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章節字數:4265  更新時間:12-12-20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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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體型健碩的男子,頭發淩亂,衣著邋遢肮髒,身上濃鬱的血腥味道撲麵而至,明鏡狠命掙脫,無奈氣力單薄,也不敢大聲叫喚,隻壓著嗓子低問,“你是何人?怎會出現在我的園子裏?”那人不語,隻是深深喘氣,直至他緩緩撐起上半個身子,明鏡才呼了一口氣,剛要說話,奈何那人吐出一口鮮血,染在明鏡雪白綢衣上,連那梨花般純淨的麵頰上也濺了幾滴,明鏡嗅到這鐵鏽味道的腥味,又是一陣作嘔,便使了把勁將這人推至一邊,卷著白衣袖子拚命抹臉,大聲叫喚起來,“來人啊……”,抬腿欲跑,便被這人扯住了腳踝,摔倒在地。

    明鏡顧不上疼痛,用力掙揣,那人身上被踢到好幾腳,卻不罷休,在濕潤的泥土地上拖著身子爬向明鏡。

    “放開!”明鏡呼聲嘶啞,但園子裏僅有驚鳥飛起,帶起梨花片片,並無人理睬。

    那人慢慢爬過,一邊吐血,他伸手捂住明鏡的嘴,封住他的叫聲。那人手上泥血混合,明鏡惡心不已,隻敢惶惶閉嘴。他隻睜著眼睛看那男子,暗暗月光,分不清眉眼,隻是那人臉上多處刀傷,血已凝固,剛剛的掙紮傷口又裂,還混著濕濕的春泥,蓬頭垢麵,早已分辨不清。

    那人見明鏡掙紮動作漸小,才吃力緩緩放手。

    明鏡聲音顫抖,“你到底何人?”

    那人並不睬這話,隻吃力撐起自己,跪在明鏡麵前,眼淚滾出渾濁的雙眼,似要努力說出完整的話來,“求求您……求您救救……我的主子。”幾乎泣不成聲。明鏡退後一些,自然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人哽咽著,忽而又顫抖起來,又吐一口鮮血,竭盡全力卻倒趴在地上,“林子外池子邊……求您……求您救救……救……”話未說完就斷了音。

    明鏡嚇了一跳,他何曾遇到過如此荒唐的事,便伸腳踢了踢那人,毫無反應,摸索一番小心過去,顫抖著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才知已然斷氣。明鏡嚇著縮回手,亦不知如何是好。卻又不能撒下不管,想著那人臨死前一番話,生命臨盡還念念不忘自家主子,又不由得想起身邊忠心相隨的小廝,雖不識字不看書,卻也舍命相隨,沒一個不是出自真心。但這已亡的軀體該怎麼辦?明鏡思緒一片混沌。

    此時,一抹光亮照來,一稚嫩的聲音想起,“公子?公子?”

    明鏡慌亂不已,認出是素丸的聲音倒靜了幾分,他小聲叫著,“素丸,過來。”

    燈愈來愈近也愈來愈亮,素丸小童急急跑來,“公子!已經一更了,公子在這兒作甚?!”過來卻見公子身邊一渾身血跡的龐體男子倒地,不由大叫,罩燈摔下,驟時熄滅。明鏡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道,“素丸莫怕,莫出聲。”

    素丸果真安靜下來,見公子臉上有血有泥,更吃一驚,忙扯下公子的手,問道,“公子受傷了?”說罷,拿帕子擦公子的臉,上下尋找傷口。明鏡握了他的手,說道,“不必擔心,這血泥是那漢子身上的。”

    素丸不懂。

    明鏡說道,“我也不知其中實情,更不知這人怎地進了園子。且不管這些,素丸,來幫忙,將他埋了罷。”

    “埋了?!”素丸大驚,“這人死了?”

    明鏡點頭,自顧自去取不遠處的鐵鍬。心想著埋了此人再找那人口中的主子。卻又覺得推遲了此事,若是那人的主子也身有重傷,不治而亡,豈不是負了重托?心有不安,明鏡思忖半刻,便把鍬而丟給素丸道,“你且將他埋了,速度要快,莫被人發現,我還有重要事兒。你完了便在這兒等我,不可離開,若有人來,就道我埋花去了。謹記!”素丸乖巧點頭,道,“公子小心。”

    明鏡安撫一笑,便朝著林子更深處走去。

    梨花林外有道深圍牆,牆外也有人守著,這邊是明鏡好奇之處,那人明顯身受重傷,如何翻牆而入?倒是有一密處可進出,但也就明鏡和素丸知曉,那是他和素丸挖的一通道,因有密叢擋著,自然無人看到。其實梨花林外便是荒園,並無獨特之處,隻是那邊有一汪池塘,塘邊排排楊柳,無人澆灌卻生長繁盛,這個季節,更有楊花紛紛,月下之境,必是可讚可歎。他獨愛這片荒蕪,常帶素丸去那邊荒園玩上半天,偶爾也煮一壺酒,半夜裏在那兒看書吟詩,倒是逍遙自在。

    正想著,便摸索到那窄小通道,慢慢爬過去了。

    園子外邊又是別樣風情。月是同一個月,但卻有不一樣的光。荒園的月竟沒有梨園的月這般清冷,柔柔的光也打著從草樹柳,便如鍍了一層玉色金邊,頗有閑情,雖說有些淒淒婉婉,卻沒有嘈雜之感,便也覺得清爽。從草上的露打濕了明鏡沾了泥的白衣,上麵的血跡也慢慢暈開,明鏡並不在意這些,隻快快跑向那人死前所指的池塘。

    明鏡熟悉路徑,自然快很多。

    夜寂靜得可怖,明鏡跑遍株株楊柳,驚起一群鳥雀,啪啪地在月下低旋,又在別棵樹上停歇。池塘襯得四周更加幽靜,亦更加明亮。浮萍遮著水麵,卻遮不住塘麵浮起的淡淡寒氣。在塘邊低低的泥濘處,一人伏在那裏,身影頎長,吃力地伸手舀水。明鏡心裏隱隱害怕,卻又思及那漢子臨死前的托付,便咬咬牙,朝那人去了。

    塘麵流瀉的月光昏昏弱弱,明鏡走近看時,訝異得不敢作聲。本以為黑暗下那人也一身黑衣,誰知近看才知那身上裹的衣服都燒焦貼在了皮膚上,背部的刀傷不計其數,還能撐著真可謂天意。他還再吃力舀水,使力的時候傷口裂得更嚴重,明鏡聽到他壓抑的吃痛抽氣聲。

    明鏡不忍再看,過去扶他。

    那人受驚,身子略側時,另一手竟握著匕首刺向明鏡。明鏡眼疾手快,捉住他欲行刺的手,還好他身有重傷,掙紮兩下,鬆了手中的刀,明鏡亦呼了口氣。

    明鏡心中有氣,卻又見他好似將死之人,便冷笑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我好心扶你,你倒如此,枉了你仆人死心塌地,若不是念他臨死還……”明鏡見那人身子一顫,想必是自己是話重了,便些許愧疚,不再多話。

    片刻間也隻有柳絮飛落,這園子裏又歸於平靜。

    那人仍舊爬近池塘,伸手夠水,那生存的執念讓明鏡有了淡淡悔意。也是,不該與這樣一人計較的,看他傷勢之重,斷是江湖之人,放人之心固然有之,更是重義氣,方才那席話,怕是過於傷人。自覺理虧,明鏡弓著身子再去扶他,一邊淺淺道,“我也並非存心,一時氣急。既然受人之托,也不能疏忽。”語畢,便使勁兒扶起他上半身,那人驟然抓著他的手臂,低頭,吃力又沉重,聲音粗啞道,“他、死了?”明鏡莫名傷感,主仆情深至此,可歌可泣,就此隻微微應了一聲。那人驀地不再說話,明鏡亦不作聲,低頭檢查他的傷勢。那人身上大大小小新傷舊傷不計其數,肩部還有箭頭斷在裏麵,胸口刀傷觸目驚心,最致命的是身上的燒傷,傷的不堪入目。明鏡小心觸著這些傷,皺起眉,實在難忍,將手抬起他的頭檢查他麵頸部是否有傷。淡淡月光下,見到那人臉時,明鏡大驚。一張做工極其細致的麵具!周遭頭發也有燒壞,獨這張麵具完好如初,仔細看來,並沒有什麼帶子可將麵具固定住,但這麵具竟十分牢固,大小也與那人臉骨吻合,完美如嵌上一般,除非是照著這人的骨頭打出來,再鑲上去,抑或用什麼東西強行粘住。明鏡嚇了一跳。

    “你傷得極重,在這兒等我片刻。”說罷輕柔地將他挪到平坦的地上,又開口道,“池子裏水涼,你且等著,我順道取水來。”明鏡撇下這話便小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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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安陵老爺在書房裏,仍未休寢。

    檀木香桌上攤一本《中庸》,一盞油燈,昏昏暗暗。安陵老爺雙眉緊蹙,夜已深沉,卻毫無睡意。生麵的侍女輕聲上前,換了盞油燈,剛欲退去,被喚住,“幾時了?”

    侍女眉眼彎起,恭恭敬敬答道,“回老爺,剛過二更。”

    安陵老爺眯了眯眼,微微點頭。忽而又睜開眼道,“夫人可睡了?”

    侍女柔聲回答,“恰巧桂魄剛走,過來傳話說,夫人淺眠無法安寢,問老爺何時回。”

    安陵老爺眉頭又皺起,嚴聲道,“方才怎不問我?”

    侍女倒也不怕,上前欠身,雖是規規矩矩,眉眼間竟是萬種風情,“我見老爺看書看得認真,便回了桂魄。”

    “哼!”安陵老爺一時也無語凝噎,隻用鼻子出氣。心想明鏡這混賬東西,自個兒不成腔調,帶得一家子婢仆,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皆無本分,明兒定傳他的話,罰得他哭喊不得。想來也有半旬未曾問他的功課了,事務繁多,忙則多錯,不得馬虎。

    “罷了。”安陵老爺揮手,起身道,“吩咐廚子做好燕窩湯。”

    侍女答了是。拿過一邊掛著的裘衣,上前為老爺披上。

    侍女近身時,安陵老爺聞到一陣異香,不似檀香那般綿軟纏稠,倒是清清雅雅,卻也不是梨花這般淡淺,一時難以描述。不由眉間又隆起。推開那舉起裘衣的手道,“不必。你去吧。”侍女閉了雙唇,躬身退下。

    安陵老爺一路緊著眉,到了正廂才舒展了眉頭。

    桂魄在門外守著,見到老爺來了,趕緊躬身,安陵老爺揮手免她的禮,“可睡了?”

    “回老爺,夫人風寒初好,今日又頭痛,怕是賞花時又受涼了,吃了一帖子藥,舒坦了些,見老爺仍未休寢便也一時失眠了。”

    安陵老爺點點頭道,“你去廚子那催催燕窩湯,好了便端來。”說罷,便進了屋子。

    正廂屋裏擺設簡單,一桌案,一屏風,一床榻,一貴妃椅。屏風上月下牡丹,風姿綽約。屋子裏點著沉香,絲絲縷縷。一婦人蜷在貴妃椅上,眼眸半眯。忽覺有人進來,便睜了眼。

    “老爺。”婦人裹了裹身上的衣衫,起身迎去。

    “冰沁。”安陵老爺上前扶過她,握著她冰涼的指尖,責怪道,“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如此,早些歇著,何必等我。”

    受了風寒的婦人臉色有些慘白,無少女的柔美,亦無雍容風韻,反倒是額間,竟有絲絲白發。她回握那雙長期握筆的手,淺笑,“妾身等習慣了。”她唇邊的笑意幹幹淨淨,摸慣了老爺手上的繭,今日想來,倒是摸了二十多個春秋了。

    安陵老爺取來西貢波斯絨毯蓋在她身上,坐在貴妃椅上,將她半抱入懷裏,低聲道,“近日事務繁忙,冷落了你。倒是你,夜夜淺眠,不肯就寢,萬不可再調皮。”語罷,點點她的額頭。婦人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心性。近來隻是身子不好,難再入眠,仔細調理就好,不用掛心。”說完又頓了頓,收斂了些笑意,軟聲細語,“老爺。鏡兒愛頑,且隨他一陣子。北唐王爺是性情中人,同道遊玩也是好事,不如……”

    “胡鬧!”安陵老爺厲聲喝道,婦人從他懷裏坐起,慘白的臉更是憔悴。

    “簡直就是胡鬧!”安陵老爺起身,甩過袖子背對她,滿臉怒意,“那孽障整日不學好,弄些個楊詩柳詞,班門弄斧,難成大統!”

    婦人垂下眼瞼,身體微顫,“是啊,老爺。我……我生的孽障。”

    安陵老爺微怔,怒意消了一半,隻是眉眼愈發糾結,卻也不回頭,隻靜靜佇著,心裏蕩著窘迫的愧疚。

    少頃,門外桂魄來話,“老爺夫人,燕窩湯好了。”

    “端進來吧。”安陵老爺淡淡道。

    桂魄端著一碗燕窩湯,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

    “桂魄。”婦人喚住她,“端走吧,我不想吃。”

    桂魄瞧見老爺臉色鐵青,左右為難,想了想,便欲上前退下盤子。

    “你在跟誰慪氣?!”安陵老爺大怒,“深更半夜不睡也罷,自說是淺眠也罷。見我也就為了替那孽障求情!我拿好東西供著你,你倒也不稀罕。也罷也罷。桂魄。”安陵老爺走至門口。

    桂魄嚇了一跳,哆嗦著唇答,“是。”

    “倒了喂狗。”語畢便甩袖出了這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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