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56 更新時間:13-03-15 20:09
待到蘇翺回府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剛一走到門口,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高高掛起的燈籠照亮了將軍府的大門,映得牌匾上的字清楚而分明,跨過門檻,繞過蕭牆,竟沒有一個人來迎接自己。
蘇翺正覺得奇怪,便被一片明晃晃的燈打得幾乎睜不開眼,府上本就不多的下人,此時都齊刷刷地趴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大院內,石桌旁,杵著完全一副天子駕到架勢的樓冶。
而諾兒那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頭,此時就坐在樓冶的麵前,聚精會神地看著棋盤。
蘇翺隻覺得無語至極,那個家夥,竟然又在不換上素服的情況下擅自出宮,然後,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多少想要取他腦袋的人眼皮底下,在沒有一個人護衛的情況下,在沒有經過他同意的情況下,到了他家,還擅自使喚他府裏的人。
思來想去,果然最後一點才是最最重要,也是最最不能忍受的原因。
他撇撇嘴,還好那群孩子們住的地方在裏院。
分明早已知道自己等的人已經回到了府上,現在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樓冶卻偏生不理會他,裝作仔細下棋的模樣。料想蘇翺見到這一幕定會氣得臉一陣白一陣青,暗自低下頭在心裏偷笑,
“皇上,你這步棋走得不對。”諾兒清脆的童音響起,“這樣一來,我就贏了。”
那副小大人的架勢,直惹得樓冶又憐又愛,忍不住伸出手揉她的小腦袋。
蘇翺偏過頭,輕輕咳嗽幾聲,小女孩猛地驚覺,回頭,飛快朝自己奔來:“雲傾哥哥!”
由著諾兒小動物一般撲到自己懷裏,蘇翺摸摸她的頭,問道:“皇上的棋藝如何?”
“不怎麼樣。”諾兒老實搖頭,蘇翺憋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樓冶起身,一襲黃袍在暖光的映照下顯得柔和許多:“到底是雲傾你最疼愛的丫頭,別看年紀不大,下起棋來竟能在幾步之內殺朕個片甲不留……好不簡單。”
諾兒忍不住嘀咕:“分明是你自己下得太爛……卻偏要誇我下得太好……”
這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被樓冶聽進耳朵裏,一時間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撩起下擺,一屁股坐回到石凳上,哈哈大笑。
蘇翺挑眉:“皇上,這話可不是臣說的。”
樓冶擺手,腰仍因為笑著直不起來:“罷了罷了,這丫頭不愧是你親手調教出來的,伶牙俐齒……竟絲毫不輸於你。”
蘇翺卻沒心情跟他扯東扯西。
這個皇上,放著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待,偏偏跑到他的家裏頤指氣使,亂整一通,如若被哪個探子窺到,跑去跟那幫家夥一番大肆渲染,明日早朝自己怕又不得安寧片刻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皇上待在哪裏都好,就是別待在他這兒。
蘇翺圓溜溜的眼睛咕嚕一轉,低下頭,湊到諾兒的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見諾兒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蘇翺咧嘴,衝著她眨眨眼。
“皇上,民女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說不當說。”
樓冶又一愣,隨後甩手:“說。”
諾兒點頭,聲音稚氣無比,出口的話卻條理清晰:“皇上,民女雖身份低微,遠比不得高瞻遠矚深謀遠慮的您,自然也揣摩不了您的心思……但是據民女所知,如今天下尚不安寧,京城以外還有許多百姓過著食不果腹的苦日子,而皇上您卻放著一大堆折子不問不看,撇下您肩頭的擔子不管不顧,豈不是要置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
這一字一句,情真意切,聲聲皆是忠懇之感。沒料到一個小女孩竟會對自己評頭論足,且說得句句在理,樓冶不禁啞然,沉思了半天才緩緩開口:“你……也這麼看朕?”
諾兒恭恭敬敬朝著樓冶行了個禮,依舊朗聲道:“民女不敢,民女隻是說出了天下人的看法。”
這天下人,自然也包括眼前的女孩。
樓冶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抬頭,尋找著蘇翺的目光,希望從中讀出哪怕一丁點的讚賞來。
自己每日挑燈夜讀,一遍遍,一本本,仿佛不知疲倦般批閱著堆積如山,且隨著時間的增長反增不減的奏折,有時一讀就是大半個晚上,直到天邊都泛起了淺淺的魚肚白,塗公公更換蠟燭的手變得哆哆嗦嗦,才會恍然驚覺又是一夜未眠,揉揉眼睛,竟是滿身滿心的疲憊。
漠北的戰事,黃河口的兵變,以及北狄愈發猖狂的挑釁。
今日下旨西北重災區開放糧倉救濟災民,明日派遣工部治理長江下遊的洪澇之災。
……
終是戰戰兢兢熬到了今時,大將軍得勝歸來,舉國上下一片升騰之氣,自己比誰都高興,比誰都渴望著蘇翺的歸來,站在城樓上,遠遠望著他,卻連一句發自內心的話也不敢輕易出口。
想著過去,曾與蘇翺並肩作戰的那些日子,想著自己站在指揮台上,看著他銀甲加身,手執一柄長刀,黑發白馬,鮮血順著臉頰滑落,一點點染紅了戰袍。他的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大軍,金戈鐵馬,踏平賊人的藏身之所。
想著他抬起頭,衝自己招手,不羈而瀟灑。
“城門已破!今日咱們大醉一場可好?”
那時的樓冶,竟恍恍惚惚地,隨著那數萬軍士一同答是,卻隻為了換得蘇翺那燦爛至極的笑容。
本以為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成長,他能真真切切看在眼睛裏,卻沒想到他也和那群俗不可耐的臣子妃嬪一般,借著這個小丫頭的口,咄咄逼人的指責自己。看著此時嘴角帶笑的蘇翺,樓冶胸口猛的一陣悶痛。
他強壓下心底的不適,微笑道:“那你覺得朕應該如何做?”
“皇上此刻應該立即回宮,盡一個一國之君應盡的職責。”對上樓冶的目光,諾兒毫不畏懼,反而揚起了她小小圓圓的臉。
感覺到蘇翺的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諾兒抬頭,衝他甜甜一笑。
樓冶隻覺得坐立不穩。
“若朕偏不走呢?”
諾兒被問倒,轉頭向蘇翺求助。
蘇翺那眼珠子又一轉,麵上立時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來,轉而開口道:“作為皇上,應有才有德,智勇雙全,至少不可是個腦內空空胸無大誌之人。既然皇上閑來無事,臣便來考考你,是否德才兼備……是個明君。”
原來考量明君僅僅用一個德才兼備便能定奪麼,樓冶苦笑,應允了蘇翺的要求。
“這題,由諾兒來出……”聽到蘇翺叫自己的名字,諾兒抬頭,有些失措地看向他,蘇翺卻隻管對女孩使著顏色,看到諾兒點點頭,才笑道,“臣自無意為難皇上,這婦孺幼兒,自是弱勢……若皇上連她們的提問都不能回答上,是否應該回宮懸梁苦讀一番呢?”
這是與不是,對與不對,都不是此刻的樓冶能夠辯駁的。
即使自己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也不得不在這個家夥麵前亂了陣腳。他有些忿忿地揮袖,對著仍匍匐在地上的人們使了個平身的手勢,轉眼便看到蘇翺眼中的得意,氣更不打一處來。
諾兒抓了抓自己的兩個小辮子,朝著樓冶甜甜一笑:“那我就出第一題。”
樓冶點頭。
“問,小白,小黃,小紅坐馬車長途跋涉,誰會因為暈車嘔吐?”
這,這是什麼題目?!
樓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不是曆史天文,不是地理算術,不是詩詞歌賦,更不是兵法戰略……而是,而是這麼個讓人一頭霧水的提問。
樓冶咬咬牙,抬頭,算了,隨便蒙一個吧。
“小黃。”他道。
諾兒立刻反問:“為什麼?”
“因……因為小黃身體不好,又幾天未曾進食,餓得麵黃肌瘦,所以……所以……小白小紅麵色白皙紅潤當然不會……”他支支吾吾,幾乎失卻了作為一個君王的氣魄,在一個小女孩麵前躲閃著目光。
蘇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諾兒跺腳:“錯了!是小白!”
這次輪到樓冶反問了。
“因為小白‘吐’啊,皇上您可真笨。”諾兒一手叉腰,古靈精怪的模樣,逗得蘇翺大笑。
但更多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再一次讓樓冶這個呆子出了糗。
樓冶隻覺得尷尬極了,在蘇府,當著這麼多下人的麵,在那個人的麵前,又一次結結實實丟了臉。
蘇翺撫掌道:“如何,皇上可輸得心服口服?”
樓冶張嘴,想反駁什麼,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雖然明知道蘇翺和諾兒是合起夥來,擺明了要請他回宮,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搖頭,扯扯坐得微皺的下擺。
而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蘇府的瞬間,一道晃眼的白光突然擦著他的鼻尖,以極快的速度掠過,盡管他因多年從軍而敏捷無比的身體自己做出了躲避的反應,卻還是被割掉了右麵的一縷頭發,隨著刀光,和石頭裂開的聲音,被硬生生紮進了地裏。
好精準有力的飛刀!
樓冶想也不想就抽出了腰間的佩劍,猛地跳起,擺好了應戰的姿勢。服侍了蘇翺七八年的將軍府老管家江德全到底曾是蘇翺麾下一員,也是個忠心耿耿的下人,一下子就擋在了樓冶麵前,將他護在身後,以自己的脆弱胸膛,抵擋未知的凶險。
“護駕!護駕!”江德全撕破嗓子大喊,那蘇府裏數十個護衛全都掏出兵器,迅速靠攏圍住執劍的樓冶,排列齊整而防守毫無鬆懈,不愧是大將軍府的人,到底是見過世麵的,全都臨危不亂,一副誓死也要互皇上周全的凜然之態。
刷。
又有幾枚枚飛刀割破夜幕刺來,就在逼近樓冶的瞬間,一抹速度快到隻餘模糊拉扯的影子移到人群之前,劍花揮舞間,地麵的粉塵飛揚,所有的飛刀都被四散彈開來,直挺挺插進不遠處的地裏。
蘇翺一手抱著諾兒,一手流利地挽劍,敏銳的目光準確地捕捉到了穿梭於夜色中的影子,那影子正踩著房頂以極高超的輕功尋找著進攻的時機。
又是一道銀光閃過,蘇翺抬手,哢,飛刀被劍身彈開。
那人不甘心地與蘇翺周旋,蘇翺皺眉,握緊了手中的劍。這人刀刀狠厲,直取靶心一般的精準射擊,擺明了是要取這個白癡皇上的性命。
咬牙,果然樓冶如今的身份,到哪兒都不會讓人省心。
蘇翺招手,吩咐身後的護衛:“去準備弓箭!把他給我射下來!”
進退不得,既想衝上前去親自捉拿刺客,也生怕離了樓冶一步便會被鑽了空隙,釀成大禍,蘇翺的麵色越來越平靜,心卻捏得越發的緊。
箭已備好,燈火下,明晃晃的箭頭直衝那抹黑影,就在蘇翺下令放箭的前一刻,那影子,卻如幽魂一般,一眨眼就消失得無隱無蹤。
蘇翺眨眨眼,又眨眨眼,不斷說服自己平靜下來,既然目標突然缺失,再放箭確實已經失去了必要,他擺手,示意身後的人停止動作,靜觀其變。
那人的目標很明顯是樓冶,隻要一天未達目的,他就必會再次出現的。
自己必須要盡快想出應對的方法。
“將……將軍……”一個虛弱的女聲響起,“您……您受傷了?”
那是一個在混亂中驚慌失措的丫鬟,瘦長的臉頰,麵色被突然湊攏的火把照得慘白。
大片大片的血紅,染上了蘇翺的白色外袍,在夜色裏,顯得格外刺眼奪目。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才被收攏至眼前的將軍身上,沒有人留意到,也沒有人發現,蘇翺竟然受了這麼重的傷。
樓冶背脊突然發起滲人的涼來,他緊張道:“雲傾……你……”
蘇翺瞪大了眼,茫然失措,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覺得不適的地方,之前也似乎並未露出破綻被攻擊到……
“雲……雲傾哥哥……”
這是細弱到快要消失不見的聲音。
一時間蘇翺隻覺得頭皮發麻。夜涼如水,打在他身上,森森的疼。
心口像哽了一灘化不開的膿血,幾乎止住他的呼吸。
液體侵潤布料的觸感越來越真實,蘇翺隻覺得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時間都靜止住那般,才敢伸出染血的手,小心翼翼撫摸懷中人的腦袋。
還好,還在呢。
蘇翺自欺欺人地笑,手卻止不住地顫抖。直到諾兒虛弱的笑臉重新映入他的眼簾,他才克製不住地跪坐到地上。
樓冶大驚:“快!快去請楊太醫!”
有人連聲答著是,迅速帶著人朝大門外跑去,有人疾走去取來了包紮止血的藥物,腳步聲以奔走不息的姿態,敲打在蘇翺的心坎上。
生命流逝的速度遠遠超過你的想象,就像此時此刻,於蘇翺來說,入耳的皆是血流如注細碎而沙啞的聲音,而入目的,卻是諾兒漸漸失去血色的嘴唇和臉龐。
一枚飛刀正深深插在她的腰部,由此擴散開來的血,正一圈圈,一層層侵占著她幹淨的皮肉,似乎正以此宣告著它們的勝利。
就在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之前那個瘦弱的女人突然拔出藏在懷中的匕首,趁亂朝著樓冶刺去。
而她的動作卻遠不如她的同黨那般縝密而迅猛,不過轉眼,匕首便被蘇翺打落在地。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大將軍的眼神空洞卻聚滿了叫人驚恐的戾氣,他反手將女人扭倒在地,起身,一腳死死踩住女人細瘦的脖頸,用力,以置她於死地的力量下腳,隻聽見哢嚓一聲,那脖子就這麼活生生被折斷了。
想要製止他的手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將軍一臉煞氣地走到皇上麵前,冷聲道:“跟我來。”
接著回頭,帶著低吼的嗓音有些嘶啞:“快去備馬!”
江德全老老實實道:“將軍,府上的馬匹都被牽到後院刷洗了……怕是……”
“該死……”蘇翺咬牙,抬頭狠狠瞪了樓冶一眼,然後不假思索地轉身朝大門跑。
在樓冶還未反應過來那個眼神是什麼含義的時候,蘇翺已經抱著諾兒快步跑出了將軍府。
他離開的地方,隻餘一灘早已被秋風吹涼的血,隱隱的泛起令人膽寒的黑色。
而將軍府,依舊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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