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25 更新時間:14-02-22 23:48
【楔子】
“陛下之意,詔書裏已說得再分明不過,公子……還請好自為之罷。”
念罷詔書後,使者垂眼看著麵前長跪不起的人,複又添上了這麼一句。
心下慨歎,陛下果真再也容不下這位長公子了麼?
從起初政見不和,屢生間隙,到而後下旨將人發配到這上郡的蠻荒之地,直至如今這一道冰冷無情的詔書……
也有遠見卓識,舉止溫文爾雅;性子寬厚仁善,深為百姓愛戴。而誰又能想到,這最有希望繼承大業的長子,今日竟落得如此田地。若要怪,也隻能怪他生在帝王家,怪他的父皇,是那樣的一個剛硬殘酷,而又不容忤逆之人。
“扶蘇……領旨。”
耳畔低低響起的聲音,讓他驀然收回思緒。抬起眼,卻見麵前那人仍是靜靜地跪著。略嫌瘦削的身子緊貼著冰冷的地麵,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歎息一聲,他不再多言,便告辭離去。
心知事已至此,擺在這人麵前的,便隻有一條路可走。
*****
使者離去了許久,扶蘇才仿佛回過神一般,以手撐著地麵,極慢地站起身來。雙腿大概是跪得太久了些,已然有些僵硬,方一站起,便險些再度摔倒下去。
幸而一隻手自身後伸出,緊緊地將人扶住。
扶蘇回過身,這才想起,屋內還有一人。
“多謝蒙將軍。”輕輕拉開扣在臂膀上的手,從對方身邊走過,往裏室而去。不再看對方的眼睛,他隻是垂眼笑了笑,神情裏是掩藏不住的失落。
蒙恬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自聽清了詔書的內容後,他便一直在扶蘇身後,這般靜靜地看著他。
然而在對方即將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忽然伸手,再一次將人拉住。
“你……”他抬起眼,卻並不看對方,隻是望向燭台上那搖搖欲墜的火光,慢慢道,“……打算依詔而行麼?”
扶蘇黯然笑道:“我還有別的選擇麼?”
蒙恬聞言,扣住對方的指尖驀地用力了幾分,默然片刻後道:“此事興許有詐。不如你我先去麵聖,驗明虛實,再……”
“蒙將軍,你大抵是不了解父皇的罷。”扶蘇輕輕打斷他,自嘲地笑了一聲,“父皇他應是……早便不願留我了。”
蒙恬一怔,手上力道不覺鬆開了幾分。扶蘇輕輕掙脫,卻也並未急著入裏室。他立在原地,背對著蒙恬,聲音慢慢變得平靜。
“我尚仁政,父皇重酷法,二者數十年而不能融,故才被貶於這上郡之地。以父皇之性,又豈能容得旁人半分忤逆?這一日,終究是躲不過的罷。”
言及此,語聲頓住。心裏分明有話,卻沒有再說下去。
或許除此之外,還有那麼一個原因。
隻可惜,那原因從來隻是秘密。他和自己父皇心照不宣的,卻再也不容提及的秘密。
——父皇,若這便是你的心願,那麼,我會將這一切帶入墳墓。
見扶蘇慢慢沉默下去,蒙恬看著他,亦是半晌不語。
實則此刻二人之間絕非已然別無選擇,這一點,扶蘇與自己同樣明白。
比如,憑著手中三十萬大軍,揮師返京,奪取帝位;
比如,假死而去,拋開這半生種種紛爭,不再過問。
然而他也知道,抉擇於自己尚有萬千,但於扶蘇而言,自始自終卻隻有一個。對方雖同那高高在上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政治見地,實則卻從未真正忤逆或者違背於他。
絕不是畏懼之故。隻因……那人始終是他的神祗,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峰巒。
所以他不會忤逆於他。即便對方,要的是他的命。
蒙恬沉默許久,終是慢慢道:“你若當真作此決定,我……不會阻攔。”
哀,莫大於心死。心若死了,任何言語的勸說,也隻會徒勞無功。
“多謝蒙將軍。”扶蘇似是笑了笑,笑裏卻是深不可測的絕望。片刻之後,他不再停留,徑自入了裏室。
聽著身後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門內,隨後是刀劍出鞘聲,再然後……一切塵埃落定,一切心如死灰。
蒙恬一動不動地立在原處,聽聞聲響,刻意地笑了笑。卻在不經意間,模糊了眼……
*****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長公子扶蘇自刎於上郡望月台。同年,始皇嬴政薨逝。
次年,嬴政幼子胡亥繼位,是為秦二世。
然而便隻在三年之後,大秦江山在群雄並起的亂世之中轟然傾塌,嬴政曾自詡要綿延千世萬世的王朝,就這麼被掩埋進曆史的滾滾沙塵中。
後人曾無數次地問過,如若當政者乃是賢名在外的公子扶蘇,一切……可會變得不同?
而當扶蘇再一次立在階下,微微仰頭看那高大威嚴的宮殿時,不禁亦作此想。隻是他心中所想,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抬眼正視著雄壯而肅穆的宮門,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重活一世,或許不該再用這般仰視的姿態了。
此時此刻,乃是秦始皇二十六年。這一年,秦一統六國,初定天下。嬴政以“皇帝”自稱,至此成為天下至尊。
【第一章】
嬴政立背身於空曠森嚴的大殿內,一言不發。片刻之後,他伸出手,徐徐撫過麵前的龍椅。
這種觸感,恍若隔世,卻又是如此真實地近在眼前。
五指用力握了握扶手,又很快地放開。嬴政忽然回過身去,廣袖一揮,大刀闊斧地坐了上去。
抬起眼,越過大開的殿門,山川丘壑便隱約盡收眼底。
這是大秦的江山,是他一寸一寸親手打下的江山。
嬴政靜靜地看著,神情有如山嶽一般的沉凝。無數個春秋輪轉前,他曾以同樣的姿態,坐於這高高在上的位置,以一種睥睨天下的傲然,俯瞰蒼生。
那時的他,從未懷疑過自己親手開創的盛世王朝,將千世萬世地長久繁榮下去。隻是當他死後的一縷魂魄飄蕩於鹹陽城上空時,看到的卻是長子扶蘇揮劍自刎,幼子胡亥登上王座,陳勝吳廣舉兵叛亂,劉邦項羽楚漢之爭……末了,是阿房宮那綿延三日,不眠不休的大火,將大秦的河山,徹底葬送在灰飛煙滅之中……
秦亡,不過二世而已。
回憶至此,嬴政不由得一聲歎息,憤恨而又不甘。
他自視功業千秋,前無古人,然而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將自己打下的江山,親手交予寄望最深的那個人。
縱然恨他尚儒道,恨他滿心“婦人之仁”,實則心中所認,卻從未有過第二人。
如若自己早一刻封他為太子,早一刻將心中厚望說得分明,或許……一切會變得不同罷。
舉目環視這空曠的大殿,嬴政長久地沉默。
既然上蒼給予了一次重來的機會,那麼,便不要再重蹈覆轍了罷。
念及此,他忽然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大殿。
*****
鹹陽城郊十裏的一處密林內,一列快馬飛馳而過。蹄聲如雷,所過之處,震得周遭枝葉俱是一陣瑟瑟顫抖。
這列人馬足有十餘人,清一色的玄色錦衣,觀之形貌器宇不凡。他們一手提韁,一手持弓,一麵驅馳一麵四處瞻顧。
忽然,隻聽聞一人壓著聲音道:“那邊!”其餘眾人立刻循聲望去,但見不遠處的枝葉扶疏間,一頭雄鹿似是為呼聲所驚,已然身姿矯健回身奔走。
“追!”另一人見狀當即高呼,話音落了,已然一鞭揮出,率先追了上去。
其餘人自然不甘示弱,紛紛拍馬緊跟而上,生怕落了下乘。
這一群人,便是當今始皇嬴政膝下的公子們。今日閑來無事,便相邀而出,前來這城郊狩獵。
秦國鐵血而尚武,故這些公子們自幼習武,俱是身手非凡。沙場征戰亦不足畏懼,何況區區狩獵?
然而當其餘人馬即將絕塵而去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卻落在了後麵。
胡亥乃是嬴政幼子,其時不過九歲的年紀。因了一時好奇跟隨著諸位兄長出來狩獵,不想自己平日疏於曆練,騎術不佳,起步一時慢了片刻,眼看著便遠遠地落在了後麵。
聽聞耳畔馬蹄聲聲已然漸行漸遠,其下掀起的煙塵也慢慢歸於沉寂,正原地倉皇之際,卻恰見不遠處,一隻幼小的梅花鹿,正戰戰兢兢地從一棵古木後探出頭來,想是以為人馬已遠,危險便過了。
覺出對方似是並未發覺自己的存在,胡亥暗自一喜,索性提韁在原處立定。小心翼翼地從背後箭筒裏抽出一隻羽箭,搭上弓弦,慢慢對準了自己的目標。
心知自己縱是跟不上兄長們的步子,可若能在此處斬獲一頭幼鹿,多少也算得上一件值得誇耀的事了。
箭頭隨著那幼鹿的身影極慢地移動了片刻,眼見對方在一處停住,正抬頭啃食著枝頭的嫩葉,胡亥屏住呼吸,羽箭瞬間便已出手。
箭去如流星,須臾間便要刺入那幼鹿的皮毛。然而正此時,另一箭從旁飛出,一聲清脆利響之後,便見兩箭齊齊墜地。
幼鹿受到驚嚇,頃刻便拔足往遠奔去。
詫異之下,胡亥循著羽箭射出的方向望去,卻見不遠處一人正放下了手中長弓。
眼見對方亦是一身黑色錦袍,將身形勾勒的頎長瘦削。胡亥一聲“大哥”不及出口,耳邊卻傳來一陣尖銳的鳴叫聲。
那人聞聲亦是一驚,循聲抬眼望去,隻見不遠處微微揚起的塵土間,自己方才救下的幼鹿已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幾下,便再無動靜。而它脖頸上插著的,是一支通體黑漆箭杆。
身形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身後已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區區畜生,留之何益?”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卻仿佛聲聲重擊,沉沉地打落在心頭,給人以無形的威迫。
“父皇!”胡亥見了來人,麵容裏驀地露出喜色,連忙翻身下馬,叩拜行禮。
扶蘇抬眼看了看那已死的幼鹿,用力握了握韁繩。遲疑了片刻,這才跟著下了馬,慢慢道:“兒臣見過父皇。”
“起來罷。”嬴政一身玄黑的勁裝,將手中長弓交予一旁的下人,便提著馬韁徐徐在二人麵前立定。
胡亥站直了身子,看著他興衝衝道:“父皇可是前來看我等狩獵的?”
嬴政道:“聽聞你們相邀在此狩獵,便來看看。”話雖是應答胡亥,然而除卻起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隨後卻隻是將目光定在扶蘇這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因了尚水德,主刑法之故,秦朝舉國上下無不盛行尚黑之風,然而這凝重肅穆的色澤穿在這人身上,卻偏生如同被水化開了的墨,憑空增添了幾分淡然柔和的意味。
現在想來,這大抵便應了他心中那外柔內剛的執拗罷。一如政見之上,他一心尚儒,任自己用盡辦法,也不願變更分毫。
念及此,嬴政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幾分。
胡亥在一旁眼見自己被視若無物,心內隱隱涼了涼。便隻是黯然定在原處,不再言語。
於是三人之間有了一刻的沉默。
哪怕隻是垂著眼,不去同對方對視,扶蘇也已然能感到周身騰起的威迫感,有如泰山壓頂一般,讓人隱隱喘不過氣來。
“你還不曾回答朕方才的話,”片刻之後,便聽聞嬴政道,“為何出手救那區區一頭畜生?”
“回父皇……”
“抬起頭來。”嬴政一字一句地打斷他,聲音不容忤逆。
扶蘇應聲抬眼,隻見對方的麵容是刀刻一般的冷峻。一雙眼定定地看著自己,分明能洞悉一切,卻冷酷得不含任何情感。
這眼神,實在太過熟悉。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心底暗暗自嘲了一聲,扶蘇靜靜地同自己的父親對視著,慢慢道:“那頭鹿尚還年幼,兒臣……隻覺殺之尚早。”
“早殺晚殺並無分別,然而時機若失,卻是再尋不回來了。”嬴政冷笑一聲,沉聲道,“若方才麵前的乃是敵手,你今日的婦人之仁,便等同於放虎歸山。”
眼看著扶蘇無聲地同自己四目相接著,嬴政等待著他執拗的爭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對方卻一拱手,淡淡道:“父皇教誨,兒臣謹記在心。”言語之間,看著自己的目光卻當真依言,不曾收回。
若說嬴政此刻的目光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潭水,那麼扶蘇的目光,便好比平湖如鏡,波瀾不興。
這樣的神情,讓嬴政有些陌生。他依稀還能記得,曾幾何時對方每每見到自己時,眼中湧動著的一如胡亥那般的敬仰和向往。
縱然隱隱有些怯懦,卻也真摯非常。
可是如今,那同樣一雙眼裏,卻盡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蕭疏冷落。
嬴政心中微惱,卻終是按壓下來。
“若是記得,便勿要讓朕再見第二次。”他冷哼一聲,打馬而去。
待人離去之後,胡亥轉眼,有些訝異地看向扶蘇。在他心裏,父皇是這世上最威嚴最不可忤逆之人,他從未見過有人,敢用這種不卑不亢的姿態麵對他。
而扶蘇隻是靜靜地立在原地,麵無表情地看著嬴政遠遠離去的背影。覺察到胡亥的目光,他看了對方一眼,卻隻作毫不知覺。
他自然明白對方此刻心中所想。曾幾何時,自己亦是如此的罷。
然而嬴政究竟是人不是神,至少今生於自己而言,他已再不是神。
既如此……便決不是不可忤逆的。
不動聲色地笑了一聲,扶蘇翻身上馬,對立在原地的胡亥道了聲告辭,便獨自拍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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