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94 更新時間:08-05-15 16:40
我從碧雲山回到位於蓮花巷的家是壬寅月己亥日那天的事。
農曆的寅月,按現在的算法,就是公曆的三月,在西洋曆普及的今天,已經很少人會用這種傳統曆法計算日期,但是身為“渡靈人”這樣一種特殊的職業者,對於這些卻是爛熟於心。
渡靈人,是另一個世界對我們的稱呼,在陽間,我們通常被稱作卜筮師,或者是通靈者,更有甚者頂禮膜拜,奉我們為仙姑、大神,其實和你們一樣,我也是凡人,隻是懂得觀星宿,相人麵,畫符念咒、施行幻術而已。另外,對於肉眼看不見的力量,例如靈魂、鬼怪,能夠與之溝通。
這也正是我們存在於世間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把那些留戀凡塵或者為害一方的魂魄送回冥府重新接受命運的安排,也就是俗語所說的——輪回。不過嚴格說起來,盡管我自幼跟隨師父鬱天修行,卻還不算是正式的渡靈人,因為想要成為真正的渡靈人,是需要經過冥府考核,然後頒發穿梭陰陽界的文牒,相當於普通職業的“上崗證”。倒是我的師兄兼孿生哥哥沙華早已出師,於三年前順利通過考核,被冥府授予“八級渡靈人”的響亮封號。
說到這,你也許會笑話我笨,其實原因不在我身上,是師父根本不給我機會!雖然當初我們兄妹倆是一起被師父收養的,可他從小就偏愛沙華,有什麼獨門絕技也總是單獨傳授給他,就連像寶輪金剛咒這樣威力無比,能夠驅役百鬼的神咒也是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他。而我,隻能不痛不癢地學點變貓變狗的小幻術,或者陰陽五行的占卜術,如果真要參加冥府的考試,隻怕連考場大門都走不進去。所以,當沙華盡情地穿梭於各地、各個時空,為人鬼解憂的時候,我卻被師父流放到碧雲山閉關靜修,不滿七七日,不準歸家。
還好,到了今天,總算被我熬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掐指一算,正是驚蟄。這一天本是百蟲出行的日子,按道理,修行人應該靜避,而思家心切的我卻顧不了這麼多,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從山頂的石洞飛奔而下。穿過山腳大片的桃樹林,進入人口稀少的小鎮,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拐進蓮花巷,很快,一片青瓦白牆的古舊庭院,映在我的眼前。
一個月多前還在猛烈綻放的桃花,已經落盡。
一段桃樹枝從圍牆內探出頭來,繁茂的樹枝上有大顆的露珠和剛剛結出的青桃,偶爾殘存的幾片花瓣被風揚起,吹得很高,最終以旋轉的舞姿落在牆邊的溪水裏。溪邊芳草萋萋,隨風起伏,在這些野草間還夾雜著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透著幽香,順著空氣,停落在起伏的呼吸之間。
看到這番景象,我不由地感慨一聲。短短四十九天,雖然在山上挖野菜,吃野果,感覺也像是一轉眼的事。可是對於桃花,卻已經是一生了。
睹物思人,不知怎的,倒有點想念起沙華和我那個可惡的師父起來。
於是,我邁開大步,逕直穿進前院。
就在推開大門的那一瞬間,一股濃鬱的花香迎麵撲來,隨後,鋪天蓋地的紅色像潮水一般湧入眼簾,與院外的蕭瑟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的水,而是曼珠沙華。
相傳,此花原產於冥界,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指引著亡靈抵達幽冥之獄。在人間,它是災難與不祥的象征。可師父卻特別鍾愛這種花,將它栽滿庭院,細心嗬護,使它生長得分外妖嬈,鮮紅的顏色就像被鮮血浸泡過一般,而且永不會凋謝。不僅如此,就連我們這對被師父收養的兄妹,名字也取自於它,我叫曼珠,哥哥叫沙華。然而,我心底卻不怎麼喜歡這花,總覺得它美得過於詭異。
清晨的陽光跳躍在花叢間,寬闊的院子倒映著頭頂透藍明亮的天空。
我追逐著自己在地麵上的影子朝前疾步。
一陣微風拂過,大片的蔓珠沙華便洶湧地隨風擺動,除了自己的腳步聲,褲管也刷刷地蹭過花莖。往常聽到這番動靜,沙華或師父早就出聲相迎了。
是曼珠回來啦?就是用這樣低沉宛轉的聲音遠遠招呼著。
然而今天,除了我自己的腳步聲外,微白晨光下的庭院靜謐無聲。
漸漸的,前方彌漫起一陣白霧,懸浮在半空,如影如幻,一股異樣的氣息不知於何時悄然潛入庭院。明明在花叢裏穿行,卻不再聽見花莖撲打在褲管上的響聲。踏在碎石鋪成的小徑上,也不覺得硌腳,舒服得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一瞬間,心裏回蕩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似乎庭院裏的花草連同整片大地都要在我眼前消失。
是有妖物作祟?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將眼光拋向堂屋的方向。
什麼也看不清楚,霧實在太濃了。
那麼,沙華與師父又在哪裏?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讓人不寒而栗。
頭頂,雲朵大片大片地掠過。與其說是雲朵,不如說是濃霧來得更恰當。
晨光已經無法看見,四周越來越暗,近乎於黑夜,可疾風還在不停攪動著天空。
一陣陰風刮過,我身上立刻浮起一層雞皮疙瘩,一股寒意從頭頂一直灌到腳心。緊接著,一個白色人影從白霧深處慢慢飄到我的麵前,我閉氣凝神,很想看清楚那個人影究竟是誰。可是,越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臉,那人的眼睛、鼻子……和麵部輪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麼努力也看不清楚,對方簡直就與霧融為一體的幻影一樣。
然而,與此同時,遠處的一片黑影卻漸漸清晰起來。
就在那一刻,我驚訝地看見,師父與沙華被一起捆綁在堂屋外的老桃樹下,奄奄一息。地上鮮紅的一攤水,仿佛是血跡。
頓時,腦袋轟的一聲炸開。
師父!沙華!我大喊著奮力朝他們衝去,不想,剛才那個模糊的人影卻擋在我的麵前,化身成一個全身披著黑紗,非男非女的妖物。依舊看不清他的麵容,卻可以看到黑紗籠罩的頭部輪廓間裏吐出的一條長長鮮紅的舌頭。
四周的曼珠沙華在呼嘯的狂風中發出瑟瑟聲響,如同鬼泣。
“怎麼,想從這裏過去嗎?”他帶著戲謔的腔調問。
一滴冷汗從我的額頭滾落,連師父與沙華都製服不了的老妖怪,我要想從他麵前過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麼……轉身逃跑?
如果是我一個人倒也就罷了,可是師父與沙華還在樹上綁著呢!怎麼能因為一條小命就落下千古罵名!算了,該來的躲不掉,本姑娘豁出去了!想到這裏,我閉上眼睛,咬破手指在掌心寫下血符,緊接著,雙手結成金剛印在空氣裏劃出五星陣,結印完成的同時,金木水火土不同位置的五顆星亮起白綠黑紅黃五道光芒,猶如電光不停地變換,配合著我口中默念的九字真言,頓時,一道耀眼的彩色光柱直撲黑衣人而去。
誰知,那黑妖竟然騰空而起,避過我的光柱,停在半空中,發出貓頭鷹一樣淒厲的笑聲。隨著這陣刺耳的笑聲,他的身體驀地開始膨脹起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變成十幾米高的巨人,幾乎一腳就能將我踩成肉餅。這個時候再害怕已經來不及了,我摒棄一切雜念,又念起從沙華那裏偷學來的寶輪金剛咒中一段伏魔咒文,全神貫注地念著。
低回的韻律和高昂的韻律不斷起伏交替。瞬間,又有一陣更強大的金光從我手印間飛出,直撲黑妖,並深深擊中他的腹部。頓時,他龐大的身體起了一陣痙攣,背部弓起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嘴裏發出不知是什麼野獸的低吼呻吟。
奇跡出現了!他的身體開始變小,就像脫皮的蛇那樣不斷幹癟下去,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淒慘。
我沒有放鬆警惕,依然盯著它,不停誦咒……
妖物發出痛苦的嚎叫,扭動著身體,一股的散發著惡臭的綠色黏液伴著冰冷的溫度噴到我的臉上!就連四周也是這樣的黏液,彙成一汪渾濁的水潭,水麵上飄浮的綠液好似陣年老苔。
一切都結束了。
蛇頭落在地麵的瞬間,整條蛇都消失了蹤影。漸漸的,彌漫在庭院裏的白霧也悄然散去,四周又恢複了往常的寧靜。
我正準備奔到桃樹邊去救沙華和師父,卻發現樹邊也是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倒是堂屋的前廊上多了三個人影。
三人都是席地而坐。迎麵正對著我的男子,是三人中間最年輕的,有著開闊疏朗的眉宇和雍容自信的笑容,嘴角眉梢都盈滿生命的元氣。抬起頭,眼睛裏流淌著活躍的光華。盡管身上隻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衣,卻一樣透出超凡脫俗的味道。他就是我的孿生哥哥,沙華。
在他左斜側坐著的男人,身穿漢服,銀色絲衣襯著外披的淡藍色錦袍,衣袖間繡著精致花紋。一頭飄灑的黑色長發,眉眼狹長卻飽含力量,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齡有多大。乍一看隻是個不到三十的青年,但眼晴卻像在時光深處遊曆了許久一般,因此透露出他的真實年齡。他正是我的師父鬱天。
坐在師父對麵的則是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披著黑紗,完全看不清身形與容貌,隻有一對綠色眸子隱隱透出光芒。而且,他的裝束竟和剛剛被我消滅的蛇妖一模一樣。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三個人竟在無比悠閑地品茶。
碧綠的葉子舒展在透明的淨水之中,茶香嫋嫋。
“這是四天王山最著名的玉牡丹。長在山顛,由茶神親自守護。采茶時節,茶香逆風也能夠傳四百裏。”鬱天捧起琉璃茶盅,邊聞邊說。
“好茶好茶。”陌生人不停讚道。
“玉牡丹一向隻待貴客,沙華我今天也借您的光也難得一品。”哥哥也在一旁附和著。
原來,方才的那一切,竟然是場騙局!
我氣得頭暈目眩,血壓升高,一個箭步衝到他們麵前,哇哇大叫:“你們……你們實在是太可惡了!今天是我出關的日子,按道理你們應該擺上一桌好菜為我接風,沒想到還玩起愚人節的把戲!今天可不是四月一號!”
“曼珠你太慢了!”沙華抬頭瞟了我一眼。
“慢,什麼意思?”我頓時怔住,一頭霧水。
“的確是太慢了!”師父接過哥哥的話,“沙華完成第一場考試時隻用了五分零八秒,你卻用了將近十分鍾。”
考試,什麼考試啊?我越聽越暈。
師父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將視線移向他對麵的黑衣人:“這位便是冥界的使者羅伽,也是負責你‘渡靈人’考試的主考官。”
“什麼,渡靈人考試?你們怎麼都沒有事先通知我?”過度的驚訝使我的聲調又提高一個八度。
“渡靈人考試原本就是隨緣而定,所幸你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了羅伽設下的伏妖試題,也算勉強通過。”師父心平氣和地說完,又低頭抿了一口香茶。
一陣微涼的晨風卷著幾片枯萎的樹葉從我麵前吹過,我怔怔地望著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內心一陣恍惚。想不到師父竟這樣不露痕跡地安排我參加渡靈人考試。這麼說,我也有機會和沙華一樣,成為在在三界內來去自由,每天都有冒險經曆的渡靈人了?強烈的震驚之餘,心情更多的是空前的興奮和緊張。
“身為女兒家,伏妖術能夠達到這等水平,已經是很值得讚賞的了,鬱天先生乃是嚴師出高徒。”那位冥界的使者羅伽倒是流露出讚許之情。
“這麼說,我已經是官方認證的渡靈人了?”我的眼睛完全彎成桃心狀。
羅伽頓了頓,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接過沙華遞給他的一盞新茶。
“曼珠你上來。”師父不動聲色地指著身邊一個空蒲團對我說。
我連忙登上外廊的台階,三步並作二步來到他們身邊坐下。
“可以開始了。”師父對羅伽說。
開始什麼?難道是任職典禮?我又恍惚了一下。
羅伽衝著師父輕輕點了點頭,又回過身,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曼珠,請你告訴我,什麼是‘道’?”
“道?”
“對,請你告訴我,你所理解的‘道’是什麼?”
“天地萬物皆為道。”
“哦?”
“道路是道;大地是道;星辰是道;就連你我也各自為道。‘道’蘊含於天地萬物,無間不入,無所不融,同時又虛無一物,耳不能聞,眼不能見。它來自宇宙的源頭,卻又將它推向毀滅,就像生必有死,榮必有衰,驕必有敗……這一切,全都是道。”
“真不愧是鬱天的徒弟,說得不錯!”羅伽露出微笑,鼓掌說,“這第二場文測也算過關!”
原來……又是一場考試!我的心就像搭乘升降梯降至底層:“難不成你們還要過五關,斬六將?”
“當然,想要成為救度亡靈的渡靈人,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羅伽突然收起笑容,頗為嚴肅地說。
四周彌漫著壓抑的氣氛,我瞥了眼一旁的沙華,突然覺得有點同情起他來,他那個金字招牌的八級渡靈人,也不知道是怎麼考出來的。
“那接下來還要怎麼折騰……不,考我啊?”
“接下來是實戰,用你們人間的話怎麼說來著,算是……是‘實習’吧,就是讓沙華帶著你參加一次任務,隻要順利完成,就可以頒給你正式的文牒了!”羅伽說。
也就是說,我距離正式上崗隻差一步之遙了?怦怦……心髒不由地開始狂跳起來。從小到大,曾經聽師父和哥哥說起無數的傳奇經曆,每次都心生向往,希望自己哪天也能親自經曆一番,成為其中英姿颯爽的女主角,隻是苦於沒有機會。想不到從今天開始,我也能像他們一樣,走進那個久違的神秘世界。這讓我覺得,之前在人間走過的二十年的時光,全為了這一天而等待著。
“那任務……什麼時候有任務啊?”我迫不及待地問。
“別激動嘛!曼珠。”沙華從茶壺裏倒出一小盅熱茶遞到我的麵前,“要等有緣人上門才可以,這個規矩你很清楚。”
是的,但凡渡靈人想要公然施法,一定要等到被妖魅纏身的冤主等也就是所謂的有緣人提出請求才可以行動,否則隻會遭到因果惡報,我怎麼一時興奮過頭給忘了。那麼,接下來,就是苦苦的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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