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章節字數:8660  更新時間:11-12-1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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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哥,你起來了?”一個有些耳熟的清麗的女聲驀然冒了出來。

    風樹一怔,循聲望去,隻見許清蕖與林亂立在船舷邊上,兩人挽著手臂,都眉目帶笑,看上去甚為親熱。林亂已經換回她慣常的武士裝束;許清蕖卻還是昨晚那身衣裙,隻是倉惶驚懼的神情一掃而空,臉色紅潤,顧盼生輝。

    愣了片刻,風樹很快推敲出怎麼一回事,擠出一抹不含任何愉悅成分的微笑,揚聲道:“許大小姐,我們真是有緣分啊!昨夜聽了大小姐的遭遇,深感同情,無奈急於趕路,不便偕行。怎料一場暴風雨把我們困在海邊,正好讓大小姐及時趕來。雖然我當時不在場,但二師姐為人心腸最軟了,聽說你的情況,她一定會收留你的。”

    “是啊,”仿佛沒聽出對方話中帶刺,許清蕖嬌柔地一笑,目視著風樹,眼波流轉間散出一股媚人的風情:“林姐姐對我可好了。還有蕭大哥,我沒想到他人看上去冷冷的,心地卻如此好。早晨的時候,他給了我一道符,真的很管用。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那東西了,脖子上的印記也消掉了。”

    林亂揚頭瞟了風樹一眼,眸光中隱著些許斥責的意味:“師弟,你這人也真是……昨晚就該把許姑娘帶過來的啊。要不是恰好下暴雨,你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呆在那種地方……算了,我早知道你……”輕輕地歎息一聲,她緩和了語氣:“你餓了吧?我去讓人給你弄點飯菜。”

    風樹沉著臉,森冷道:“許家那些下人……”

    “其實那些人早就想離開莊子了,”許清蕖打斷了風樹,幽幽地說:“隻是因為害怕我爹,一直不敢。現在可以遠離那裏,跟你們一起出海,他們求之不得。風哥,隻要你肯帶他們走,他們心甘情願在船上充當雜役,什麼報酬都可以不要。”

    “是嗎?”風樹邪魅地一笑,眸中泛起一股狠厲之色:“那毛不拔可高興了。”語畢,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船艙裏走去,隻扔下冷冷一句話:“請稱呼我為‘少將軍’。”

    徑直來到蕭木客的房間外,風樹也不叩門,直接撞開門衝了進去。蕭木客正跪坐於幾案前,仍是月白衣衫、散發不束的打扮,兩眼平視前方,俊逸的麵上沒有一絲表情。聽到響動,他轉過頭,淡淡地瞥了風樹一眼,不發一語,又把目光移開,出神地盯著對側的牆壁。

    隨手掩上門,風樹繞過幾案,大步走到蕭木客麵前,厲聲道:“為什麼不阻止那女人上船?”

    輕輕蹙了下眉,蕭木客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冷冷反問道:“為什麼你總是針對她?”

    沒有立即接腔,風樹深吸一口氣,坐了下來。直視著蕭木客的眼睛,他低沉道:“我進墓找你之前,蘭飛揚曾經暗示過我許清蕖有問題。而且,她住的那個屋子,的的確確有古怪。盡管我當下看不出她本身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是……”沉吟了一會兒,他用耳語般的音量道:“你能確定她沒有問題嗎?”

    “不能,”蕭木客平靜道:“我告訴過你,如果一個……東西的靈力高出你很多,隻要它刻意隱藏本相,你是無論如何看不出來的。但你不能僅僅因為懷疑就去殺人。”

    “你不知道嗎?”嘴角勾起一抹陰狠的笑,風樹狂放道:“我經常連懷疑都沒有,僅僅看一個人不順眼就把他殺掉。”無視對方嫌惡排斥的神色,他站起來,身子一歪坐到了幾案上:“你之前說,那些魔族在尋找重開‘天梯’的方法。這跟我們尋找的神器有什麼關係?你不要告訴我一點聯係都沒有。很明顯,東方老頭新的合作夥伴就是那些魔族,而他們合作的事情,就是尋找那幾件東西。隻是我不明白,如果那些神器是用來開‘天梯’的,南宮錯為什麼想找它們?我可不認為凡人登了‘天梯’就成仙了。”

    蕭木客微微閉了下眼睛,冷然道:“不清楚,我隻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風樹逼視著蕭木客,將語聲放得更輕,瞳光卻越發犀利了:“其實,我早就覺得你不是人類。如果你尋找那些神器,是為了自己可以返回神的世界,我一定鼎力相助。可是,我知道,你背後有一個人。不是東方淇,也不是南宮錯,甚至……我很懷疑他是不是一個‘人’。”

    蕭木客身軀微震,良久無言,隻是垂眼望著幾案上一隻陶瓷杯子。倏地,他端起那杯水一飲而盡,起身走到舷窗邊,冷然道:“你還是先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吧。不要每次都給我添麻煩。”靜默了幾秒鍾,他用微不可聞的聲線道:“相邦大人生性多疑,對我跟東方先生他也是留了一手的。在進入那個崖墓以前,我真的以為這一次僅僅需要找尋那支玉杖。”

    風樹邪氣地一笑:“玉杖就在那個崖墓裏麵,對嗎?”

    側頭瞟了風樹一眼,蕭木客似乎顯得有些意外:“你怎麼知道?”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風樹撥弄著劍柄上的吊飾,漫不經心道:“在那個地方,你嚐試甩掉我們,而東方老家夥企圖謀害你。充分說明你們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就在這時,腦海裏電光一閃,他脫口道:“玉杖藏在那個雙層棺材裏!”

    “你果然聰明,”蕭木客暗灰色的瞳孔中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影,接著述說道:“那時,東方先生隻說相爺派他來取雙層棺中一樣東西,我並不知道裏麵是什麼。”說到這裏,他抬手將垂到麵上頭發掠往腦後,重新回到幾案前坐下:“在那個崖墓裏,我發現了一些符文,像是某種暗語。這件事情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後來,我琢磨了一晚上,終於弄清了它的意思,才知道玉杖就在雙層棺裏。而且,必須找齊九件神器才能打開那隻棺材,拿出玉杖。”

    “九件?”風樹揚了下眉,詫異道:“你們不是一直說神器有七件嗎?”

    “連玉杖是九件,”蕭木客麵無表情道:“有圖的隻有七件。這九件神器,在神還沒有分裂為魔族和神族以前就存在了。神發生分化後,神族搶走了其中一件,好像是個人麵鳥身的玉雕,後來又被血族奪去,現在在蝙蝠島上的那些血族手裏。玉杖是魔族首領的信物,其他七件神器分別由魔族的七大長老掌握。”

    “我不懂,”風樹微微皺起劍眉:“這跟你從前說的有關古蜀國的一切有什麼關係?”

    “其實是一回事,”蕭木客平靜道:“在《山海經》這樣的古籍裏,是以蜀地為‘天下之中’的。古蜀國最初就是神建立的國度。‘顓頊絕地天通’以後,滯留在人間的魔族基本上都寄居在蜀人的身體裏。我說過,蜀人助周滅殷後被遷到魯國,後來,他們中的許多人又走海路遷移到別處。其中不滿待遇的成分固然有,卻極少,他們主要是為了布一個陣。”

    “什麼?”風樹斜著眼睛看著蕭木客,一臉的莫名。

    蕭木客的表情還是一樣冷淡:“‘顓頊絕地天通’以後,魔族就和血族發生了征戰。後來,魔族設計了一個陣來消耗血族的法力。這個陣就由埋有七件神器的幾個墓組成,也就是這七件神器的埋藏地有圖可循。至於玉杖為什麼會在那個崖墓裏,我也不明白。”

    “假如那個陣是為了消耗血族的法力,”風樹又一次擰緊了眉頭:“可是神器不知多久以前就有人取出來了,按說陣就破了,也沒見吸血鬼怎麼著……”

    蕭木客淡淡道:“陣破了,耗去的法力也回不來了。”

    “等等,”風樹抬起一隻手:“我還是不明白。‘顓頊絕地天通’後,神為什麼不把他們的東西帶走?”

    蕭木客冷冷道瞥了風樹一眼,避而不答:“我在崖墓裏破譯出那些符文後,讀了裏麵對九件神器的描述,才恍然大悟……這一趟以前,相邦大人交給我的兩個任務,其實都是尋找這批神器。我想,東方先生一開始也不知道這些器物一共有九件。他大約以為,除去‘三桓’和魯君手裏的那四件,再有那玉杖就大功告成了,才會在崖墓裏對我動手。”

    風樹重重地哼了一聲:“後來,你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了?”

    “沒有,”蕭木客波瀾不驚的眸子裏閃過一道不明的光,“問題就出在這裏。沒多久,他就知道了神器應該有九件,必須湊齊其餘八件神器,並在那雙層棺麵前舉行一個儀式,才可以開棺取出玉杖,釋放裏麵的力量。我想不出他是怎麼知道的。”

    “事情真夠混亂的,”風樹啃咬著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若有所思道:“我沒記錯的話,東方老頭說南宮錯那張圖上記載了一個小型玉器的埋藏地點。那個所謂的‘小型玉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那東西現在在南宮錯手裏?”

    “嗯,”蕭木客隻回答了後一個問題:“我們找到以後自然是交給他了。”

    風樹深睇了蕭木客一眼,沉聲道:“叔孫氏收藏的那幅圖對應一個玉璋,後來這東西被人劫走,不知所蹤。是這樣嗎?”

    蕭木客冷然道:“不錯。”

    “這事有點奇怪啊,”風樹一直未曾完全舒展的眉頭又緊緊攢在了一起:“其他的藏寶圖都在魯國的王族成員手裏,為什麼會單單有一幅在許家莊?東方老頭說圖中記錄的寶物往往就在藏寶圖的第一任收藏者附近……”

    “到了現在你還想不明白嗎?全部都是謊言,”挑起眼皮斜了風樹一眼,蕭木客低徐道:“一開始就是他跟蘭飛揚計劃好的。許慎風根本沒有什麼藏寶圖,不過是引我們上鉤的借口。圖肯定是在東方先生那裏,我猜是原本屬於孟孫氏的那一張。他預先知道有一件神器藏在這島上,才跟蘭飛揚合演了一場戲給我們看。”

    “不是‘我們’,隻有‘我’,”風樹冷厲地一笑,糾正道:“你根本是心知肚明。從頭到尾蒙在鼓裏的,隻有我一個人。”仰頭望向舷窗上露出的一角晴空,他一麵側耳傾聽著外邊隱隱的風聲和濤聲,一麵低聲道:“你至少該告訴我,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下一個要找的東西是什麼?”

    “不知道,”蕭木客依舊是那種清冷平淡的意態:“圖都在東方先生那裏,我也不清楚他有幾張,如今他一死……說什麼也沒用了。我隻大致知道那些神器是個什麼物件,不清楚具體的埋藏地點。反正,蝙蝠島是蜀人往東南方向遷移最後到達的地方,雖然那裏現在已經被血族占領了。我們順著蜀人遷移的路線,搜尋沿途每一個島嶼,一定可以找到。”

    “聽起來比大海撈針好不了多少,”風樹苦笑了下,神情漸漸嚴肅起來:“這麼說,許家莊所在的那個小島也是蜀人開拓的?我確實覺得那個島上有些建築不像是現在的居民建的,甚至不像人類的力量可以造出來的。不知道現在的島民是古蜀人的後代,還是後來從其他地方遷去的。”

    “聽著,”蕭木客不接這個話茬,隻冷淡地囑咐道:“我們一直往東南方向航行。一旦看到前方有島嶼,就麻煩你二師姐從空中查探一下,像上次那樣給我們畫張圖。假如從圖上看到哪裏的地形可能存在墓葬,我們再上島去查看。”

    “喂,”風樹直直看進蕭木客的眼睛裏:“你不能感應到那些神器嗎?”

    “假如它們沒有被深埋地底,也沒有被其他東西遮蔽,也許我能感應到什麼,”蕭木客冷冰冰地回答。言罷,他站起身退到門邊,伸臂拉開了門,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掃向風樹,明顯擺出“送客”的架勢:“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不知不覺中眾人離開許家莊已將近一月。與前一段時間的經曆相比,這二十幾天的生活平定得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風樹向來勤勉,每日裏除了用餐時間,很少與眾人混在一起,不是在自己房裏鑽研兵書古籍,就是在甲板上練習拳腳刀劍,偶爾也到瞭望台上觀察星相。總是對許家莊發生的一些事情無法釋懷,他時時關注著許家人的一舉一動。然而,無論是許清蕖還是那些下人,都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的行為。另一方麵,他們一路行來,隻見到一些零星的小島,都是荒涼無比,上邊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

    這樣平定的日子總共維持了二十三天。

    第二十三天夜裏,風樹猛地從沉睡中驚醒。揉了下眼睛,他平躺在榻上,巡視著整間屋子。房裏沒有點燈,暗黑的色澤充填在每一個角落。“奇怪,”徐徐掃了一圈,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這更加讓他心情沉重起來。手撐著榻邊坐起,由於睡眠不足,他感覺腦部有些輕微地脹痛。按著額角,他努力回想自己醒來的原因——沒有做夢,沒有身體不適,也沒有聽見、嗅到或者碰觸什麼不妥的東西。

    風樹是一個自控能力異常強大的人,他總能在情況緊急的時候不眠不休地幹活,並且維持頭腦清醒,體力充沛;而一旦有休息的機會,他又能進入深重的睡眠,迅速恢複精神。這是第一次,他明明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卻在沒有任何外因幹擾的情況下醒過來。

    不祥的預感在周身流竄,風樹索性下了塌,提著長劍走出房間,來到船艙外。甲板上一片漆黑,隻有瞭望台頂端閃動著一點燈火,隱隱傳來船工細微的談話聲。他沿著船舷慢慢地踱步,一陣海風拂過臉頰,帶著股夏天特有的熱浪。他仰起頭凝望夜空,發覺今晚的天空很清朗,遙遙地掛著一輪明月跟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根據月亮的位置,他判斷出此時已經過了午夜一個多時辰。瞬間,脊背上升起一股寒流,他感到周圍還有別人——是的,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急轉回頭,撞進視野裏的,卻僅有那個黑黝黝的船艙入口。

    百無聊賴地在甲板上逛了一大圈,風樹終究沒覓到一點異狀,那種近在咫尺的地方存在其他生命的感覺卻揮之不去。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屋裏,和衣躺下,盯視著灰白的屋頂,慢慢進入了夢鄉。

    清晨很快來臨。天氣略顯陰霾,海麵上起了蒙蒙的霧。

    起床後,風樹心裏仍舊有些疙瘩,在船上到處檢視,結果一切正常,隻是他始終覺得船上隱藏著一個自己不知道的“人”。

    當天深夜,已過子時,睡榻上的風樹遽然睜開了眼睛。跟前一天相同,他又是沒有任何原因地從熟睡中醒來,就像軀體自作主張地行動。就在這一瞬,他感到房裏有人,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空氣裏似乎還殘留著那個“人”的氣息。嘴角彎起一個自嘲的弧度,他知道這想法可笑極了。房間並不寬敞,幾乎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假如確實存在別的什麼人,沒有道理不被自己發現。

    煩躁地把被子推到一邊,風樹長身而起,理了下亂發,抓起長劍,大步來到甲板上。風有些大,且充滿濕氣,而更多的濕氣正從黑漆漆的海中慢慢縈繞上來,纏粘著他裸露在外麵的皮膚,這感覺讓他很不舒服。靠在船舷上,風樹眯起眼睛,舉頭望天。幽黑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他死死盯著那一彎孤伶伶、掩著麵紗似的月亮,麵上現出深思的神情——月亮在空中的方位跟前一個晚上分毫不差。環顧周遭,他喃喃自語道:“為什麼我會連續兩晚在同一個時刻醒來呢?”

    突然,船的另一側傳來一下輕微的聲響,像是一個男人壓抑的嗚咽。可是混在風聲和濤聲裏,聽不很真切。風樹微微一怔,躡手躡腳地繞過船尾,移到了另一邊甲板上。遠遠地,他看見一個漆黑的人影伏在船舷邊,肩膀和背部不住地抽搐,偶爾發出一聲低泣,又立時住了口,似乎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誰啊?”如此想著,風樹無聲無息地走向那個人。隨著兩人的距離漸漸拉近,對方的身形也越發眼熟,在與那人相隔約摸兩丈的地方,風樹停下了腳步。他並非害怕驚動對方,而是由於太過震驚不自覺地站住了——那人竟是李驚。

    這一刻,風樹心中的疑惑達到了極點。在軍營裏,李驚算是同輩人當中的佼佼者,他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奮,十六歲便被無愛黑龍選作自己的貼身侍衛,是十三個侍衛中最年輕的一個。此後,每一次發掘大型墓葬,或者出兵作戰,他都會隨行,多麼凶險的場麵都經曆過。風樹實在難以想象,什麼事情會讓他半夜三更一個人躲在這裏哭。

    李驚啜泣了一會兒,身子慢慢滑落下來,跪倒在地。他就勢向前一傾,趴在甲板上,雙手抱頭,嘴裏不斷發出低低的呻吟,不知是因為身體上的痛楚還是哭不出來的另一種發泄。半晌,他才站起身,理了下衣服,轉身走進船艙裏去了。

    注視著他消失在船艙入口處,風樹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這一晚,他一直在甲板上站到天亮,凝神分辨振動他鼓膜的一切聲響,卻再沒有別的收獲。看著太陽躍出了海平麵,他方回到房內躺下,直到正午時分才起身。

    接近傍晚時,天色忽然黑下來,雲層由西向東快速移動著,聚成一團。風聲聽起來也不一樣了。海麵反映出天空的色彩,顯得更加暗沉,波濤猛烈地騰躍著,浪頭翻卷出白色的浪花。

    風樹立在船舷邊,遠眺海天交界處堆積的烏雲。他已經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感到船上多了一個“人”,至少不是兩天前那個夜晚,隻不過之前沒有清晰地意識到,而那晚莫名的醒轉強化了自己的感覺。說不定,早在出航的第一天,甚至,早在從望古台上路的那天,自己已經隱隱有了那種感受。但他知道,無論自己怎麼搜尋,也找不出對方的所在。就像現在,他又感到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在自己身邊,近得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可是如果真的伸出手,碰到的隻會是空氣而已;如果自己回過頭,也隻能見到陰暗的船艙和甲板上忙碌著收帆的船工。

    無聲地歎了口氣,風樹懶洋洋朝船艙裏走去。就在跨進艙內的一霎,他靈敏的耳朵捕捉到一下極低微的聲響。恍惚覺得那聲音有些熟悉,但風樹素來是身體比思維先做出反應,右手一揚之下,一枚血影魔針已然閃電般射向聲源處。伴隨一聲驚鳴,一隻灰黑色的蝙蝠從靠近艙頂的牆麵竄了出來,振翅飛上長空,轉瞬與灰暗的天空融為一體。

    “二師姐?”風樹一驚,仰麵掃視船艙側壁,卻見那根毒針釘進了牆裏。“幸好沒射中,可是……”目光在天際與船艙之間遊移著,他黑水晶般的眼睛裏寫滿了困惑,也混合著幾分暴戾之氣:“二師姐這是要去哪裏呢?或者,那隻是一隻普通的蝙蝠?”但他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不,不可能。普通的蝙蝠不會這麼輕易就避開我的血影魔針。但是二師姐……馬上要下雨了,她沒道理現在去探路,何況……”

    這二十來天裏,林亂照例每天清晨變成蝙蝠,往東南方向飛行一個時辰,探查前方島嶼上的情況,之後返回大船,把沿途經過的地形畫下來。但她通常都在那個固定的時間出發,而且臨行前總要跟風樹打聲招呼。

    一道驚雷滾過天際,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打下來。風樹緩緩步入船艙,沿著走道踱到林亂屋外,伸手在門上重重叩了幾下。房裏立刻傳出林亂柔和的聲線:“是清蕖嗎?進來吧。”

    遲疑了片刻,風樹試探著將門推開一條縫,隻見林亂單手托腮,坐在幾案後,麵前擺著棋盤和棋子,還有一些幹鮮果品。

    “咦,是師弟啊,”抬眼瞅著風樹,林亂溫柔地笑笑:“我還以為是清蕖呢。我們約好了一起下棋的。你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似笑非笑地看定林亂,風樹散漫道:“想找個人陪我練劍。既然你有約在先,那就算了吧。我找別人去。”語畢,不等對方說什麼,他徑自摔上門,回到自己房中。

    平躺在睡榻上,風樹注視著窗外晦暗的天空,暗自尋思道:“二師姐在房裏,但這說明不了什麼。當時,她完全可以飛上高空,然後繞到船艙另一側,從舷窗鑽回自己的屋子,馬上化為人形坐在那裏。隻有她一個人在屋裏,我根本沒辦法求證這事。如果那隻蝙蝠真是二師姐,她究竟想做什麼?”輾轉反側間,他聽到外邊的雨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重了,而空氣中除了雨水的味道,海風的微腥,似乎還夾雜著一絲陌生的其他“人”的氣息。靜靜聆聽著雨滴敲打舷窗的聲音,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夜晚同一時刻——午夜過後一個多時辰,風樹再度自然醒來。賭氣似地抓起被子扔到屋角,他戒備地打量著周圍,一麵翻身下塌。雨勢小了許多,隻有零星的雨點飄落下來。雨滴被風吹到窗戶上,發出有節奏的輕響,有如什麼人細微的腳步聲。揉了下太陽穴,他握緊長劍,拉開門,毫無聲息地閃出了屋子。施展起輕功,他流光一樣掠到林亂的房間外,將耳朵貼上門板,凝神細聽屋內的動靜。

    木門後麵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太安靜了吧?”風樹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二師姐出去了嗎?”這時,手臂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受控製地抬起來,用力拍在門上,發出一聲脆響。風樹暗罵一聲,卻無法操縱軀體的行為,隻能靜靜立在原地,凝視著那扇木門。

    出乎他的意料,門板紋絲不動——顯然從裏麵閂上了,房內也沒有任何響動。基本上肯定了林亂不在屋裏,風樹墨黑的眸中泛起一抹血光。深吸一口氣,他試著移動手掌。感覺自己又可以主宰身體了,他屏住呼吸,開始運功將內力聚於掌心。正在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伴隨“嘩啦”一下金屬摩擦的響聲,門自行往後退去,屋內的景象一點點展現在他麵前。

    “二師姐?”一眼瞥見睡榻上裹著被子的人形,風樹微微一怔,別開了目光,退後一步,低聲道:“你在啊,我拍門你怎麼都不吭氣?”半晌沒有得到回應,他心知不妙,小心翼翼地挪到榻前,探頭張望上麵躺著的人。榻上那人正是林亂,隻見她頸部以下都掩在錦被裏,頭頸折斷般仰著,雙目緊閉,臉色慘白,麵上濕漉漉的,也不知是汗還是什麼。

    風樹微微一驚,搶進幾步,左掌貼上林亂的後腦,輕輕托起她的頭部。視線不經意地自林亂頸項之間滑過,他驚覺對方脖頸際皮翻肉卷,綻開一道深深的切口,隱隱可見被割斷的頸動脈,卻沒有一絲血液滲出來。“怎麼會這樣……是誰……”定了定神,他徐徐撤出自己的手,陰冷的厲眸一寸寸掃著屋子。

    “這裏發生了什麼?”一道白影晃過,蕭木客如同幽靈一樣,驀然出現在風樹身旁。俯身察看了一下林亂頸部的傷口,他淡淡問道:“你有沒有粘性比較大的傷藥?”

    “傷藥?”挑起眼皮瞟了蕭木客一眼,風樹沉聲道:“你沒看出她脖子上的大血管被切斷了嗎?她已經死了。”

    “隻是昏迷不醒罷了,”蕭木客的語音平淡如常:“殺死吸血鬼唯一的方法,是把頭砍下來。血族本來就沒有心跳和血流,血管斷了不會對他們造成致命的傷害。”

    風樹狐疑地看了看毫無生氣的林亂,又側目望著蕭木客,嘴唇微動,卻終於沒有說話,轉過身,快步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拿著百寶囊返回林亂的榻前,毛不拔一臉怨尤地跟在後麵。

    口中念念有詞,風樹從百寶囊裏取出幾個瓷瓶和一卷白布,一麵衝蕭木客使了個眼色。會意地點點頭,蕭木客伸出左手,稍微抬起林亂的頭部。風樹湊上前去,利落而細心地替她處理脖頸上那個嚇人的創口。他的手法十分嫻熟,清洗、上藥、包紮,這一係列動作幾乎一氣嗬成。

    籲了口氣,風樹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藥品和布:“她什麼時候能夠蘇醒?”

    “爺,您用完了就把錦囊還給我吧!”死死瞪著風樹手中的百寶囊,毛不拔急得直跺腳。

    緩緩抽出手,把林亂的頭部安置在枕上,蕭木客冷然道:“很難說。主要是因為她的父親是人類。否則,這樣的傷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愈合。”停了一停,他抬起頭,直視著風樹的雙目:“你有見到凶手嗎?”

    搖搖頭,風樹垂首沉思片刻,峻厲道:“我想,那人應該很清楚怎麼殺死一個血族。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到,毫無疑問,他是會繼續切下去的。”刹那間,腦中飄過一個靈感,他彎下腰,輕輕將被子側麵撩起一個角。林亂身上套著一件寬大的白袍。風樹很快地瞄了一眼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又把衣袖略往上拉了下。之後,他繞到睡榻另一邊,依樣檢查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直起身子,他抱著手,凜冽道:“凶手把我給二師姐的那條彩繩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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