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章節字數:3997  更新時間:13-02-15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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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我被直升機發出的噪音吵醒。看了眼表,天哪,才六點多,隻睡了兩個多小時。不禁對那個打擾我好夢的病號服恨得壓根兒都癢癢。

    我拉著還沒睡醒的哈桑去食堂吃早飯。雖然食品種類還不太豐富,可能是物資還沒運到的緣故,但總體來說就餐環境還不錯,十分寬敞幹淨。

    又是顏色奇怪不知名的粥,我毫無食欲。哈桑吃得津津有味,他把粥推到我麵前,居然說話了:“delicious!”

    雖然隻有一個單詞,但我也很驚喜。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勉強喝了一點粥。

    營地有照顧孤兒的地方,白天我要把哈桑送到那裏,由當地的婦女誌願者照顧。而我則要做我該做的事了。

    今天白天的工作並不多,大多數工作是為傷者做複查。我因為昨天在手術中的出色表現,下午被安排上一台大手術。雖然還是第一助手,但還是榮幸之至,對此提多直眼紅,說是夜裏發生的事給我帶來的福氣。真不知道他這是哪兒來的謬論。

    說起夜裏發生的事,提多更加的義憤填膺,他發表了一個美國人對於伊拉克戰爭的牢騷。柯林表現的比較中立,詢問我和哈桑的傷勢。其實,對於這場戰爭,雙方都沒有得到什麼好處。戰爭最後苦的還是老百姓,好像統治者得到了什麼,可你看薩達姆呢?我一直沒有發表過什麼看法,別人問我以隻是打著哈哈過去。

    我本來就不該有什麼明確是立場,那不是我的責任。

    還好在MSF,無論國籍、種族、宗教、年齡、性別,每一個人都是平等。我喜歡這種一視同仁、言論自由的氣氛,沒有人強迫你也沒有人忽略你,你隻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就成了。

    接門診時,與當地人接觸,他們其實不像外媒描述的那樣對宗教信仰那麼的虔誠甚至是愚昧麻木,他們都很通情達理很友善。我的阿拉伯語很差勁,勉強用英語交流,他們也不介意。常常會有老人們和我閑話家常,對時局對生活的牢騷我也會耐心的傾聽並且安慰他們,甚至充當心理醫生被他們排憂解難,想想這些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知道我們是來幫助他們的,離開的時候總是一個勁兒地說“謝謝”,或說我們是“好人”。

    晚上工作結束,去托兒所接哈桑。小家夥一天不見似乎很想我,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我告訴自己無論喜歡不喜歡我得習慣這裏的飲食。第一次任務至少要幹六個月,六個月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吃吧。柯林也難得的幽默,打趣兒說起我和哈桑的樣子,一大一小兩個傷兵,臉上都掛了彩,吃像更不敢恭維。我和哈桑對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吃過晚飯,我們會圍著營地散步,然後在集裝箱上坐一會兒,在熄燈之前回宿舍。

    這樣充實而規律的生活我過了一個星期,我慢慢的體會到了自己的價值。腦子裏不再充斥著房租、績效、領導檢查等紛雜的事務,不再一心奔著主任醫師、主治醫師這些虛職,而是每天本本分分地做一個醫生該做的事。不急不躁、不緊不慢,在踏踏實實的工作中發揮自己的價值。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是我學醫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這段日子也是我唯一能理直氣壯地稱自己是一名醫生的日子。所以即便麵對再辛苦的工作,再艱苦的生活,我也能享受著過。

    至於生命安全,我一直持順其自然的態度,尤其是在親眼見證過這裏生命的脆弱和無力之後。世事無常,一個人哪天什麼時候怎麼死,誰也不知道。所以外麵打得再翻天,也與我無關。輪到我去見那個安拉,那是命,我逃也沒用。

    隻是,還有一個人,壓在我心底,像根針,想起來就尖銳的疼一下。

    沉寂了一段時間,“基地”的聖戰者們又活躍起來。市內又不斷有爆炸事件發生,直升機又在我們的頭頂忙碌起來。我的工作也不再是坐診那麼簡單,常常是一台手術下來都不用換衣服,直接接下一台手術。

    生活也沒有以前那麼規律了,最忙的時候甚至晝夜都不分,哈桑也因此無暇顧及。組織上本想找當地一戶人家收養他,他卻不肯走。別看他小,其實什麼事兒都知道。他知道我在做手術,便一直坐在手術帳篷的門口等我。熟悉了營地的地形和情況,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有時甚至能幫助買一些苦力。隻是長此以往不是辦法,我還是覺得小孩子應該趁年輕學一些東西。現在雖然是戰爭年代兵荒馬亂的,但也要為即將到來的和平做準備。這事我跟“法西斯”提過,他也向上麵反應過,隻是短期內組織事務太多,這件事就一直被擱置。

    當然,我也不是神,不是每個傷者到我這裏都能起死回生的。說實話,我真的有點麻木了。就像跑馬拉鬆一樣,戰鬥到最後,沒能成功,眼睛一閉什麼也不管了。耳邊回響著心電監護儀長久的連音,還有那不能忽視的綠色直線。生命的消逝在此時此刻不再是那麼難過遺憾的事,因為不一會兒又會抬上來一個,直線又掙紮著波動,新一輪的“馬拉鬆”又開始了,我又要拿起手術刀開始戰鬥。

    幾天下來,身心俱疲,恐怖分子應該也需要休息了。棘手的傷員逐漸少了,我的生活又逐漸恢複常態。趁輕鬆的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是我和哈桑共同的願望。由一開始的充實到現在的挨日子,這種變化實在讓人難以預料。難得的清閑,我不想浪費在思考現狀上,更沒有坐在集裝箱上休息的雅興了,隻想趕快回去睡覺。

    這天,回到了我們經常坐下休息的那個集裝箱,晚間散步算是結束了。正要回去,視線無意中掃過一旁草地,發現地上有血跡。仔細一看,像是剛剛撒上去的。哈桑拉著我想回去,我卻想一探究竟。牽著他的小手,我順著血跡走進了營地外圍的樹林。雖然“法西斯”不知一次的叮囑過不要到那邊去,但由於職業習慣和人本性的好奇心在作祟,我很想就此探險下去,說不定還能發現一個為及時救治的傷員也說不定。

    夜晚光線不好,沒有月光就是漆黑一片。血跡反著光,我撇開礙手礙腳的灌木和樹枝順著走下去。行進艱難,但和其他地方相比,這條路更好走一些,顯然是有人踩過的。正當我推測著是不是這血跡的主人為我踩出的路,前方頓時豁然開朗起來,這樹林裏竟有這麼大的空地!篝火正劈啪作響,明顯是有人的。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一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了我的背。

    “再動就開槍。“

    沒有起伏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我立刻把哈桑護在身前,對背後的人說道:“小孩無罪,別開槍!”

    哈桑多思多慮的小腦袋當然也能判斷出那人的身份,一臉的苦大仇深,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不是本地人?”他帶著一絲不解,“你是醫生?”

    想起地上的血跡我很快反應過來:“你受傷了?”

    “是我在問你話!”他加深了持槍的力道,低吼道。

    好吧,我還是老實點:“對,我是醫生。”

    “那邊的?”

    我大概能明白他說的那邊是哪邊:“不是,我是MSF無國界醫生。”

    “那到樹林裏來是想幹嘛?”

    “看到地上有血跡,就跟來了。”

    他冷哼一聲:“職業病嗎?”

    我聳聳肩:“可能吧。”

    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窸窸窣窣地聲音,聽到他說:“現在,轉過身來。”

    借著微弱的月光,我才看清這個人。他有著比一般阿拉伯人要魁梧很多的身材,比我高出一頭,一身黑衣。左手持槍,右手捂著腰左側,手指間不斷有血伸出來。

    果然受傷了,我在心裏小小地竊喜了一下。

    “不要以為我受傷了你就能怎麼樣。”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將臉隱藏在黑暗中,“到帳篷裏去,那裏有醫藥箱,幫我包紮傷口。”

    麵對黑洞洞的槍口,我無力反抗,隻有照做。

    “小孩兒留下。”

    哈桑極不情願地看我走遠,回頭怒視那個人,我聽到他咒罵了一聲:“混蛋!”

    我都聽見了,黑衣人當然能聽見:“小子,上一次沒有摔疼你吧?”

    這一句話,給我內心對他身份的猜測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添了柴火,篝火更旺,我也看清了他的臉。

    他盤腿坐在那兒閉目養神,臉刮得幹幹淨淨,和第一次見到的大胡子判若兩人。嘴裏麵念叨著什麼東西,濃眉微微皺著。上衣脫掉後腰部的傷口露出來,血肉翻出,他卻無動於衷。

    帳篷裏彌漫著濃烈的體味,我挑選著醫藥箱裏的工具和藥品,但卻被熏得一陣頭暈。目測了一下那個傷口,我又挑出了鑷子。

    “沒有麻醉藥,我沒法處理。”我攤開雙手下結論。

    “那種東西用不著,你隻管止住血包紮就好。”他側躺下來,把傷口露出給我。

    好吧,我照做就是了。

    彈片取出來的瞬間,剛止住的血又濯濯流出。沒用麻醉我手上一直沒準兒,生怕弄疼了他,真是考驗我。然而全程他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連一點呻吟都沒有。

    擦擦頭上的汗,我固定好紗布。

    “這幾天別沾水,好好靜養,及時換藥。。。。。。”我才發現他一直在平靜地注視我。

    “Chinese?”原來我剛剛一直在說漢語。

    我點點頭。原來他會說英語。

    “謝謝。”他說著蹩腳的中文,坐起來,“我煮了東西,一起吃點吧!”

    他離開帳篷的時候,我還呆坐在那兒,手裏拿著沒用完的紗布。巴格達的寒夜裏,他光著上身腰上纏著紗布,正在品嚐篝火上鍋子裏煮的東西。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他是恐怖分子,他叫卡羅。

    哈桑還是孩子,雖然知道他是誰,卻也還是禁不住食物的誘惑湊過去。他很友善地把勺子遞給他嚐了嚐,哈桑狐疑地嚐了一口,立刻就變得認食不認人了。

    站在帳篷口,我覺得不可思議。來之前我想到過可能會跟他們這群人打交道,沒想到來的那麼快。以為看見他們的容貌就會被滅口,卻被邀請一起吃東西。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嗎?

    分了一碗給我,三個人各坐一邊吃起來。我沒有要太多,怕吃多了一會兒睡不著了。卡羅也沒有吃很多,哈桑還在狼吞虎咽的時候,他已經點了一根煙。

    吸煙是被允許的嗎?我記得吸煙和飲酒都是穆斯林禁止的。

    “來一根嗎?”見我盯著他,他問道。

    我沒有拒絕。居然是Marlboro,以為能抽到正宗的阿拉伯煙草呢。抽著一根煙,我腦子裏很論,心情一下子十分糟糕。也許剛剛在帳篷裏悶的難受,也許是不太習慣抽這個。的確很久沒有把這種細長的東西往嘴裏擱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抽的什麼東西都忘了。好像是陳子非的煙,什麼煙也不記得了,全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他說過一句話,他不讓我沾這個,他說這個不好。

    回過神來的時候,卡羅站在我身前看著我。手上的煙已經燃盡了,我別過頭去,看到空蕩蕩的碗,心裏也空落落的。

    “你哭了。”篝火堆裏傳來“噼啵”的聲音,他又加了些樹枝,“想家了吧?”

    我沒有回答他,哈桑湊過來,那樣子是想要回去。

    “你會給美軍通風報信嗎?”即將要走出這片空地,即將進入樹林的時候,他突然說。

    背對著我,我搖頭他也看不到,隻好說一句:“不會。”

    “你叫什麼?”

    “無國界醫生,黎曉。”

    “卡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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