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經年若夢  【青萱篇】 年年歲歲

章節字數:4880  更新時間:14-01-03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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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大宛的第三年,我生下了一個小女兒。生她的時候疼得厲害,努力許久仍是徒勞的大汗淋漓中,我隻看到阿疊羅因焦急心痛而深深皺起的好看的濃眉,便猝然暈了過去。待自一片混沌中幽幽醒來,阿疊羅開心得手舞足蹈,不顧產婆的勸阻,硬要親自抱來孩子給我看。

    是個粉嫩嫩的嬰兒,睡得香甜,眼角尚掛著一顆小小的水滴,想來是剛哭過。小小的拳頭緊緊握著,不時蠕動著小嘴吮吸幾下,便又安於沉眠。那一刻,看著這樣一個脆弱的小生命躺在自己跟前,不知怎的,突然就落下淚來。

    這世間,終於有個人,與我血脈相連。

    在大宛的三年裏,我幾乎要忘記了自己原是旬國人。可那又有什麼幹係呢?在大旬皇室的花名冊上,或許早已泯滅了我的印痕。

    這並不難理解,隻因我從來都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

    我清楚地記得那還是約摸五六歲的年紀,是穿著花裙子的一個夏日午後,我與三公主青雅在禦花園裏的玉湖邊光著腳丫玩水。我捉了隻小鯽魚給她看,她要拿去,我不給,便率先轉身跑開了。

    豈料隻聽得身後“噗通”一聲響,待我回身看時,她已經在水裏浮浮沉沉掙紮了,隨侍的宮女嬤嬤慌作一團,呼天搶地的哭喊聲不絕入耳。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手心裏的小鯽魚蹦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在毒辣的陽光中艱難喘息了一刻,便不再動彈。

    後來的事情就像做夢一樣。父皇傳我去問話,青雅的母妃酈妃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泣不成聲,見到我來,像見到仇人一般大吼一聲,隨即發了瘋的衝過來,二話不說揚手就甩了我一個嘴巴子。

    我被甩昏了頭,倒在地上站不起來,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逼出了眼淚。淚眼朦朧中,隻望見酈妃像隻發怒的獅子嘴臉扭曲地衝我喝罵,我的母妃芸妃則以帕子掩了臉,隱隱啜泣,不敢哭出聲響,而父皇,素日總是舒展得很慈愛的眉目此刻深深地凝在了一起,沉聲問我:

    “阿萱,你且照實告訴父皇,青雅是不是你推到湖裏去的?”

    我捂著高高腫起來的臉頰,揩淨麵上淚流,搖搖頭。

    “你胡說!——”堪堪在宮人的勸慰之下安靜下來的酈妃,突地扯著尖厲的嗓子叫了一聲,惡狠狠地瞪著我:“小雅分明就是你推進水裏的,你還敢抵賴?!”說罷便又要衝過來,被左右宮人強行拉住後,轉身跪到父皇麵前再次放聲大哭起來,“小雅向來是乖巧伶俐的,怎會擅自去湖邊玩水且與人起了爭執?青萱她就是嫉妒小雅深得皇上您的喜愛,看不慣小雅這般優秀,故此起了邪念,如今小雅躺在床上生死未卜,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臣妾也不想活了……”

    父皇的眉頭皺得愈發深重起來,他盯住我看了一刻,重複了那句問話:

    “阿萱,朕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有沒有推青雅?”

    冰寒肅殺的語氣,令我渾身一震,抬頭對視上他深沉的眸子,仍是搖頭:

    “兒臣沒有。”

    他閉目而歎,母妃趁機跪下求情,卻忽地被他一腳踹至一邊,拂袖猛地站起身來,掃落手邊杯盞,滾燙的茶水濺到母妃麵上,母妃痛呼一聲,來不及手撫卻又被他一把掀翻在地:

    “小小年紀心腸就如此歹毒,這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兒!”繼而又看向我,“宮女嬤嬤們都作證親眼看到是你推青雅下水,你卻百般不認,阿萱,你太讓朕失望了!——”

    驚懼中,我抬眼望向那些宮人,唯見她們深埋了腦袋不做聲。酈妃嘴角噙著笑,冷冷瞥了我一眼,轉而又哭請父皇做主。

    母妃向來淡泊名利不喜爭鬥,而酈妃恃寵而驕飛揚跋扈,這場戰局,我活該是慘敗了的。

    我以“謀殺公主”之罪被丟進大牢,可誰又記得我也是公主?我喊餓,獄卒翻了個白眼,譏誚笑道:“酈妃娘娘可特地交代下來的,要二公主靜思己過,飯食就免了吧!”

    餓得緊,我睡不著,閉上眼盡是父皇那可怕的怒容與母妃狼狽的可憐模樣,還有青雅在湖水中拚命掙紮的無助呼救,以及酈妃那雙森寒幽冷的眼睛。抱著雙腿在濕冷牢中縮在牆角挨到半夜,我仰臉望見自頭頂天窗上打下來的一束月光,那般澄亮無暇,讓我錯誤地以為,這一切都隻是個噩夢。

    直到那束月光倏然消失,我才驚覺自己果真是年紀太小過於天真了。二哥沐揚的臉出現在天窗上,恰好擋住了那片讓我產生幻覺的月色,他小聲“噓”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聲,隨即又笑嘻嘻地閃開了。我正詫異時,卻見自天窗裏以繩索徐徐放下一個小小的包裹,直達眼前。攤開來看,是一個香噴噴的包子,還有一個雞蛋。

    餓得幾欲發狂的我,那一刻淚如雨下,再抬頭看時,他已不見了蹤影。

    很多年後,我問他原因,他隻淡淡道:你不會做那樣的事,我相信。

    就為這句話,那時我暗想,這個人,我要用一生的時光與情愛來贈他。

    我被放出牢獄時,已是十日後。十日間,他總共偷偷給我送了十一個熱包子與十一的熟雞蛋,還有一包小小的桂花糕,兩個溫熱的雞腿,以及七塊麻糖。

    我記得牢。

    我被放出來,不是因為沉冤昭雪,而是青雅終究沒能扛過落水導致的高燒而死去,作為“凶手”,我要給她戴孝。

    不管是長幼還是身份,這完全悖逆倫理,說到底不過是酈妃的刻意羞辱。我被迫穿上孝衣,押至青雅的靈堂上,酈妃見到我仍舊暴跳如雷,不顧形象衝過來照著我臉又是一巴掌,狂怒咆哮:“你這小賤人,我打死你給我女兒償命!——”

    宮人們按住我的手腳,唯恐我反抗。可笑那時不過一六歲女娃,哪裏會有那般大的力氣去掙脫開宮人的鉗製,更何況與之動手?我膝行爬至一旁漠視的父皇麵前,朝他叩頭,艾艾求他:

    “我沒有推青雅,你要相信我,父皇……”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他一腳毫不留情地踹開。

    酈妃撲過來,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你個賤人!你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被她掐得幾欲窒息之際,我不知哪兒湧上一股勁兒,偏首張口在她手上咬下。她疼得大喊大叫,一把揪住我頭發,我死也不鬆口,最終,她生生扯掉我一把頭發,我生生咬掉她一根手指。

    我嘴裏銜著她的血淋淋的手指頭,對她笑:

    “這還不夠,你欠我的,我會一樣一樣盡數討回來……”

    酈妃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突地大喊一聲,暈了過去。我扭頭冷冷看向父皇,見他一臉震驚,不由更覺有趣,咧嘴發笑。腥紅的血滴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我看到人世最蒼涼的一麵。

    酈妃醒來之後,人已瘋癲,光著腳在地上打滾,見到誰都喊“小雅”,爬起來追著跑上去抱住不撒手,常常嚇得宮人們不敢近身。我去看她,她哭哭笑笑,給我下跪,向我磕頭。

    確實,我實在沒必要與一個瘋子計較恩怨。但奈何,我就是這麼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眾目睽睽之下,我照著她的臉狠狠甩了兩個嘴巴子,揚長而去,她在背後笑得打跌,大喊著“謝主人賞賜”。

    瘋癲的酈妃被遣送到皇家道觀裏修養,青雅的葬禮也變得冷冷清清。我看著當初做假證指認我害青雅落水的宮人們在眼前跪了一地,細啜一口茶水:

    “日落之前,你們若誰還未離開皇宮,那就去黃泉吧。”

    彼時,夕陽已西下,深牆大院裏殘紅勝血,灼目般的鮮紅。眼望他們驚慌失措地向著宮門方向發足狂奔,我兀地冷笑出聲。

    如果暴力能製服人,那麼要比裝作一副慈悲的模樣來換取俯首帖耳容易的多。

    父皇向眾人澄清,青雅是自己失足落水,責不在他人。我不知道他的內心深處到底是不是真正相信我的無辜,我隻知道,他隻能這麼做。

    但對於死去的青雅,我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怨憎。

    直到三年後,一個叫做“舒婭”的人的出現。

    她或被人喚作“小婭”,這讓我時時想起青雅,想起她在水中恐懼孱弱的呼救,想起往死裏折磨我的酈妃,想起不再對我溫和笑言的父皇,想起被貶為“嬪”的母妃……

    我想親近她,卻又莫名地厭惡她。

    宮裏人人都說我冷傲寡情,我便順水推舟,用這個詞給自己貼上標簽。大多數人是活給別人看的,殊不知,向來被人評為“我行我素真性情”的關青萱,也是如此。

    我承認我妒忌。可我不認為當年我在濕冷的牢獄裏、在熱包子與熟雞蛋麵前、在那束澄亮的月光中,愛上關沐揚有錯。

    不可否認,人在脆弱時極易愛上某個人。那孤身蜷縮在大牢深處的深重懼意,與那種期待著一個人的笑臉與他帶來的熱騰騰的包子的盛大歡喜,是我一生不能忘卻的依賴和溫暖。

    言語尖酸刻薄,表情頤指氣使,這是眾人眼中我對待舒婭的印象。人後,我卻似一個跳梁小醜,對著一地淩亂的落葉,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究竟要什麼。

    很遺憾,我始終沒有答案。

    在後來的沐揚為鏟除奸相林孝賢的作戰計劃中,我執意悄悄跟他去了疆場。一路上沒有血肉橫飛的戰場,也沒有詭譎殘忍的布局,有的隻是塞外一望無垠的浩瀚風光,那樣壯闊,那樣蕭瑟。我們所做的事情也很簡單,不過是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向著邊關行走。

    雖然此次戰爭是假,但沐揚未雨綢繆,一麵有著扳倒林孝賢的目的,一麵又借機在邊疆增兵五萬,以鞏疆土。也就是這支軍隊,在三年之後的大亂中拖延了星原的進攻,為邊關幾座城池的老百姓的逃命提供了充足的時間。

    在這漫長壓抑的行走旅途中,身體疲累不堪,心反而愈來愈沉靜,愈來愈穩定。在一個夕陽染透了天際的傍晚,朔風呼嘯,吹得戰旗獵獵作響,沐揚對著那一抹殘紅席地而坐。我挨他坐下,遞給他一壺酒,陪他看這方血色天地,久久無話。

    起身時,夜幕已低垂,寥曠的蒼穹上零零星星鑲嵌了幾顆星子。他仰頭凝望了許久,才低低道:

    “可憐今夜千門裏,銀漢星回一道通。”

    放手的念頭,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吧。沒什麼理由,隻是忽然覺得,舒婭才是那個最適合與他並肩同行的那個人。

    後來的一切順順暢暢,再跌跌撞撞,直至大旬與大翰的戰事轟轟烈烈上演。

    與青靈一次無意間的對談,我心生疑竇,便命婢女去探口風,卻得知舒婭原是當今大翰皇帝的本家妹妹。料得她此次凶多吉少,而沐揚在千裏關外定然趕回不及,我便趕在青靈揭發她之前暗裏悄悄取了出城令牌。

    我要救她,不僅僅是因為她與沐揚深沉相愛,還因為我從未想過要真正的站在對立麵,去傷害她。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與她為敵。

    奈何她拒了我的援助,情願踏進將欲取她性命的金鑾朝堂。我憂憤難當,隻能定眼望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門之後,氣急而泣。那時,我突覺我們便要就此擦身而過了,我再無機會奚落她、挖苦她、要她難堪、使她出醜……也再無機會給她一個擁抱,跟她說聲,對不起。

    境況一波三折,她命不該絕,我們仍有未竟的際遇。

    沐揚帶她回邊關的那天,千言萬語,我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如何說,說什麼,彙總起來的那句話連我自己也驚訝非常:若有機會,學會遊泳吧。

    許是當年青雅的死給我留下的陰影太深太深,我對舒婭的請求竟然是,學會遊泳。

    很可惜,在她還沒來得及學時,就已遭了大難。這已是翌年八月間時,大旬與星原殘留的血流成河的戰場還未洗淨,關沐城的兵馬蠢蠢欲動,京城儼然一座空城,我去華子銘的將軍府裏,見到闊別八個月的她。

    她依然舊時模樣,笑起來仍是那般明淨無暇,隻是人卻清減許多,眉目間鎖著深深的悒色。我們心照不宣,避開“沐揚”隻字不提。與我敘起別後經曆,她單手撫向腹部,唇角漾開一抹淺笑,緩緩道:

    “若是當初聽了你的話之後便立刻去學遊泳,我這孩子,便不會這般短命了吧……”

    我呆住。

    不成想,我對她的殷殷祝福,最終竟變成了對她罪惡的詛咒。

    大旬皇城被攻陷,關沐城如願當上新朝帝王,後宮嬪妃皆被賜了毒酒。猶記得母妃咯血臨死前,手指戰栗著摩挲我的眉眼,眼中覆著痛惜:

    “你也原是個無憂無慮的快活孩子,是母妃無能,沒能護住你的快樂……”

    她說的很對,六歲之前,我無憂無慮,我很快活。不過這一切都因青雅的死而翻覆沉淪。連我都忘了自己快樂起來是什麼樣子。

    我被關押在冷宮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氣越來越冷,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許多覓不到食的雀鳥停留在門窗上,叫得很絕望,像極了六歲那年被丟進濕冷的大牢裏挨餓的我。

    我拿出宮人們一日三餐按時送來的飯食,隔著窗欞的縫隙喂給它們。定然是餓急了的,它們尖細的喙爭相啄我的手指,尖銳綿密的疼,卻仍由衷的開心。

    原來,快樂可以如此簡單,少擁有一些,多付出一些,就行了。

    但很可惜,我已明白的太晚,我在憎恨與怨念中虛擲了十多年的時光。

    直到阿疊羅的到來。

    那樣一個完美得近乎謫仙一般的人物。解下華貴的衣袍,裹住我肮髒的軀體,抱我在心口,仿若相戀了千年的愛人尋來,殷切道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後來才知道,原是舒婭代替上天送了我這麼一個神聖的安排。

    我淨身出戶,隨阿疊羅回到大宛。成親當晚,他以中原嫁娶婚俗迎我進門,紅燭幢幢,映出他傾國傾城的容顏,他笑得溫雅:

    “嫂嫂舒婭說,大旬的二公主關青萱是個值得世間繁華相付的女子,我相信,你果真是值得的。”

    最不應該得到幸福的人,偏偏到最後就得到了最好的幸福。餘生漫漫,年年歲歲,我想,若有朝一日再與她相見,我定然仍改不了往日裏刻薄她的性情。

    但我知道,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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