角發梢滴著水。

    “我沒事,”公子賈理了理衣服,努力讓自己顯得從容:“方才怎麼了?”

    見主人無恙,大家暗暗鬆了口氣。一名宦者撐開傘,侍衛長隨即上前將公子賈扶下車來:“馬驚了,可能……剛才那道雷太近了。”

    “你們是怎麼牽馬的?萬一世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們還活不活了?尤其是你,眼瞅著天氣不好,電閃雷鳴,就該料到馬可能受驚,都想不到要防著點?”展大夫厲聲道,雙目盯住依然在奮力拉挽韁繩的車夫,一邊伸手捋著被雨水黏濕成一團的胡須,身側的隨從急忙為他撐起雨傘。

    公子賈的車夫看起來相當困惑:“這四匹馬平時不怕打雷啊。您忘了?這是世子的二伯公子瀽送的,原先都是軍馬,接受過過嚴格的訓練。去年,公子瀽領兵跟隨齊軍伐楚,給他拉戰車的就是這幾匹。您想想,戰場上金鼓齊鳴,殺聲震天,也沒聽說出什麼碴子。我總覺得……”說到這裏,車夫猛地住了口,鬆開韁繩,旁邊幾個衛士隨之停下手上的動作——四匹馬已經不再悲鳴騰躍,但仍舊表現得異常煩躁,不時用蹄子刨著地,一麵發出短促的噴鼻聲。或許是受到同類的感染,車隊中剩下的馬也變得有些反常——耳朵折向後方緊緊貼著腦袋,長長的脖子一會兒勾下去,一會兒高高昂起,鼻翼扇動得十分誇張,透不過氣似的。

    “這、這些馬……怎麼回事?”縱使不了解馬的習性,展大夫也感到事情有點不對勁。

    “它們大概聽到或者嗅到什麼了,”車夫指了指替公子賈拉車的四匹馬,眉頭緊鎖:“通常,馬這樣‘打響鼻’,是在向同伴示警,表示它覺察到某樣危險的事物,也可能是陌生的、前所未見的東西。”

    “危險的事物?前所未見的東西?難道是……”公子賈打了個冷戰,馬驚之前看到的一幕,迅速在腦海中回放。額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他用衣袖胡亂擦著,一麵轉身望向那個“怪人”當時站立的位置。此刻,那裏充斥著一團幽黑,什麼都看不到。可他總覺得有張汙泥覆蓋的臉躲在暗處,用寒森森的眼睛打量著自己。公子賈走近幾步,不死心地等待著,須臾,幾道閃電接連降下,不如那一次靠近密林,卻足以讓他看清其間的狀況——殘損的花瓣,搖曳的枝條,打落的樹葉,被雨水洗得晶閃閃的灌木,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不,並不是什麼也沒有,在離那人出現的地點幾尺遠處,一條曲折的土路若隱若現。路不寬,但帶有明顯的人為修繕痕跡,路兩旁三尺來寬的地帶僅有低矮植物生長,似乎刻意伐去了一些大樹,路麵也經過夯實平整。

    “真是的,我在緊張什麼啊?那隻是個頂著暴風雨趕路的人,滑了一跤,沾了一身泥,現在他應該已經順著那條小路回家了……沒錯,就是那樣的,一定是那樣……”僵立在原地,公子賈幹笑了幾聲,眼前卻一直晃動著那張猶如戴了黃土麵具的臉,以及那透出異樣光芒的眼睛,同時,另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別自欺欺人了。那家夥的眼睛……那種從容而冰冷的眼神,會是一個在風雨中掙紮、滑倒的行人所擁有的嗎?”

    “世子,”一直端著大戟立在一旁的侍衛長忽地開了口,小心翼翼地:“我看……這雨實在太大了,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最好……明天再上路。”

    “唔,”公子賈收回遠眺的視線,看看侍衛長,又扭頭看看國道,神情有些茫然:“我沒記錯的話,這裏離驛站還有好一段路呢。附近也見著什麼人家。”

    侍衛長微微一笑,指著雷雨中忽明忽暗的樹林:“世子剛剛也看到了吧?林子裏有條土路。這條路盡頭是座高台,名叫望古台,高台旁邊有一所軍營。我們可以去那裏歇息一陣。”

    “望古台?”公子賈臉上的迷茫又加深了幾分:“我以為這是個地名呢,原來真有這樣一座高台。可是……為什麼會在這裏駐軍?我從未聽說過附近有重要的軍事據點。”

    “世子說的沒錯,”侍衛長謙恭道:“傳說中泰山是盤古的頭顱所化,所以不知哪一代魯君在山腳修了一座高台,上邊建有殿宇,用來祭祀盤古,稱作‘望古台’。慢慢地,人們也用這三個字指代祭台周邊的區域。現在大家都以為這是個地名,沒有幾個人知道台子的存在了。至於軍營,也是為了看守祭台設置的。其實那兒的駐軍從沒打過仗,不過是群按軍隊編製的看門人罷了。”

    公子賈仰頭看了下天,黑壓壓的雲團正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蠕動著。他輕歎一聲,目光一寸寸下移,視野中出現了蜿蜒的國道,連同兩旁的山野綠樹,一直往前延伸,最後被一片微光閃動的白線截斷。不知為什麼,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頭頂盤踞著一隻巨大的、蠢蠢欲動的黑蜘蛛,整個世界都被它吐出的絲包繞著。這樣想著,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毛森森的大螯,他急忙垂下頭,不敢再看:“都弄不清什麼時辰了。老師,您說呢?要不要去軍營中避避雨?”

    “現在應該是晚上了,”展大夫也看了看天:“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避一避也好。盤古並非周禮中規定祭祀的神,據臣所知,那祭台從沒有哪位國君親臨過。如今世子要在軍營中過夜,將士們必定歡欣鼓舞。”

    半個時辰以後。

    公子賈怔怔看著前方的軍營,目光中充滿驚疑。軍營背靠泰山,麵臨汶水,四麵全是高近五丈的石牆,牆頭設有射擊的垛口,牆麵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遠遠望去,猶如一座方方的小山。視線所及的地方,一扇門也找不到,隻在軍營左側的圍牆下,立著一個身披蓑衣的士兵。士兵手執單戈,另一隻手提著盞帶罩子的油燈,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來人。

    看清士兵的瞬間,公子賈打了個冷戰,腦海中條件反射般浮起一張塗滿黑泥的臉,事實上,麵前這名士兵的身形跟林子裏那人絕不相似,但他們臉上都帶著同樣一種呆滯而陰森的神情,眼珠雖然在轉,卻沒一點活氣。公子賈裹緊了衣服,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又開始顫抖。那一霎,他甚至起了返身離開的念頭,然而他的雙腿軟得一動也不能動。

    展大夫皺了下眉:“這軍營怎麼沒有門?”

    侍衛長騰出一隻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躬身道:“大概是常年不用,被野藤遮住了。我去通報一下。”說著,他徑直走向牆邊那個士兵:“喂,世子來了,快去通知你們長官開門迎接。”

    士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國君的信物呢?”

    “信物?”侍衛長愣了下,扭過頭,用探詢的眼光望著展大夫。

    “沒有信物,”展大夫上前一步,威嚴道:“我們不是奉國君之命來的。世子使齊歸國,路過你們軍營,要進去避雨。你發什麼愣?還不趕緊把世子迎進去。倘若世子受了涼,你們擔待得起嗎?”

    士兵神色不變:“沒有國君的信物,任何人不得踏入軍營一步。”頓了下,他指指不遠處一座建築——雨霧中隻能看出朦朧的輪廓:“避雨到望古台去,上麵有供國君和官員祭祀時休息的屋子。”

    “混賬——”侍衛長暴喝一聲,舉起手中的大戟。

    士兵連眼皮也沒抬一下,依舊筆直地站著,雙眼平視前方,仿佛沒看見眼前這群人。

    展大夫輕咳一聲,擺擺手,侍衛長悻悻退回到公子賈身後。展大夫揚起下巴,一疊聲地冷笑著:“何必跟這種無知小卒計較,我相信營裏的軍官不會也這麼不明事理吧。”言罷,他傲慢地瞟了士兵一眼:“去,叫你的長官出來!”

    士兵根本不看他,隻冷聲道:“規矩就是規矩,對誰都一樣,問誰也一樣。”

    “好,你記著,”一直默不作聲的公子賈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扔下四個字轉身就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身為魯君的嫡長子,他並非一直受到禮遇和優待——魯國國勢衰微,出使列國時,他常常被大國君臣捉弄羞辱。但他怎麼都想不到,魯國一個看門的小兵也敢對自己如此輕慢。一時間,憤怒蓋過了恐懼,公子賈渾身的血液統統湧上大腦。他雙手握拳,健步如飛地穿過幽黑的樹林,侍從們竟跟不上。雨滴一顆顆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他也沒有知覺,隻是忿忿地向前衝著。

    直到出了林子,重新站在國道邊,公子賈才覺出有些不妥。憑借不停劃落的閃電,他看見自己的車隊依然停在原來的位置,綿延幾十丈,像一條長蛇,留下來照看車馬的衛兵卻沒了蹤影。他舔了舔唇角的雨珠,緩緩回頭,身後也沒有一個人。

    “不可能,我走得再快,侍衛也不可能追不上!怎麼會……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公子賈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他用痙攣的手拔出佩劍,不住地左顧右盼,似乎下一秒那個滿身泥濘的怪人就會從某一棵樹後撲出。

    一陣冷風掠過,所有馬車車窗上的簾幔都向一邊卷起。這時,公子賈發現自己那輛車子的窗口露出一截粉紅的布料,在黑暗中格外顯眼。“車裏有人?”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在心底紮了根,怎麼也除不去了。他著魔般走過去,伸出微顫的手,握住簾子一角,靜靜等待著,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須臾,一道電光照亮了國道,公子賈同時揚手,簾子被掀開來——車廂裏坐著一個沒有臉的女人,一襲粉紅衫裙,懷裏抱著一個嬰兒。閃電滅了又亮,女人徐徐轉頭,將沒有五官的臉孔對著公子賈,忽然,她懷中的嬰兒哭了起來,刺耳的哭聲,似夜梟啼鳴,又似受傷野獸的低吼。

    那一刻,公子賈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兩眼一黑,軟倒在地。布簾被順勢帶落,飄在他臉上,引起身軀一陣無意識的抽搐。

    四年後,魯都曲阜,宮門前。

    晌午時分,一位年過半百、麵容莊嚴的官員正緩緩步下台階。倏地,遠處傳來一陣喧嘩,煙塵四起。接著,一輛溫車疾馳而至(設有臥鋪的車子)。一個青年跳下車,朝著官員躬身一禮:“散大夫。”

    “嗯?”散大夫停下腳步,打量了對方好一會兒,才摸著胡子,慢條斯理地說:“你是——”

    “在下張孟,”青年微微一笑:“是公子瀽的門客。從前在主人府上與大夫有過幾麵之緣,您不記得了?”

    “噢,”散大夫點點頭,漫不經心道:“是你啊。你不是跟隨公子瀽出使齊國去了?”

    “沒錯,”青年從衣袖裏取出一卷帛書,恭謹道:“在下剛從臨淄回來,有公子瀽的書信要麵呈國君,煩勞大夫引見一下。”

    “什麼事啊?”散大夫微微蹙眉:“你不知道嗎?近來國君跟相邦都臥病在床,軍國大事全由世子一人執掌。你要見世子的話,恐怕得等一陣子,”

    “要等多久?”青年臉色微變:“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十分緊急,必須早做決定。”

    散大夫眯起眼睛,道:“至少半個月吧,要不……讓老夫代奏如何?”

    青年很痛快地說了聲“好”,便將帛書遞了過去。

    一刻鍾之後。一間陳設華麗的宮室裏。

    公子賈跪坐在幾案後,呆呆盯著麵前一張攤開的帛書。半晌,他閉了下眼睛,把帛書推到一邊,一臉倦容道:“散大夫,還是你說給我聽吧,我累了。信上寫了些什麼?”

    “是,”立在對麵的散大夫垂首道:“去年齊秦結好,齊王派遣孟嚐君入秦為相。可沒幾個月,秦王在趙國使臣的挑唆下,又將孟嚐君免職,還把他軟禁了起來。”

    “這些我都知道,”公子賈不耐煩地揮揮手。

    “是,”散大夫的腰弓得更低了,聲線也染上了一絲惶恐:“最近孟嚐君從秦國逃了回來,重新擔任齊相。為了雪恥,他聯合了韓、魏兩國,準備由函穀關進攻秦國。他讓魯國也派一支軍隊幫助齊兵作戰。”

    公子賈歎了口氣,偏頭望向一旁的展大夫:“老師,您看我們要出兵嗎?”

    “自然要,”展大夫沉著臉道:“如今齊強魯弱,況且上回跟齊國結盟以來,好幾年都相安無事,這一次也不好違拗。反正齊人也不是真正指望我們幫忙打仗,無非是想讓我們資助一些糧草兵器,順便顯一顯威風。”

    散大夫驀地笑了起來:“世子,沒什麼好煩惱的,我倒覺得這是個機會。”

    公子賈不解地看著他。

    “不錯,”散大夫輕輕頷首:“機會。聽說四年前世子經過望古台,那兒的駐軍竟然拒絕世子入營避雨。結果害得世子受涼染病,一病就是大半年。國君非但不予懲戒,反而怪世子生事。”

    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但公子賈很快壓下了心頭的怒火,淡淡地說:“父親那麼做自有他的道理。”

    展大夫重重地哼了一聲:“那些家夥確實該好好教訓一下。不過是一個看守祭台的小卒,竟如此目中無人!不知道軍官要張狂到什麼地步。長此以往,吾恐國將不國!散大夫,你剛剛說的‘機會’是指……”

    散大夫又笑了下:“很簡單,就派這支軍隊跟隨齊軍攻秦。”

    公子賈心頭一動:“你是說……”

    散大夫點點頭,流露出冰冷的眼神:“函穀關豈是容易攻克的?從前公孫衍組織的五國聯軍,都沒討到什麼便宜。望古台的駐軍壓根沒打過仗,派他們出戰……”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別有深意地笑著。

    公子賈略一沉吟,道:“就這麼辦。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散大夫退下後,公子賈又重新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當中。他兩眼無神,原本蠟黃的臉色變成了慘白,雙手一直微微地顫抖。

    盯著自己的學生看了一會兒,展大夫關切地問:“世子,你不舒服嗎?”

    公子賈沒聽見一般,愣愣盯著幾案上某一點,好一陣,才開口道:“那天你真的沒看到什麼?”聲音低沉、沙啞。

    “世子,”展大夫吃了一驚,稍微提高了音量:“你沒事吧?你說哪天?看到什麼?我不明白。”

    公子賈依然低頭看著幾案,聲音輕飄飄的,夢囈一樣:“就是我們到望古台的軍營那天。在我昏倒以前,你看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啊,”展大夫想了想,緩緩道:“當時你被那個小兵氣著了,一個勁兒地往前衝。我們都跟得有些吃力。還好,侍衛長把傘拿了過去,追在後麵為你撐著。後來,你走到馬車旁,不知怎麼回事,你不上車,站在車廂側麵,掀開窗簾往裏麵看。緊跟著,你就昏了過去。”他一麵說,一麵暗暗觀察公子賈的表情,心中半是擔憂,半是疑惑。

    “這樣啊,”公子賈虛弱地笑笑,再度沉靜下來,雙目迷離地望著一個方向。

    過了兩年,初冬,深夜。魯國王都,宮中,平公的寢殿。

    牆角四支巨大的火把映出了一室昏黃。魯平公靜靜地躺在床上,也許被子太厚的緣故,他的身軀看起來竟沒什麼起伏,可是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目憂色。嘴唇開合了幾次,他終於發出嘶啞的聲音:“下人都散了嗎?”偌大的宮室裏冷冷清清,說話都帶著回音。

    “是,”公子賈輕聲回答:“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好,”平公每說一個字都要喘上一會兒:“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連夜召你入宮,有一件事……”

    “父親,”公子賈埋著頭,尾音裏帶著哭腔:“別這麼說,您的身子比前一段時間好多了。”

    魯平公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輕輕搖了下頭:“我這是回光返照……”停了下,他的表情變得異常凝重。直視著兒子的臉,他說:“我聽說,你把望古台那支軍隊派去助齊攻秦?”

    “是的,”公子賈小聲道,心虛地垂眼看著地麵:“您別擔心。上個月我收到了捷報,那支軍隊並無傷亡,而且,齊魏韓聯軍已經攻入函穀關,秦人答應割地求和……”

    “你——”平公陡地豎起上半身,一麵劇烈地咳嗽,一麵低低地、卻異常憤怒地吼叫起來:“聽著,絕不能動望古台的駐軍,因為那支軍隊、那支軍隊……”

    刹那間,平公發出淒厲至極的哀嚎,一把攥住兒子的手腕,枯瘦的指頭立刻陷進了對方的皮肉當中,幾顆殷紅的血珠緩緩滲出。他雙目凸出,死死盯著公子賈身後,身體劇烈地抖動。

    “父親!”公子賈驚叫一聲,感覺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肌肉又冷又硬,被平公抓出了深深的傷口卻感覺不到疼痛。他掙開父親的手,跌跌撞撞起身,望向平公手指的地方。隻見一扇窗戶半開著,潔白的簾幔在夜風中輕輕飄動。他鬆了口氣,一步步挪到窗邊,朝外望去。夜色如墨,一些慘白的霧氣浮在半空中。遠處,一隊高舉火把的衛兵正緩緩地踱來踱去。

    公子賈深吸一口氣,拉上窗簾,卻在瞬間怔住,止不住的戰栗一股股襲來:“不,不對,父親說要與我密談時,我明明關好了所有的窗戶,還拉了簾子。沒錯,當時我反複檢查過,窗戶是誰打開的?難道……屋子裏還有別人?”他又看了一眼飄飛的窗簾,猛地後退一步,轉身奔到床邊。

    魯平公依然仰麵躺著,眼睛瞪得大大的,渾濁的眼球中盛滿驚恐。他的下巴揚起,嘴張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身體還是溫熱的,卻已經沒有呼吸了——他張著眼睛死了。

    公子賈一下子跌坐在地,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響。半晌,他才回過神似的慘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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