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058 更新時間:11-12-04 23:15
三月間,齊魯大地一片盎然春意。泰山腳下的望古台,細雨如絲,飛花如雨。連綿不絕的花雨中,迎來了文公的使者——魯國最為能言善辯的孔大夫。
把使者迎入軍營,設宴款待,送入精心準備的驛館——這些禮節上的套路,自然還是由無愛黑龍來應對的。
軍中的例行安排完全打亂了,幾乎所有人都在為迎接國君的使臣而奔忙。風樹獨自朝著與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著,唇角掛著一抹微不可察的、輕蔑的冷笑。漸漸地,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眼前的景物變得荒涼,一排掩映在樹叢中的石屋落入他的眼簾。風樹走近其中一間,在門上有規律地叩著。伴隨沉悶的聲響,石門向後打開來,然而,門後似乎沒有人。他不以為意地走進去,順手關上門。
屋裏堆滿各種雜物,牆角竟橫著一隻巨大的石棺。風樹上前推開棺蓋,裏麵空空如也。他俯身在棺底摸索了一陣,突然,棺材底板變魔術般消失了,露出一列長長的、向下的樓梯,樓梯間彌漫著詭異的綠光,一股淡淡的黴味撲麵而來。
風樹皺了下眉,拾級而下。這些巨石台階又髒又舊,卻異常宏偉。走出不多遠,入口在他頭頂自動閉合,冰冷的潮氣從四麵八方湧來——這座石質建築完全處在地下,陰氣極重。並且這裏從不點燈,隻在壁上嵌著一種發光的石頭。風樹也不知道這些石頭來自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它們會在黑暗中發出幽綠的微光,像一隻隻野獸的眼睛。下完樓梯,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他穿過大廳,又在一條狹窄的過道裏走了好久,終於來到一間寬敞的石室當中。室內很空,除了一張石頭幾案,什麼都沒有,甚至看不到通往另一個地方的門洞。
“義父——”風樹揚聲叫道,答應他的隻有自己的語聲激起的回音。他搖搖頭,不耐煩地在幾案前踱來踱去,偶爾停下來,從腰間取出一樣小東西,攤在手心裏,出神地看著。他知道自己身處的地方並不像表麵上那樣簡單,事實上,這間石室,不,應該說整座建築布滿了機關暗道。他也知道,通過其中一條密道,一定可以找到義父石先生。不過,他並不打算那麼做。他倒不是忌憚裏麵可能存在的機關暗器,隻是不想惹那個脾氣古怪的老人發火,當然,他也不是多麼害怕或者尊敬石先生,隻不過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石先生名叫石庸,從未在軍中擔任什麼職務,但他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擅長設計各種武器以及大型攻城器械,並且精通醫理,尤其善於製毒和解毒。此外,在發現墓中的密道暗室和破解機關暗器方麵,他也是獨一無二的。所以,盡管他孤傲少言、喜怒無常,無愛黑龍始終對他極為遷就,不但為他修建了巨大的地下居所,還讓自己的獨子將他認作義父。
風樹對石庸的過去知之甚少。他隻聽說,自己的義父出生在越國,年輕時曾是天下聞名的鑄劍師。三十年前,石庸在鑄劍時發生了可怕的意外,一場大火毀了他的一切——家人、財物、容貌。從此,他隻能終日帶著一副鉛灰的麵具,僅露出眼睛和嘴唇。更可悲的是,他再也不能親手鑄劍,因為他不能靠近灼熱的東西,那會讓他燒傷的皮膚萬蟻啃噬般苦楚。風樹不清楚石先生後來去了哪裏,經曆過什麼,反正自己出世以前,石先生就已經在軍營中了。他終日躲在陰冷的地下室裏,隻有確定了某處大型墓葬,才會隨同軍隊出門前去盜掘。除了無愛黑龍父子,他幾乎不與任何人接觸,連一個仆役也不願意收留。
從有記憶開始,風樹每天都會進入這所地下建築,在一間空曠的石室當中聽石先生講課。不過,他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義父——石庸在教授風樹東西時總是毫無章法,上回他還在解釋各種攻城機械的優缺點,下一次他可能會讓你找出房間裏有幾道暗門,再下次他又轉而示範怎樣解烏頭的毒;每一門技藝,他都不是由易到難地講授,而是想到什麼說什麼。風樹實在很懷疑石先生是不是故意的——也許,他根本不想把自己的絕學傳給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
“你在這裏做什麼?”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風樹身後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路。
風樹應聲回頭,一張鉛灰色、沒有表情的臉撞進視野當中——石先生站在對過的牆邊,一隻手拄著拐杖,另一隻手抓著一個包袱。風樹知道,那裏有一道暗門。他側轉身體,微微頷首:“義父——”
石先生的眼睛在麵具後閃著不明的光:“你不用去陪國都來的使臣嗎?”
“明天才是正式的宴會,”風樹聳聳肩:“你知道我一貫討厭那種場合。”
石先生冷冷地說:“我今天沒打算教你什麼。”
“知道,”風樹滿不在乎地一笑:“義父,你有沒有到過軍營的西門?”
石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嘶聲道:“知道,那一帶有許多小土包,士兵們都在那兒練習縱跳。”縱跳是當時軍人選拔的項目之一,在戰場上經常需要躍上敵人的戰車。
風樹點點頭:“照你看,那些土包下邊有沒有可能存在墓葬?”
石先生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風樹看不到他的表情變化,但當他再開口時聲音比平時更加嘶啞難聽:“為什麼這樣問?”
風樹遲疑了一下,伸出右手,攤開。在他的掌心,躺著一塊小小的、形狀不規則的玉石,像是從一件玉器上斷裂下來的:“前段時間一直下雨,有座土丘塌了一半,我在泥裏挖到的。”
石先生用兩根手指撚起玉石,對著牆上的光源仔細端詳。半晌,他將玉石拋還給風樹:“是鳥頭上的羽冠。應該是商代的東西。你的意思……這東西原來埋在一個小土包裏?”
風樹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中的玉石:“不,是埋在土丘下麵的泥地裏,埋得還挺深。土丘塌了以後,雨水把地麵的泥土衝去了不少。我又向下挖了大約一尺多。”
石庸微微偏頭,銳利的目光釘在風樹身上:“你是怎麼想到去挖那個地方的?”
風樹低下頭,聲量也低了下去:“小風子老是對著那裏咆哮。”
“小風子?就是你養的那隻黑貓?”石先生發出難聽之極的笑聲,眼睛裏閃動著惡意的、譏諷的光:“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話叫做‘玩物喪誌’?”
黑眸不悅地眯起,風樹冷冷道:“你隻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覺得那地方是不是有一個商墓?”
“你應該去問你師父,這是他的專長,”石先生燒傷變形的嘴唇扭曲、翻卷著,吐出毒蛇一樣“嘶嘶”的喘息聲:“不過你問我的話,我可以肯定地說,有,一定有。或者,你可以自己去試掘一下,就像你們以往做的那樣,取些土上來觀察,這是最可靠的辦法,不是嗎?”
“沒錯,我正準備這麼做,”風樹露出厭惡的神情:“義父,你都沒去看一下,怎麼能夠肯定那裏有墓?”
石先生踱到幾案前,放下手裏的包袱,瞬間,風樹聽見瓷器撞擊的脆響。果然,石先生用一隻手慢慢解開包袱,露出幾隻白色的瓷瓶:“用得著看嗎?不要告訴我,你自己感覺不到。你嗅不到那塊玉散發出來的死氣嗎?你沒有一點危險的預感?從四歲就跟著你爹盜墓,難道你一點直覺都沒培養出來?”說到這兒,他撿起一隻瓷瓶,向風樹扔去:“給你。”
“這是什麼?”風樹接住瓷瓶,狐疑地看著。
“我新配的一種毒藥,”石先生又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幾乎在舌尖碰到它的同時,就會斷氣,你都來不及感到痛苦。帶著它去探那個墓,你至少可以死得痛快點。”
“哼,”風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外麵依然飄著細細的雨絲,走出十幾步,風樹倏然感覺有些不妥。直覺告訴他,有人正從背後盯著自己。急轉回身,他一眼瞥見一道淡淡的影子在一座石屋的窗口一閃即逝。那並不是風樹剛剛進入的地方,但他無法肯定,其他的石屋是不是也有通往地下的暗道。
猶豫了一會兒,風樹終於沒有過去查看,而是繼續前行。“老瘋子,”他在心底咒罵著,眸中隨之浮上一抹狠色。但這種冷酷的表情,襯著他英俊的麵龐和高大的身材,反而讓他顯得更有魅力了。
無愛風樹——表麵上是風光無限的小將軍,暗地裏卻是不為人恥的摸金賊,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恐怕沒有人能夠回答。一位暗戀風樹的女子,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臉如月,心似鐵。笑結霜,言若雪”。然而,就是這樣的句子,對於他的美與惡都形容了還不到千分之一。
他俊美的樣貌世間難尋,而他的惡比起他的美,更是天下罕見。先天的遺傳和後天的培養,讓他的心像千年寒冰一樣又冷又硬。如若把自己的父母殺死,能夠得到足夠大的好處,他不會有半點遲疑。在風樹看來,什麼仁義道德、禮法規矩,不過是上位者為了鞏固自己的利益編造出來的,隻有愚蠢的人才會相信;而人情世故,更是可笑的束縛。或許是正當年少輕狂、心性叛逆的時候,他總是與世俗對著幹,即使碰壁,即使遭到非議,依然任性地按照自己的原則行事。
十二歲那年,風樹的生母去世,他連心跳都沒有失常一下來證明她至少還給了他生命。幾年前,父親因為長期接觸屍氣臥病在床。他僅高興把權力握到了手上,甚至巴不得父親早死,讓他可以獨掌大權。
無愛黑龍知道兒子心狠,但他絲毫不為此感到難過。風樹的惡正是他多年以來精心培養的。無愛黑龍固執地認為,一個人隻有六親不認才能成就大事。尤其對於一個盜墓賊來說,感情這種東西,越少越好。
淺淺的月開始西移,整座軍營都籠在柔和的光暈裏。
風樹正行走在一片雜樹林裏。在他身周,散布著無數大大小小的土包,矮的僅有三四尺,最高的也不超過一丈。林子盡處,隱隱可見三重厚實的高牆,夜色中看過去黑壓壓的一大片,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風樹一麵走,一麵打量兩側的土丘,眉頭緊鎖。這座軍營就像他的城堡一樣,他生在這兒,長在這兒,自以為對這兒的一切了如指掌——不,也許,石先生的地下宅邸除外——因此,當前天他從那座坍塌的小丘下掘出那塊墨綠色的碎玉,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實在難以想象,盜墓世家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從來沒有人發現的墓穴?那時大家都忙碌著,準備迎接魯君的使者。他並沒有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任何人,直至今天中午,才對義父提起。結果,石先生奇特的反應又加重了他的好奇與懷疑。
“那個老家夥……雖然平時脾氣就很壞,但也不至於信口開河,無理取鬧。為什麼他一看到那塊玉就斷言一定有墓,還變得瘋瘋癲癲的?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風樹喃喃低語著,又一次取出那塊玉石對著月光反複驗看:“死氣?我真的嗅不到。不過,這玉……好像特別的涼……”
地麵覆蓋著厚厚的落葉,似乎根本沒有路,而更像一個巨大的陷阱。風樹徑直往前行去,枯葉在他腳下窸窣作響。終於,那個塌掉大半的土丘出現在他麵前,旁邊還擺著他當日用過的一整套盜墓工具——每一件都刻有風樹的名字,按說旁人是不敢亂動的。然而,他立刻發現,自己出於習慣用樹枝在工具上擺出的記號不見了。現在,那幾根樹枝隻是散亂地橫在那裏——似乎有人動過自己的工具,又按原樣放好了,甚至同樣扔下幾根枝條,卻未曾注意樹枝的擺放是有規律的。
“這兩天不該有人到這裏來的……難道是野貓?”風樹四下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柄鏟子,走到土丘塌陷的一側,撥開枯葉,露出一處新翻的泥土。與周圍純淨的黑土不同,這一小片土地中混雜著一種灰黃的土粒。他抓起一把泥土看了看,然後,再次環顧周遭,眉頭擰得更緊了:“商朝的墓都是不封不樹,也就是說……這些土丘並不是封土堆。或者,土包跟地下的東西壓根沒關係,是後來自然形成的?不過,看周圍的環境,這裏實在不適合做葬地……會不會是窖藏坑?”
風樹搖搖頭,開始鏟去麵前的泥土。上回他隻是隨意將挖出的土掃進洞裏,用枯葉掩蓋起來,並沒有夯實,因此,這塊土地潮濕、鬆軟,他很輕易就掘出了一個深深的洞穴。然而,隨著洞底的深入,風樹的眸光逐漸變得冷厲懾人。他清楚地記得,那日自己隻掘到一兩尺的深度,而現在洞深近四尺了,鏟下的泥土仍舊濕軟鬆散。毫無疑問,自己離開以後,別人掘開過這個洞穴,且又向下挖了兩尺,然後草草地用原土回填,再掩上落葉。
風樹蹲下身,仔細觀察洞壁。由上至下,泥土的顏色從純黑漸漸轉為灰黃,質地卻沒什麼顯著變化。他籲了口氣,自語道:“不管那個人想要什麼,應該還沒有得手……”
午夜過後的林間陰冷異常,透過枝葉的月光似乎也帶著冷意。風樹閉了下眼睛,重新掄起鏟子向下挖掘。慢慢地,洞底的泥土變得緊致、密實,卻又不似夯打過,土色仍是灰黃。他又下了幾鏟,驀然,“吱”的一聲,鏟頭觸到某樣堅硬如鐵的東西,雙手被震得生疼。“銅器?聲音不像……”風樹小心地用鏟頭刮去洞穴底部那層黃土,現出一種褐色的膠泥土——不知曆經了多少風雨,這些褐土板結在一起,磐石一般——鐵鏟擊中的地方,隻留下一點白色的印痕。思忖片刻,風樹換了一把鐵耙,用力築向地麵,終於砸下一些土粒來。就這樣,大半個時辰過去了,他也不過將洞底往下推進了幾寸。
“也許我該等那個該死的使者走了,召集軍隊來挖,”風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再次揮起手中的鐵耙,重重砸下。瞬間,他似乎聽到了細若遊絲的金屬聲。風樹微微一怔,扔下鐵耙,揀了把小巧的手鏟,輕輕拂開洞底散落的土粒,一樣表麵凹凸不平的物體露出頭來。他屏住呼吸,用手鏟在那東西周圍慢慢刮著,一隻比拳頭略大些的麵具一點點現出了真容——那是一隻齜牙咧嘴的神怪麵具,頭上長著彎彎的角,有一對尖長的耳朵和三隻巨大的眼睛,青銅特有的綠鏽在月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澤。
“這是……”風樹伸手撿起青銅麵具,慢慢站直了身體,就在這時,一種被人從後方盯視的感覺讓他回過頭去。背後是靜謐的林子,沒有風,每一片樹葉都溫馴地低垂著。一種非常奇怪而壓抑的感覺壓上心頭,風樹覺得周圍這些自己出生之前就存在的、再熟悉不過的樹木,此刻看上去竟是說不出地別扭和陌生,仿佛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真傻,我在想什麼?一定是因為那個老家夥的話……”如此想著,風樹下意識地抬手,將麵具舉到自己臉前,透過麵具上方、雙眉之間那個小孔看出去——月亮變成了妖異的綠色。“怎麼會……”風樹迷茫地將視線下移,綠色的月光下,一切景物都蒙上了暗綠色、銅鏽般的顏色。忽然,一張女人的臉在麵具後一閃而過,風樹來不及看清她的長相,隻知道那張臉也是綠茵茵的,並且——不太像活人的臉。
風樹倒抽一口涼氣,拿著麵具的手垂下,然而,視網膜上映出的影像仍是一片暗綠。“義父說得沒錯,這地方的確有古怪!”他閉上眼睛片刻,再睜開來,麵前依然是綠色的月光,綠色的林木,綠色的土地。他定了定神,將麵具轉到正麵,雙手捧著,仔細地端詳。手上的銅麵具,和捧住麵具的自己的手,竟是完全相同的顏色。這時,風樹又一次感覺到來自後麵的視線。不,不止來自後方,整個林子裏,似乎有無數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自己,似乎有無數個空曠幽遠的聲音在每棵樹後麵、在耳朵旁邊竊竊私語。原始的久違的恐懼籠上心頭,暗道一聲“不好”,他知道自己一定觸動了什麼陣法。
狠狠咬住下唇,風樹“霍”地抽出腰間寶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下。疼痛讓他失焦的雙眸瞬間清亮起來。急轉回身,他打算離開。然而,沒走幾步,那種怪異的感覺再度襲來,他漸漸感到意識變得模糊,青銅麵具從他無力控製的指尖滑落。“怎麼會這樣?還不知道地底究竟是什麼就這樣輸了嗎?不……”風樹死死握住手中的長劍,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跟救命稻草那樣:“冷靜一點,不要慌……如果觸動陣法的原因是那隻麵具,很可能……隻要將它放回原位就沒事了!”他艱難地轉動頭顱,在地麵搜尋那個麵具,入目的卻僅是一片濃稠的綠——不論哪一個方向,仿佛他已深陷綠色的泥沼當中……
倏地,幾下“嗖嗖”聲掠過,然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風樹發現那種古怪的感覺消失了,眼前的景物也恢複成本來的色澤。他轉過身,困惑地看向剛才發出聲響的地方——他能聽出,那是利器劃破空氣的聲音——不知多少習武之人,終其一生,也不能讓自己的兵器發出那樣尖利的破空聲。
淡淡的月光下,立著一個一襲白衣的男子。他是那種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的男子。說他是男人,他的麵容顯然過於年輕;說他是男孩,他周身散發的氣質又透出一股成熟與從容。但這個絕美的男子又是那麼地冷淡,他的眉既不是舒展,也不是緊鎖;他的嘴角既不是上揚,也不是下垂;他的眼神,沒有愛,亦無恨,沒有悲,亦無喜,所包含的僅僅是完全的冷淡與陌生。
他就這麼立著,立在月光下的樹林中,俊秀挺拔而意態漠然。仿佛這月光與他無關,這樹林與他無關,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而他的俊逸與冷淡,也使得他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風樹也差點真的以為這男子與剛才的一切無關,如果不是他出了鞘的劍握在手上,如果不是他身後有幾棵被攔腰截斷的樹,如果不是他月白的衣袖上沾著灰黃的泥土……
風樹知道,正是這個憑空出現的男子,在關鍵時刻砍斷了林子西南角的幾株樹,從而破壞了先人布下的陣法,救了自己。但他沒有欣喜,沒有感激。麵對從天而降的救援者,冷血的他,此刻隻有一個念頭:殺了這個人!不,也許不能完全歸結於他的冷血,還因為他明白了另一個事實——
拍了拍掌上的泥土,風樹邪魅地一笑:“偷用我的工具掘開那個洞的人就是你吧?你袖子上的土在地麵是找不到的。”
白衣人一言不發,臉上仍是淡淡的,就像沒聽到他的話一樣。
風樹冷哼一聲,銳利的目光刀子一般在對方身上劃來劃去。他注意到男子的兩隻手都套著淡黃的皮套,並且用左手持劍。“左撇子?”風樹挑了下眉,他很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這人,但男子身上分明有種令他感覺熟悉的東西,盡管他想不出是什麼。
“你是什麼人?你怎麼進來的?”風樹的聲音裏已經有了血的味道,同時,他握劍的右手正暗暗蓄積著內力。望古台的軍營共有三層高牆,門全是隻能從內開啟的暗門,且每一道牆上都設有機關。風樹無法理解,一個陌生人是如何無聲無息地闖入營中,一想到這點,心頭就泛起隱隱的不安;而被處於敵對地位的人看到自己愚蠢慌亂的樣子,更是他難以容忍的恥辱。
白衣人依舊不答,麵上也沒一點表情。
“你以為自己不說,我就沒有辦法知道了嗎?”懶洋洋的語聲,仿佛在跟老友閑談一樣,但話音未落,風樹已如閃電般向前竄出,寒芒一閃之際,劍刃直奔對方麵門。凶猛的劍氣震得周圍的樹木簌簌抖動,葉片零落如雨,然而,這一劍卻落空了——白衣人的表情和姿勢都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站到了風樹的攻擊範圍以外,他甚至未能看清對方是如何閃避的。不,應該說,他根本不曾看到對方閃避——長劍當頭斬落的刹那,男子的身形蒸發般消失在空氣當中,下一秒又在幾丈外顯形。
“不,不可能的!”風樹一震,白衣人猶如鬼魅的身手讓他胸口一陣發緊,可惜他的字典裏從來沒有“知難而退”這個詞。眸中寒光一凜,他左手微動,三十六枚煨著劇毒的暗器一齊飛出,射向對手周身要害。夜空中劃過道道暗紅的細線,又錯覺般轉瞬即逝。
對於這種自己特製的獨門暗器——血影魔針,風樹極有信心。針上煨的毒,是從無數粽子、僵屍身上提取的屍毒,豈止無人能解,甚至許多人都不曾聽說過。而他百發百中的手法,隻要九針齊發,從來沒有人能夠盡數躲過——隻要一針沒有躲過,就意味著索命的無常已經站在身後,沒有辦法逃脫了。因此,血影魔針一旦出手,就意味著閻王已經在生死簿上勾掉了你的名字,而且死的時候麵目猙獰、痛苦萬分。
不過,風樹極少使用這種令人談之色變的暗器——沒必要,他的一身劍術已經難逢敵手了。但這一次,白衣人的身手太過敏捷,行為太過詭異,風樹竟一下子發出了身上攜帶的所有魔針。這在他出師以來還是第一回。事實上,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要走到心理崩潰的邊緣了,用盡全力的攻擊,卻被對方兒戲般清描淡寫地化解。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沒了必勝的信心,魔針出手後,他急忙望向對手——風樹素來對暗器發射的力道、時機、方位控製自如,對敵人傷口的位置、深淺也預料得分毫不差。以往放出暗器後,他總是慵懶而優雅地選擇一個最佳角度,靜靜欣賞對方怎樣在痛苦中掙紮、哀嚎、慢慢死去,臉上漸漸綻開一個勾魂攝魄的笑容——一個從來沒有活人見到過的笑容。
此刻,望著不遠處的白衣人,風樹心頭猛地一緊,又漸漸放鬆下來。絕大多數,確切地說是三十五枚魔針都被對方躲過了,好在還有一枚……
白衣人左臂的衣袖,染上了點點鮮血。
風樹稍稍鬆了口氣,看來十幾個寒暑的嚴酷訓練總算沒有白費,天下到底沒人能躲過自己的血影魔針。隻是片刻的欣慰與輕鬆後,一種比原來大無數倍的紛亂的情緒壓上了他的心頭,他也說不出確切的原因。
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臂,白衣人臉上終於浮現一點點表情——不是驚慌,不是痛苦,僅僅是——不耐煩。隨後,月白的身影微晃,風樹隻覺得眼前一花,男子已經沒了蹤影。
微風拂過,月下的樹林重又變得寧靜和美。隻有倒地的斷木和泥中幾滴鮮血,昭示著這裏發生過不同尋常的事情……
“居然還有力氣逃走?究竟是不是人?”望著地上點點殷紅的血跡,風樹的眸光暗沉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他才回過神似地還劍入鞘,快步走向自己先前掘出的洞穴,一邊梭巡著附近的地麵。然而,他找遍了整片林子,直至東方發白,也沒有看到那隻古怪的青銅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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