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29 更新時間:13-05-23 19:25
天漸漸暗了下來。
落日餘暉,在天空鋪了慘紅的幾十裏血跡。一天以來鋪天蓋地的炮彈雨點般潑灑向我軍陣地,烈焰飛騰,血肉橫飛到了這會兒稍稍緩解,地上全是彈坑以及騰騰升起的熱氣。沉悶溽熱裏零星的炮彈聲讓人稍稍鬆弛的神經又忽得繃起來。
自8月23日日被鬼子在獅子林、吳淞口擊潰江防部隊,強行登陸成功,一部開進黃浦江,後麵跟著帶重炮、戰車的部隊不斷上岸,向著吳淞、寶山、羅店、瀏河之線攻擊推進,淞滬戰場打得越來越艱難。
第98師、第11師接到張治中命令向寶山、楊行、劉行、羅店一帶馳援,堅決阻止上岸的日軍。
一個破棚子下,有著東倒西歪的一張桌子,幾個士兵全身都灰撲撲的,混著血與汗的汙跡,全然看不出本來的痕跡。地上,一個人枕著一大石頭,睡著了。已經被汗水,血水混得看不出麵目來的臉仍然顯出利落刀削的輪廓,全身即使睡著也繃出如刀鋒一般的戾氣。
嚴徹已經三天沒睡了,這會兒剛剛下了個命令,讓幾百號人全都休整半小時,準備入夜突襲,又吩咐警衛員10分鍾之後叫醒自己,然後腦袋往石頭上一放,其實動作重了,簡直是磕上去的,可他也立即就睡了,發出微微的鼻息。
副團謝威親自為他負責警戒,搖著頭:他媽的嚴徹你還真說睡著就能睡著,完全不擔心的樣子!真他媽沉得住氣!
警衛員小葫蘆在非常準確地掐表,嚴徹的命令都是說一不二,要是晚了一秒鍾也是不允許的。所以他吊著半截左手——就是早上被敵機給炸掉的,右手仍然在掐表。謝威踹了他一腳,低聲罵道:“老子說喊他你再喊!他死了咱也得打,何況就睡會兒!”
望遠鏡裏出現個影子,在往這邊跑。不知道拿了個什麼東西——反正不是搶,跑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跟闖入人間的鬼影一樣。
謝威壓下眼皮,叫警衛員:“滾過來給我看看,那是個什麼東西?”小葫蘆眼睛尖得和鷹似的,謝威也就把望遠鏡扔給他。他單手拿著望遠鏡看了一下,還給副團長,壓低著聲音嚷嚷起來:是我們中國人!
謝副團呸了一句:“你怎麼知道?”
小葫蘆:“日本鬼子就是燒成灰也是鬼子!我會分不清?”話還沒落,那邊又開始了轟炸,明顯衝著那個人去的,那麼是中國人無疑了。
謝威罵了一句:“狗娘養的,是哪個瞎跑?不是跑去當活靶子嗎?小日本炸彈又來一輪了!”
然後他手裏的望遠鏡被嚴徹接了過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就起來了。嚴徹麵無表情說了一句:“小葫蘆,下次服從命令以我說的為準。”舉起了望遠鏡。
天色已經暗得看不清人影,但火光烈焰間看見那個人忽然地趴了下去,嚴徹隻覺得炮火就炸在了自己身上,把望遠鏡一丟,直接地就衝了出去。
小葫蘆愣怔了一下,然後就義無反顧地追了出去。謝副團急得吼了一聲:“你他媽撞鬼了!嚴徹!嚴徹!”
邊上人問道:“怎麼辦?”
謝副團抄起槍:“能怎麼辦?開火,掩護!難道看著團座被炸死?”
嚴徹衝向炮火陣中,遠遠看來簡直就是在找死。小葫蘆則死死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再不會想到,在這裏遇見。
原來真的天不負我,
天不負我……
“小宇?”
還是不敢相信——他臉朝下躺著,似乎沒有受傷,但被炮聲,衝擊波給震昏過去了,懷裏仍然抱著一照相機。嚴徹把他翻過身來,他已經陷入了昏迷,唇邊還在無意識呢喃著什麼,嚴徹俯下身去聽,小葫蘆看見團座的肮髒的臉上忽然衝出了兩道痕跡。
小葫蘆看著嚴徹的樣子,也不由地緊張起來:“團座,他是誰?怎麼樣了?”
望遠鏡中三個人一點點靠近,離日軍的射程越來越遠,謝威不禁籲了一口氣:“嚴徹你他媽這都炸不死,簡直的!”這麼罵著,卻現出笑容來了,髒黑的臉齜出一口的白牙。
這個原先以為小白臉一樣的男人,不知不覺,就成了自己最關心的存在。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嚴徹把慕宇放下,好些人要圍過來,嚴徹低聲製止:“行動推遲半小時,繼續原地休息!”
謝威遞水給他喝,他卻倒在袖子上,沾了水去一點點去擦那個人的臉。末了,嚴徹把水全喂給懷裏的人喝了。那份細膩小心,把謝威和小葫蘆看得幾乎目瞪口呆。
“他是誰?”謝威問。
“一個故人。”嚴徹仍低著頭,照顧著昏過去的慕宇。怎麼會這麼傻?又跑到這戰場上!怎麼就這麼傻,還要那麼惦記一個人!怎麼就……
慕宇是被嚴徹弄醒的,嚴徹抱他太緊,壓得厲害,又剛喝了水,呼吸急促間被自己給嗆醒了。
懵了一會兒,先看見麵前的嚴徹,一時竟然以為不在人間。
“這還是羅店?”昨天的一場戰鬥,他和官兵一起,炮聲四起,子彈橫飛,他在戰場上迷了路,完全不知是怎麼熬到現在的。這裏,真的還是在人間?
“小宇……”原來到底是說錯了,真以為見到他能夠沉靜,統統都做不到。隻看他一眼,就知他受了多少苦,他寧願自己代他受的。
“這裏是羅店。”聽到那一聲“小宇”,謝副團冷淡下來,回應慕宇。
羅店。
羅店雖然是江邊彈丸小鎮,麵積僅2平方公裏,但卻為通往寶山、上海市區、嘉定和鬆山等幾條公路的交叉點與樞紐,羅店一旦有失,整個淞滬抗戰全局勢必震動。蔣介石多次下令:羅店關係重要,必須限期攻克,全體將士有進無退,有敵無我,不成功便成仁。
羅店已經幾經爭奪,雙方來回拉鋸,反複衝殺,屬於膠著狀態。。白天日軍飛機、大炮、坦克齊上陣,把我軍隊陣地前變成火海,守軍隻能退出陣地。晚上,則是嚴徹他們該反擊的時候了。
嚴徹沒來得及和慕宇說話,隻是埋頭部署,因為自己衝動跑出去救人,戰場格局已發生變化。等到人群聚齊,他說“出發”,慕宇背著照相機貼在他邊上也要走,謝威不禁吼了一聲:“夠了沒有,你給我好好呆著!一會兒又要人來拚命救你!”
慕宇笑了一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張臉上居然現出嚴徹最初見他時的那種無賴而頑皮的純真,襯著他瘦削破爛的一身,竟然像寒暮孤枝,卻烈烈地綻出熱鬧的花來。
這話,在什麼時候聽過來著?久得他都忘了。
嚴徹偏頭看向他,也是一笑,和了一聲:“對,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就是一絞肉機嗎?我倒看看羅店能吃下多少人去!”他那不變的張揚肆意,讓慕宇看過眼去,卻看到臉上從眼角拉到頰上的疤。
誰都知道這場戰不成功便成仁,熱血沸騰之時亦視死如歸,此刻見著一個陌生人闖進他們的隊伍裏來,笑得這般無慮,甚至感染了團座,不禁低低哄起來,而團座那裏傳來的情緒已經如熱流湧進了隊伍。
控斷公路,埋設地雷和集捆手榴彈,設置障礙物並設伏。敢死隊衝出戰壕正麵開火引誘,日軍坦克出來受阻於障礙物之際,伏軍與後麵步兵展開貼身肉搏……炮彈、子彈、手榴彈、白刃……
8月29日,羅店終告陷落敵手。雙方爭奪重點轉向羅店外圍,你攻我守,你守我攻,激烈程度有增無減,膠著對戰一刻也未停止。
一寸江山一寸血。
戰場之上,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整個羅店片瓦無存,惟餘焦土,慘酷之狀,不忍卒睹。
上海,上海!
“上海守不住了。”慕宇遞給他一水壺的時候,他向慕宇道。
嚴徹坐在地上,背靠著半截樹樁,本來是一棵大樹,被炸斷了,倒在地上。他坐的地方離紮營地不遠,但很難找。
慕宇慢慢坐在他身邊:“哪怕沒有了上海,也還有中國。”
月光下嚴徹的臉很蒼白,對著水壺喝了一口,發現是酒之後繼續大口灌了下去。“死太多兄弟了。”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卻還是要執著向前,不能停留,也不能回頭。
“在想謝副團?”兩個人的對話似乎缺乏關聯,但各自知道對方想說什麼。
“這輩子我總是欠很多人的……”那天要不是謝威撲在他身上,死的就是他了。
慕宇伸手摸了一下他臉上的疤:“怎麼弄的?”
嚴徹:“被流彈片擦的。那時我還跟他說容顏盡毀日,便是我功成名就時……他還是死了。”
他沒有忘,他生日那一天,謝威以為他醉了,把他送回去,終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你心底一定是有人了,若沒有,不會不知我心裏有你的。”
嚴徹繼續灌酒,卻不再說下去。未幾,便見了底。
“嚴徹,死了的人都死了,我們都還要活下去。”慕宇雙手握著嚴徹空著的那隻手,道:“既然我們不能輕易死,那麼隻能拚命來活了。三年了,我總算是想明白了。”
向死而生。為自己,為所愛,為家國。
嚴徹抬眼,定定地盯著他看。三年了,邊上的這個男人也不年輕了,身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昭示著他的蛻變。曆經世事,卻反而有了返璞歸真的從容。
慕宇溫顏笑著,輕輕道:“姐姐希望我們好好活下去,前幾天,我夢見姐姐了,她和我們說,宇兒,徹兒,好好活……”
三年,似乎姐姐都不肯入夢,卻在他要見著嚴徹的前一天,在夢裏跟他說:“宇兒,徹兒,好好活……”他一醒,掙紮著走過屍體,走過彈坑,走過炮彈……終是一直走到他眼前來了。
宇兒,好好活……
徹兒,好好活……
慕宇從身邊又拿出一個水壺,遞給他:“要是真能消愁,就一醉方休吧。”嚴徹接過,仰麵,將酒澆在臉上。和著淚,四下流散,酒氣橫溢。
兩個人坐在一處,於這曠遠的戰場,與風,與塵,與汗,與血一處,與對方一處。
“小宇,也許哪天,我也死了。”
慕宇拿過嚴徹手裏剩下的酒,往口中倒,喝了一半,濺了一臉。酒又見了底,他把水壺甩在一旁,笑笑:“管它死活,我陪你!”
嚴徹握住他的手,隻那麼扣著,就是所有。一時間,相視而笑。
“小宇,你知道你昏迷的時候說過什麼嗎?”
“嚴徹,我想你了。”
上海繁華落,戰場囂塵起。
屍山血海,肝腦塗地。
有生有死,
有戰有亡,
終有溫柔與堅持
時間與人心,皆未相負。
無論前塵後路,人間地獄,
因為有你這句話,便無所畏懼。
(完)青挑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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