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97 更新時間：13-06-07 23:58
舒婭滿腔的豪情壯誌霎時變成壯誌難酬的悲憤，然而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關沐城放下懷裏的青衿，淡淡笑著徑直向著來人走去。
那人走上前來，雙手搭上關沐城的雙肩，眼睛連同嘴角彎起一條好看的弧度來。上下略略打量關沐城一番，忽將手中折扇一收，篤定言道：“沐城，你高了。”
這幾個字險些令舒婭被口水嗆著——高了，哈，是高了，你走的時候也不過十二，關沐城也就十一歲光景，兩個人都是使出吃奶的勁兒方可蹦跳著夠著門框的毛頭小兒。一晃七個春秋過去，個子不長，難不成要“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地逆向濃縮？
關沐城微笑，看著關沐揚帶著戲謔隨性卻略顯黝黑剛健的臉龐，許久才慢慢說道：“二哥，你受苦了。”
“哈哈，”關沐揚在聽得沐城一言，竟不以為意地大笑出聲，並抬手將散於額前的一綹碎發隨意一撩，“在邊疆正合我意，哪裏有‘受苦’一說？那裏民風淳樸，更是與翰國交界要塞，出好馬，產好劍，釀好酒，更重要的，是有美人……”
說到“美人”，一臉鮮花怒放的關沐揚對著關沐城的耳朵壓低了聲音，語氣裏更是盛滿了難抑的興奮之情、風流之意，聽得舒婭悄悄撇嘴，色狼一個，果真不是什麼好鳥。
關沐城麵有羞赧之色，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關沐揚卻是更加張狂了，伸出一隻胳膊就搭在關沐城肩膀上，就如街頭巷尾勾肩搭背的地痞無賴一般，又道：“沐城，等哪天有機會了，二哥就帶你去洛華城，讓你也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山河大川，狼煙疆場。”
說到興處，忽又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道，“你呀，就是被這深宅大院遮住了眼睛，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麼花裏胡哨，我跟你說，特別是那邊疆，洛華城裏，有家新開的……”
“二哥……”臉色通紅如龍蝦的關沐城終於鼓了鼓勇氣，張口止住了關沐揚的不絕滔滔。
關沐揚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發窘忸怩如新過門的小媳婦一般的表情，隨意又看了看他身後，眼光終於注意到還有兩個大活人。
舒婭卻是將頭埋的更低了。好吧，事已至此，她舒婭沒底氣再打腫臉充胖子對自己好一番吹噓，她承認自己沒骨氣、怯懦、膽小、怕事，更……怕死。
讓她如何能不怕死呢？這個人，是當今旬國二皇子殿下，有著嫡出身份的他日後更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
但就在昨天，她把他給打了，還將他日後有可能在朝堂之上聽文武百官啟奏的“龍耳”咬成了“豬耳”，倘若現時被他認出，恐怕不隻是吃不了兜著走這麼簡單，還不知這廝會想出什麼歪門邪道的法子來整治她呢。
士可殺，不可辱，她又死愛麵子，如果在人前受到他的什麼折辱，還不如就地找根柱子一頭撞死幹淨。
隻是，如果自己真死了，父親怎麼辦？百年後連個摔盆送終的人都沒有，淒淒慘慘戚戚，怎一個苦字了得！
關沐揚邁著穩當當的四方步，朝著兩人走去，舒婭的心隨著他的步步緊逼，擂起了霹靂戰鼓。一時間，世界靜得可怕，除了愈來愈加刺耳沉悶的腳步聲，舒婭能聽到的也就隻剩下自己沒節奏的心跳與呼吸了……就如昨天那樣。
是這樣子嗎？
是這樣的吧。
“哈，是青衿吧，都長這麼高了！”關沐揚的一聲平地炸雷令舒婭忽地鬆了好大一口氣，隻感覺眼冒金星腳跟發軟，險些伸直了兩腿癱瘓在地。
想必青衿是頭一遭見到這個從天而降的“二哥”，麵對彎下身子笑得一臉燦爛的他，還沒等到關沐城在一邊提點著“喊二哥”，小青衿卻已是乖乖巧巧地脆生生喊了聲：“二哥！”
這一聲清脆童音喊得關沐揚心花怒放，更是樂得合不攏嘴，連連答應著，就要伸手抱她。向來不怯生的青衿卻在這時拒絕了，隻見她小小身子向後挪了挪，貼緊了舒婭的腿。
這個看似自然下意識的小動作卻登時令舒婭一震，不由失了神。
她想起，在她小時候，也如青衿這般年歲光景時，有天家中來了位不速之客，笑容慈祥可親，說起話來也是極其溫和的。
爹爹要她喊“叔叔”，她便高高興興地喊了，他聞言，更加歡喜，伸出手來就要抱她，她卻突然推開他的雙手，躲到一邊去了。
爹爹罵她無禮，她也隻是嘟著嘴縮在一邊不說話，又時不時地偷瞄那人幾眼，見他不生氣，仍是和藹地笑，才扮了個鬼臉溜出去了。
不是害怕，更不是仇視，卻仍是莫名地抗拒這種突如其來的示好，似乎是從內心深處隱約有種感覺，別人送給你東西，過後終究會拿走你一些，比如就像這個懷抱，可能今天他抱你一下，明天你就得跟他走了。
八歲孩童擁有的這種想法，不知是太天真，還是太老成、太世故。
舒婭感覺到青衿的異常，二話不說，彎腰就要將她抱起來。但八歲的孩子體重已然不輕，舒婭提起一口氣，才將她連抱帶撈地捂進自己懷裏。
看著青衿略顯沉默的樣子，舒婭不禁彎起嘴角，繼而騰出一隻手來，撫摸她頭頂上兩個小小的羊角髻。
關沐揚弓身環抱的姿勢一直維持到眼前這個女子將青衿抱起，才妄圖以兩聲若無其事的幹咳來掩飾睽睽眾目之下的尷尬。而舒婭先前擔憂被他認出來的恐懼感在這一刻卻突然奇跡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倒顯得鎮定自若了。
關沐揚的眼光在觸碰到舒婭的臉時明顯閃過一絲僵硬的光芒，雖然這個形容明顯有些詞句不通，但在舒婭看來，這縷光芒在關沐揚的瞳孔中，是經曆了瞬間的掙紮，之後又瞬間死寂下來的。她寧願將這樣慘烈的字眼派送給眼前這個登徒浪子。
關沐城在這時走了過來，對著他歉然一笑，道：“青衿小，不懂事。”
關沐揚的眼光在舒婭身上停了片刻，先是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邪笑來，繼而又暢快地笑了，說：“不怪，當年我離去時，青衿還在蹣跚學步，多年過去，於我難免會有了生分。”雖是在與關沐城說著話，卻是眉目含笑，不離麵前之人。
關沐城循著他的目光，心領神會，向他說道：“二哥，也難怪你會瞧著她眼生了。她是成國公舒太清的千金，舒婭。當年你離京奔赴邊關之時，她不在。”
舒婭清晰地看到關沐揚的眼光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由死寂瞬間放出精光來，之後又悄無聲息地暗淡下去了。
舒婭竊喜，忽然意識到“成國公的千金”這頂帽子著實神通廣大，它至少能保自己平安度過眼下一點即燃的災難，任他識出自己即是昨日揍他之人，也多少會憚於這個身份的分量而不能輕舉妄動。
這下舒婭倒有些懊惱了，先前怎麼沒想到呢，白懼怕了一場！
有身份有地位果然是好，怪不得那麼多人絞盡腦汁地攀龍附鳳，削尖了腦袋要當官。
放下青衿，舒婭擺出一副自認為能襯得上“成國公千金”的高雅姿態來，對著一臉黑線的關沐揚微微欠身，俯首優雅一拜，盡顯大家閨秀風範。溫言軟語問候一聲：
“見過二殿下。”
關沐揚的眼睛眯了眯，有種醉意微醺的迷離，彎彎的桃花眼中精光點點，隱隱透露出不置可否的玩笑意味，讓舒婭一時看走了神。
他攤開了折扇，沒頭沒腦地胡亂扇了兩下，又草草一把合上，扇骨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擊著手心，劍眉挑了挑，瞄著舒婭的眼神若有所思。
被他盯得直發毛，舒婭剛想開口說兩句暖場的話，卻不想他倒先開口了，笑道：“原是成國公府上的千金，郡主小姐，在下多有冒犯了，還望見諒。”說著，微微垂首，言談舉止頗為恭敬謙和。
他不舊事重提，舒婭自然也不會傻不拉幾將自己往槍口上撞，便也裝作與之初見，禮節性地說些蒼白之極乏味之至的寒暄之語。
青衿眼尖，不經意瞅見關沐揚仍紅腫得發光的右耳，當即就嚷嚷開來——
“二哥，你的耳朵怎麼了啦？！”
舒婭的臉色刹那間一片煞白，暗罵小屁孩哪壺不開提哪壺，淨壞好事，起碼依目前情勢來看，是麵子上風平浪靜的好事。
這還不算，青衿一步蹦至麵前，踮起腳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著他那隻一枝獨秀的“招風耳”，驚叫連連：
“怎麼會這麼腫？二哥，是誰打你了嗎？”
孩子就是孩子，世間多麼邪惡的事情在他們看來也隻是如小打小鬧般的玩耍，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用一個“打”字來形容，不知要蕩滌掉多少罪惡的風塵。
關沐揚下意識地碰了碰右耳朵，鑒於這個動作，舒婭感到似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眼光掠過自己難看的臉。大窘之下，隻聽關沐揚語氣之中笑意不減，輕描淡寫地說道：
“沒有誰打二哥，被狗咬的。”
舒婭登時抬頭，一雙餓虎瘋狼的眼睛發狠似地怒瞪他。他卻視而不見，還對那隻“狗”追加描述了一句：
“二哥以為它是隻沒人養的流浪狗，怪可憐的，本想著收了它的，誰知它卻不知好歹張口就咬……哎呀呀，二哥這回是真明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典故了。”
小青衿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還邊笑邊說：“怨不得狗狗不識好歹，莫不是二哥招惹它了吧？”
關沐揚麵容一頓，隨即長歎一聲，似有滿腹委屈一般，嘟著嘴說道：
“既是青衿都說二哥招惹它了，那就是二哥招惹它了吧，二哥笨，自討苦吃……”
“不不，二哥不笨，是狗狗太壞了。”青衿見狀，連忙改變立場安慰起“受害人”來。
關沐揚麵露喜色，興奮之狀如同沉冤昭雪重見天日，一把撈過青衿架騎在自己頭頂上轉起了圈圈。青衿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回蕩在偌大的宮殿之外，關沐城看著正在興頭的兩人，不禁微笑。
舒婭卻是在心底哀歎一聲，可憐自己人微言輕紅顏薄命身如浮萍無人幫襯，便也懶得與他多做糾纏，況且，這話題的中心已成了“狗”，她實在沒必要與他與狗過不去。
這樣想著，舒婭隨便找了個理由與沐城道聲別，想著是否要與那關二爺打聲招呼，以示自己良好的修養，但見他正與青衿樂在興頭，便也作罷。
回頭離去之時，眼角捕捉到關沐揚陽光般的笑容，與一個孩子一起，就像一個孩子一樣，笑得那般開心、滿足、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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