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46 更新時間:16-09-24 22:38
今年靖安城的梅雨來得早,伴著淒清的風,一層涼過一層,下得人仿佛骨子裏都快要發黴,實在叫人抑鬱。
終有一日,陰雲散去朗日普照,那樣明媚敞亮的滋味,仿佛幽深緊閉的牢門驟然打開,仿佛刹那間頭頂的陰鬱驅盡,滿眼自由,心舒神暢。
城裏貴人們為了享受這難得的豔陽,幾乎傾巢出動,將城南郊外望仙湖擠得如同不久前的端午節一般的熱鬧。
傅家的安苑建在半山上,後園的觀景亭倚山崖而起。站在亭中,遠遠就能看見望仙湖粼粼波光,還有水中大小不一的無數遊船,即使無法聽見聲音,光是看,也能想象出船上的遊人們該是有多麼愜意歡快。
傅桓真站在觀景台邊,望著遠處湖光山色,思緒飄散不知何處。
“……今日天氣這樣好,就該去遊湖,小姐偏偏不肯出門……”水香還在後頭嘀咕。她年紀還小,按捺不住玩心,看著別家丫頭小子一早跟著自家主子出門,早就急得心焦火燥,恨不能雙生翅膀轉瞬而去,知道自己不能出門,便擺了一張怨氣橫生的臉,癟著嘴翻著眼一副怪模樣,配著她那包子臉、八字眉,看著很是有趣。
若是臉上真能擠得出水來,恐怕到得此時,她腳下的水已能淹到腳踝。
一陣風來,帶著暖意,卷了絲絲縷縷的花香。傅桓真撥開被風吹亂額發的手還沒放下,後肩上已搭了柔暖的披風。紫青繞到前麵,春蔥手指靈活在她頸間係好帶子。
“小姐站在風口上作甚麼?這才好了幾天?”紫青扭頭朝向一旁的水香輕罵,“小蹄子是死的麼?守在主子旁邊也不知道勸?”水香懼紫青更甚,低了頭不敢回嘴。紫青回頭看傅桓真,滿眼都是憐愛,“這一次病可把原本那點精神勁全折騰不見了。”替她捋捋額際的散發,“原先還覺得鬧騰得人腦仁子疼,現下不鬧騰了,又叫人心肝扯得痛,可如何是好?……”
一年前,傅家原配所出長女傅桓真身染重病幾乎不治,好不容易自閻王老子手中把命討回來,卻一改先前跳脫跋扈的性子,日漸沉穩,眼看著判若兩人。長輩瞧在眼裏,連連寬慰因禍得福,也唯有這個貼身服侍的大丫鬟私下裏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傅家三代皇商,西南諸城無出其右。傅桓真出生長至一歲,親母患病不治,於是被傅家老夫人接到靖安祖宅撫養,無拘無束過到第七年。七歲的傅桓真,是個小霸王,上房揭瓦、下水摸魚,攪得鄰裏不安、人人頭痛,終於惹出麻煩,寒冬臘月落進水塘,被人救起時已沒了氣息。傅家老夫人呼天搶地一番緊抱,晃出堵住呼吸的冰水,也晃醒身軀原已開始發涼的傅桓真。
活是活過來了,但至此纏綿病榻良久,一時醒一時暈,一時好一時壞,人人都隻道不會再有痊愈之日,直到半年前無意得了個江湖遊醫的偏方,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用了,竟漸漸養起來,三月前,總算離床起身,算是真正撿了命回來。傅老夫人因此砸了重金,在佛寺連做四十九天法事,還願祈福。
遠在州府的家主傅弘安也在這時送了信,來年開春便要將長女接回州府陽城親自教養。
“聽說陽城冷得很,小姐這一去,要是再將病惹發了,可怎麼是好?”紫青眉頭輕蹙,臉上現出愁容。
傅桓真微笑不語。
其實靖安城也好,陽城也好,到哪裏都無所謂,隻是可惜了眼前望仙湖一汪碧水,再想吃到新鮮可口的魚肉,恐怕不容易了……
還有那位傅家家主——
要管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叫父親,管一群全然陌生的人叫家人,每每想起,實在令人煩惱。
又一陣風來,紫青望望天色,勸道:“起風了,小姐還是回去吧?真受了涼,受苦的還是自個兒。老夫人吩咐廚子燉了湯,這時也該好了。”
這樣的日頭,和著這樣的暖風,其實剛剛好,不過灌下苦澀藥水的痛苦回憶抵過萬物,實在不值得為了一時的歡愉冒險。傅桓真點頭應了,由著紫青扶著離開觀景亭。早有婆子們抬了軟轎過來,等紫青扶了傅桓真上去便往內院而去。
進得主屋,傅老夫人依靠在貴妃榻中招手:“來得正好,我叫人燉好了雞湯,配著蟲草粉喝下去,補補神氣。”
說是老夫人,其實年紀不過四十,五官標致、保養得宜,滿身透著貴氣,眉間翠玉抹額,很是雍容,卻略略顯得幾分與年紀不符。
傅桓真答應著,走過去伸手由老夫人握住拉近靠坐在她身邊。紫青取了披風去放。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紫蘭端過來雞湯,自一個紫砂罐中取了拇指尖大小的棕色粉末放進湯中攪勻。老夫人親自接過湯碗,一勺舀起細心吹涼遞在傅桓真嘴邊。雞湯味原本很鮮,加了那蟲草粉,就多了一點說不出的味道,傅桓真剛一湊近碗邊,腹中便隱隱翻騰,想要拒絕,礙於老夫人又不敢,於是扶了老夫人手肘,哀求道:“祖母歇著,我自己喝。”
“一滴也不許剩!”老夫人板著臉,將碗勺放在她手裏。
小小湯碗,兩手舉著,竟還有些不能承受,湯勺磕碰碗壁輕響。好藥好營養地養了這麼許久,仍是這樣虛弱,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恢複從前健康,傅桓真暗自歎息,不敢去看旁人臉色,試試湯溫,索性屏氣幾口喝下,閉了眼將湯碗遞出去,連聲道:“水!水!……”
“小姐,稍等等,”紫青接了湯碗,“婢子拿蜜水給你漱口。”
“蜜水就不用了。”傅桓真指著桌上的茶壺,“拿那個來!”
“不許!”老夫人將她手輕輕拍開,“茶水解藥。”喚紫青,“給你主子再盛一碗湯,別放藥粉。”轉頭輕撫她脊背順氣,“雞湯味鮮,幾口就蓋住了!啊,聽話,忍著些。”
又是幾口雞湯下肚,腹中不再翻騰,卻已經飽了。
紫蘭笑眯眯掩住嘴角:“小姐如今果真是大了,放在以前,要喝下這點湯水,還不鬧翻天去。”
“何苦又逗她?”老夫人佯怒,看過去的眼中卻帶著笑意,“你們就見不得我這孫兒乖是吧?”
紫蘭等紫青接了傅桓真手裏的碗去,拿了片蜜餞喂給傅桓真:“老夫人偏心,但凡小姐在,總不會給婢子們好臉。”
傅老夫人笑罵:“也是我慣的,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來來來,真兒,你這幾個姐姐可算是你的恩人,多虧得她們日夜辛苦照料,我這老婆子才能夜夜睡個安穩覺,快好生謝過,也免得說我偏心!”
傅桓真微笑起身:“桓真謝過紫蘭姐姐悉心照料,謝過紫青姐姐日夜辛苦。”
“啊呀這怎麼得了!”紫蘭叫著閃開,“這是要婢子折壽不成?”將紫青往前麵推,“要謝便謝她,我可不敢當。”
紫青橫她一眼,笑道:“你們鬧,扯著我做什麼?”
傅老夫人笑著將傅桓真拉回去:“算啦,那丫頭是個牛圈裏頭養大的,見不得世麵,將她嚇壞了,可沒人幫老婆子捶打腰腿……”
“多虧咱家老夫人寬厚,若是別家,”紫蘭捂嘴笑,“婢子這般早被打將出門去了。”
“就你貧嘴。”傅老夫人笑得後仰。
“老夫人,”紫青趁著氣氛好,湊上前,“眼看著天放晴了,婢子想著,該去濟通寺替小姐還個願。”
“還是你心細,”傅老夫人欣慰點頭,“算著時間,眼看到了周年,是該去去。去同孫管家說了,帳房裏支三十兩銀子,你去濟通寺替小姐燒還願香。”
傅桓真本已坐回榻上,聽到這裏,欠了身:“祖母,我也去。”
“胡鬧!”傅老夫人立刻道,“你是什麼身子,如何能去得?是不是底下丫頭小子們又鼓催著主子貪耍!”
候在屋門外的水香一點點地縮開去,生怕被傅老夫人瞧見的樣子,傅桓真看得好笑,又聽傅老夫人拉了她手輕怕著好言好語道:“乖,等你身子養好了,任你去哪裏,祖母都不攔著。你父親那裏,我已經叫人送了信去,他若是想見這個女兒,便自己來靖安城,若要你去路上奔波,老婆子可是不願!他不心疼,我心疼!”
“祖母,孫女兒舍不得你,一輩子陪著你,哪兒也不去。”傅桓真點頭。能不去自然好。
“這丫頭,如今也學的一嘴甜。”傅老夫人笑,“不過說的卻是傻話,等你養好了,還是要去的,哪能陪著我這老婆子在這鄉下地方等死。”
“哎喲呸呸呸,”紫蘭詳做驚嚇,撲過來拉了老夫人臂肘,“老祖宗也跟著小姐說傻話,什麼死不死的,老祖宗可是要活一千歲的。快些吐了吐了。”
傅老夫人哈哈笑:“那不成老妖精了。行行行,吐吐吐……”
紫蘭嘴甜,哄得老夫人一徑地笑。
傅桓真被腹中的湯藥暖得犯困,聽著她們說笑,什麼時候倚在榻上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隻依稀看見登高而望的城市,流光霓虹輝煌,映得漫天的星都不見了蹤影,餘下昏淡的一輪月,朦朧掩在雲間。
一周年……是了,自她睜開眼,已經足足過了一年。她不是七歲,不是十七歲,也不是二十七歲,她今年,不過是一周歲而已。
前世今生,該忘的,都忘了;不該忘的,也隻好去忘了。
既然回不去,既然走不開,就隻能安心留下來,直到也許哪一日,命運再次折轉。
怕隻怕,回首已百年。
不過在那之前,這一世,她便隻是傅桓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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