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你我之間,隻剩下緘默。-  歲月榮枯(上)

章節字數:9809  更新時間:14-11-02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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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利奈爾常年封鎖的宙斯宮主殿裏,祭台上方的星陣圖忽然移動了一點,一顆不易覺察的行星向南方略為偏移了軌道。與此同時,偏殿的暗門中,一位遲暮的老者蘇醒了。

    “殤……殤執。”他輕聲呼喚一個名字,嗓音沙啞低沉。一個三十多歲模樣的中年男子西裝革履,快步推門走進。他身材筆挺,透著中年人的英俊,理智,穩重。殤執在老人床邊微微屈膝,目光平靜:“大祭司,有何吩咐?”

    “我命不久矣。”大祭司慢慢地說,“你是最好的繼承人,這無庸置疑。但是在我氣絕之前,還有幾個人想見,殤執,你可願隨行?”

    “聽憑大祭司吩咐,您什麼時候動身?”殤執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畢恭畢敬地問。

    “再……再過兩天,等我安排好了一切。你先幫我去說一聲,他們似乎並不那麼容易見到了。”

    君祀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充滿熟悉溫暖氣息的房間。侍女告訴她,麻醉子彈打斷了她的一根肋骨。從她昏迷回到家起,隻過了七個小時。君述注射了鎮定劑還在沉睡,魔女已經重新被收監,一切都還沒有結束。司瞳一直在外麵等她,他希望親自向君祀道歉。

    道歉?君祀冷冷地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她側身繼續沉睡。

    再次醒來已經是又一天的黃昏,君祀披上一件寬鬆的外套,赤腳走出房間,才發現司瞳已經在外麵的沙發上睡過去。君祀讓人端來兩杯咖啡,在他對麵坐下,翻開麵前一本文件,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司瞳向她致歉,“你的傷還好嗎?”他內疚的表情落在君祀眼中平白添了一分貓哭耗子的假慈悲。她抬起眼,毫不客氣地諷刺道:“誰弄出來的傷誰心裏不清楚嗎?”

    “你一定會遭報應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君祀輕輕地說,收回視線,略顯疲倦的神色,“她怎麼樣了?”

    “你說那個魔女——”  

    “她叫赤!”  

    “好吧,赤正在受刑,誰也救不了她。赤一口咬定是她迷惑了你們並召喚了魔神,可是我的父親希望她的供詞是你們自願協助她逃離,這樣不僅可以懷疑你們,還可以為他添上一份仁慈的名聲。幸運的是,你的弟弟在赤被抓獲之後還算識得大體,承認被魔女迷惑,沒有讓你們家的處境更加糟糕。”司瞳非常誠懇地說著,像是在乞求君祀的原諒。

    “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愛你還是恨你。”君祀白皙的手撐著額頭,“你一定會遭報應的。”

    你一定會遭報應的。

    司瞳發自內心地厭惡父親楓親王的專用辦公室,自從他第一次在門外聽到荒淫的肉體碰撞聲開始。衝破房門時,他被沙發上赤裸的男女驚得動彈不得。回過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披上外衣,走到他麵前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巴掌。司瞳深吸一口氣,敲門,在得到許可後進入。母親不在家,父親懷裏摟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兩團白花花的肉裸露在外,隨著女人的每一個動作不停晃動。司瞳低下頭,不知道父親找他來又要做什麼。

    “我聽說君家的次男平時就被嬌生慣養著,這次惹上了事郎親王還護著他。那麼如果他死了,郎親王一定很痛苦吧。”父親冷笑著,一字一頓:“我要讓他死,你做得到嗎?”

    “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司瞳猶豫片刻,謹慎地說。

    “當然有必要,那個小崽子再過幾年肯定要和莫揚爭職務的,盡早除去省的夜長夢多。你到底能不能做到?”

    司瞳點頭答應,他一秒也不想在此多做停留,轉身離去。  

    書房門外,路過的弟弟司莫揚衝司瞳咧開嘴,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君祀知道了,可要恨死你的呢。”他一定聽到了書房內的一切,這個比他小五歲的弟弟和君祀差不多年紀,紈絝傲慢,完全不把司瞳這個哥哥放在眼裏。司莫揚是父親不知道哪一次情事留下的雜種,卻比司瞳更加受到父親的寵愛,幾乎是有求必應。父親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喜歡的發泄途徑就是家庭暴力,母親懦弱膽小,一直挨打,但她對司瞳非常好。於是司瞳與父親私下交易隻要父親不再打罵她,司瞳就對父親言聽計從。

    離婚?母親出生於三姓貴族家庭,能攀上一個單姓貴族已經是天大的喜事,若與父親離婚,那個不爭氣的娘家一定也以他為恥,把她掃地出門。

    “那與你無關,快進去和父親分享同一隻雞吧。”司瞳懶得和他廢話,他們父子倆荒淫無度的性生活,他沒有半點興趣。

    最諷刺的是,滄帝一直覺得楓親王家庭和睦,是很好的典範。  

    司瞳找到君敘,遞給他一份郎親王與他人的書信,信中隱約透露著不願意讓君敘繼承家業的意味。他完全可以憑咒語操控君敘鏟除君述,可那樣做不免會有漏洞,如果被心細的君祀發現那就不好了。司瞳在君敘的咖啡裏稍稍放了一些粉末。這樣的藥可以放大君敘的某些負麵情感,或許能夠成功。

    當然,君敘也不蠢,如此明顯的企圖他怎麼會看不出來?他冷笑著反問:“君祀即將就任冰堡的守護者,君述對仕途毫無興趣,除非父母領養一個孩子,否則下一任郎親王還能是誰?”

    手邊的咖啡沒有加糖,苦澀難耐。司瞳不急不慢地笑了:“若非如此,郎親王閣下又為何不帶你在身邊學習家族事業的接手,而讓你去遠離帝都的偏僻地區做一些不高不低的工作?未來的發展需要創新型人才,滄帝已經在全國開辟實驗室,如果哪一天君述研製出什麼高科技,成為哪一間實驗室的主人,一定會受到青睞。沒有任何一部文件說親王隻能從政啊。若真到了那一日,或許君述還真心把你當兄長對待,那麼旁人的議論和口舌,你能心安理得接受嗎?”司瞳與君敘從小一起長大,他知道君敘的野心不會止步於區區一個親王,成功的第一塊踏腳石又豈會輕易被他人搶去?

    “那又如何,他是我弟弟,不需要你來操心。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們司家,巴不得我們家每個人都死無全屍呢。我以為你和阿祀即使不是情侶,至少也不會害她和她的家人。兄弟如手足,我們不會做出讓對方受傷的事,你省省吧。”君敘溫和地說著,端起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便準備離開。

    “或許你沒有時間了。”司瞳知道怎樣才能吊起他人的胃口,果然,君敘停住腳步。“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你不想聽也可以。可能你認為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自己的弟弟,但不代表別人不會。三天後的魔女審判,君述是自願也好,別魔女迷惑也罷,如果他在現場鬧起來,如何處置,你自己判斷。”

    次日,審訊室裏的魔女請求麵見君祀。

    審訊室在地下三層,君祀在升降梯中,遠遠一股惡臭撲麵。君祀的胸膛又隱隱痛起來。升降梯的門緩緩打開。數件大型的刑具一字排開擺在麵前。無一不殘留著大片的血肉。濃重的血腥味蓋過了地下的腐臭。她不敢想象赤瘦弱的身軀要如何承受如此諸多的酷刑。隨行的衛兵不再向前走,轉身回到升降梯內。君祀一個人強忍著恐懼和惡心走過一排刑具,到達監牢最深處。一個人的雙手雙腳被釘在十字架上,長長的頭發束在天花板上,撕扯著頭皮。破爛的衣物被血水浸透,早已看不出顏色。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一些傷口已經化膿,蒼蠅嗡嗡叫著在傷口處徘徊。然而鮮明的刺青完全沒有被傷口影響,已經蔓延至前臂和大腿,活動速度並不快。君祀心中狠狠地疼,眼淚措不及防落下來,滴入腳邊一灘瀝青中。

    十字架上那個奄奄一息的人聽到聲音抬起頭,緋紅色的眸早已暗淡無光,眼白上交錯纏繞的血管幾乎與瞳色融為一體。

    “赤……”眼淚大顆大顆從指縫間滾落,君祀泣不成聲,她的胸膛起伏著,傷口裂開,滲出絲絲血跡。

    “君姐姐,這副鬼樣子嚇到你了吧。我實在有幾句話想當麵對你說。”赤扯出一絲虛弱無力的笑,說話輕得像是風一吹就散了。

    “謝謝你們帶我逃亡,雖然很短暫,我仍然感到很幸福。阿述是個好人,我很喜歡他。請你收下我的雙眸,魔女的眼睛能凝聚一個死人的靈魂,如果你摯愛的人死了,可以救活他。”

    “過兩天我就要被槍決了,這很好,至少是槍決,能死的痛快些。”

    “我已經承認是我迷惑你你們並召喚出魔神,你們大概不會有事。”

    “我要說的就這麼多,這裏好髒不適合你,君姐姐快離開這裏吧。”

    六歲以來,君祀第一次如此失態,淚水打濕她烏黑的長發,她不顧形象地蹲在地上不斷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你不要死,我帶你逃,逃離這裏好不好?赤我不準你死,我們還沒有把你送到瓦爾峽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阿述很想你,我們都很想念你……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求求你不要死,你又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赤,赤你不要死啊你死了阿述怎麼辦啊……”杜鵑泣血般的歇斯底裏,她最廉價的眼淚和單薄的話語落在地上,碎成渣滓。

    君祀想起赤在車上微笑著,滿懷幸福地說她還有一個紫色雙眸的妹妹,她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很好。想起君述摟著赤睡著了,紅彤彤的夕陽下,赤湊近他的臉頰,虔誠地在熟睡的少年的唇上印下一個青澀的吻,仿佛萬物靜默,那一刻就是永恒。

    紅寶石般的雙眸在咒語的催動下以靈體的形式被君祀妥善保存。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監牢,也不知遇到了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外麵很應景地下起大雨。室外停著一輛車,司瞳舉著一把素黑色的傘,在雨中靜靜站立。君祀鼻子一酸,眼淚像一記驚歎號似的砸下來。大庭廣眾之下,她撲入司瞳的懷抱,哭的像個孩子,胸口撕心裂肺的疼。雨水打濕她的長發衣衫,司瞳耐心地哄著她坐進車裏。君祀趴在他的胸口,不停顫抖著,因為恐懼,或是悲傷。

    空氣中洋溢著興奮和希望。今天是魔女審判的日子。君祀曾經聽什麼人說過,無知的,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民眾對神袛隻有兩種態度,要麼崇拜神,要麼支配神。很顯然後一種方法隻會加速他們的死亡,但民眾們並不這麼認為。百姓將大街小巷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真誠地期望魔女的死亡能夠消除災禍,帶來豐收和平靜的生活。君祀和君述都顯得很平靜,既沒有吵嚷也沒有過分沉默。他們本來不想去觀看這場審判,無奈其他的單姓貴族據說都會前往,隻有君家缺席或許會被人留下話柄。君家的三個孩子有說有笑地前往槍決魔女的現場,雖然民眾更喜歡用火刑來處決魔女,但帝國的公開死刑中並沒有這一條。

    囚車上的魔女毫無生機的悲慘近況並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瘋狂的民眾用手邊一切能夠得到的物品狠狠擲向魔女:蔬菜,雞蛋,罐頭,書本,杯子,甚至是台燈,床柱。有一些砸中了魔女,引來一陣歡呼。但囚車上的人自始至終都把臉隱藏在滿是血汙的濃密的長發裏,沒有任何的反應。這使群眾非常不滿,他們期望看見的並不是這樣死氣沉沉的女人,像一個受盡磨難的殉教徒,他們希望魔女淒慘地懺悔,跪下來哭泣著求饒,然後他們才會得到滿足,竭盡所能地羞辱嘲笑。

    這並不能怪他們。

    就算是生活在米利奈爾的百姓也被貴族和商人狠狠壓迫。魔神帶給他們的恐懼和損失全都被發泄到魔女身上。他們乞求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每天提心吊膽又要增加稅收,他們一年的很大一部分積蓄都用來供養那些貪得無厭的貴族。

    這能怪誰呢?

    囚車很快到達處刑的廣場,魔女被衛兵趕下囚車,赤裸的腳戴著沉重的鐐銬,小腿上的一些傷口已經潰爛。她緩慢地走向廣場中央的處刑台,留下一串血腳印。她站定,子彈上膛。周圍奇跡般地安靜了,所有人都凝神屏氣等待著魔女的死亡。

    一陣寒冷的陰風刮過,隔斷了手銬腳鐐。人群又一次騷動起來,一陣又一陣的陰風接踵而至,路旁的法國梧桐被刮倒,重重地倒在地上,揚起大片的塵埃。民眾慌亂起來,他們以為魔女在作祟,四處逃竄。君祀轉頭看著口中念念有詞的君述,他的臉色漸漸蒼白,這個咒語消耗了太多的精神力,但他不在乎。君述死死地盯著被風刮倒的赤,廣場邊設有供貴族觀賞的看台,他踏著風拚盡全力奔向赤,幾日未見,她的手筋被挑斷,身上刮去一層皮,大大小小的傷口更是數不勝數。衛兵已經趕到,將君述和赤團團圍住,他恍若不知,用毛毯仔細地將赤裹起來。她那麼輕,君述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她抱起,赤張開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赤,不用擔心,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開你。”君述溫柔地在她耳邊輕輕說,周圍如刀刃一般的風與士兵搏擊著。君述口中源源不斷有咒語湧出,烏雲遮蔽了太陽,一瞬間暴雨傾盆,貴族們也紛紛離開,偌大的廣場上,隻剩下君述和赤,士兵和處刑官,以及君家人。

    要殺了君述保存君家的名聲嗎?君敘正在猶豫著,發現君祀已經站起來抬腿向處刑台走去。君敘身形一動,擋在妹妹麵前。

    “讓開,我要去幫阿述。”君祀盯著君敘,眼中閃爍著冰冷的怒火。

    “你休想。”君敘與她僵持著,兩人都已經被雨水淋濕,蝶蘿在暴風雨中探出腦袋,隨時準備一戰。

    “我敬你是兄長,最後說一遍,給我讓開!”

    君敘神色複雜地望著她,最終讓開。君祀拔腿飛奔向陷入苦戰的君述,腳下被什麼東西一拉,絆倒在地,這才發現她的雙手雙腳已經被鎖鏈牢牢拴住,冰冷沉重的金屬勒疼了四肢。隻一瞬,君敘就占據了上風,俯首看著君祀。她試圖用蝶蘿撬開這些鎖鏈,可是沒用,她掙不開,鎖鏈上的咒語使她無法使用光劍,拚命掙紮也隻是徒勞。

    “君敘!”她氣急敗壞地咆哮,淚水不知何時又落下來。君敘冷冷一笑,走向遠處的君述。麵前的士兵全部被擊倒,君述望著微笑前來的君敘,停止攻擊。他沒有看見觀賞台上的衝突,不知君敘前來是幫他,還是害他。

    “阿敘哥,求求你讓我帶她走,你明明知道赤是無辜的,我求求你。”

    “我知道,你走吧,這裏交給我。”君敘仍然是微笑。

    暴雨中君述濕漉漉的眼眸終於有一點笑意,他點點頭,轉身飛奔。

    打破了咒語的君祀正在全力趕來,聽到阿姐撕心裂肺的尖叫後,君述茫然回頭,恍然醒悟。

    原來,是這樣的。

    冰冷的子彈穿透胸膛,穿透心髒。君述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君敘笑得那麼溫柔,赤掙紮著離開他的懷抱,搖搖晃晃地站著,沒有瞳色的血紅的眼裏湧出了淚。她嘶啞著嗓子,可是君述聽不見,他什麼都聽不見,世界安靜下來,風聲雨聲都停了。

    我……要死了嗎?君述茫然地想著,他試圖再對赤說些什麼,可他真的沒力氣,發不出聲音了。

    帶著涼意的,充滿血腥味的吻落在他的唇畔上,滿腔炙熱的愛意,他明明應該很開心才對,可是,感覺不到了。

    君述最後望了一眼灰暗的天,和赤印滿悲傷的臉,捶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終於停止跳動。他安靜地合上眼,世界是無光的黑暗。

    君敘冷靜地叫來處刑官,子彈早已上膛,穿過赤的頭顱,鮮血被雨水衝刷,赤握住君述的手,倒在他身邊。

    阿述,我來陪你了,下段旅程,我陪你到老,不離不棄。

    幾步以外,君祀停下腳步,來不及了嗎?她已經很努力在趕來了,還是來不及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銳的叫聲刺痛了君敘的耳膜,鋪天蓋地的蝶蘿張牙舞爪向君敘攻去,失去親人的悲傷侵蝕了她的心智,君祀瘋了一樣向君敘發起攻擊,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猙獰,發紅的眼眶溢滿了嗜血的光。她要君敘血債血償。

    “為什麼要殺他?他是你弟弟啊!阿述做錯了什麼你非殺了他不可!他可是阿述啊你這個瘋子!畜生!你猜該死!為什麼死的是阿述不是你!為什麼你還活著!讓我的阿述活過來!阿述……”每多說一句,心口就多劃開一道傷口,君祀哭的聲嘶力竭,正當君敘漸漸無力反擊式,君祀突然瞥見兩個不怕死的衛兵靠近了君述和赤的屍體。她飛快地甩出蝶蘿,兩個衛兵還未發覺,頭顱已經咕嚕嚕地滾到地上。她卷起兩人的屍首,消失在君敘眼前。

    傾盆大雨衝刷著這個城市的所有罪惡,司瞳遠遠地看著著一切,薄唇抿成一條線。暴雨中的君敘默然垂首,慢慢地蹲下去,喉嚨裏爆發出一聲哽咽。

    神啊,都已經是這樣的生活了,所謂的幸福又在多遠的未來?

    遠離城市的樹林上空沒有烏雲,微弱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和著翠鳥啼鳴。君祀找了一小片空地將兩人的屍體火化,他們的骨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你我。她把冰冷的手收進口袋裏,想汲取一絲溫暖,卻觸到一個小盒子,裏麵是魔女之目——赤的紅瞳。君祀愣住了,她當然希望君述再一次出現,再一次微笑著叫她阿姐,再一次衝她撒嬌,提出那些任性的要求。可是真的要他回來嗎?回來麵對那樣的爛攤子,那麼多想害死他的人,甚至是親人,繼續在這個肮髒的世間生存,作為一個沒有軀體的靈魂存活。

    回家之後,君祀大病一場,在家呆了足足兩個月。郎親王忙於應付各種各樣的政事,堅持稱魔女蠱惑了君述,但君敘大義滅親,徹底消滅了魔女。但外界仍然風言風語不斷,對君家的威望有嚴重影響。痛失愛子又幾經疲勞的父親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很多事情也力不從心起來。為了避免加重父親的壓力,君祀盡量不在他麵前與君敘針鋒相對。

    君述去世後,君祀的最後一點表情似乎也用完了,不嗔,不怒,不喜,不悲,視君敘為無物,她平靜地做著她應該做的事,再無動容。君敘已經向她懺悔,說自己一定是喪心病狂,但他也提到了魔女審判前司瞳對他說的話,暗示再明顯不過。

    兩個月後,楓親王夫婦去世。

    那段日子君祀正在製作泠心鏡,無論什麼樣的鏡子,隻要與主鏡鏈接施加複雜的咒語,就能被同化,可泠心鏡接二連三合成迸發多種用途,是君祀驚喜又擔心。在米利奈爾鄰省全國最大的石料廠裏,她感受到了泠心鏡的波動。石料廠被司家承包,每年開采數以萬噸的玉石並上繳大量稅收。雖然石料廠已經開始大規模投入大型機械開采,但很多工序還是需要人為操作。這裏的工人每天穿著簡陋的工裝,灰頭土臉地做著繁重單調的工作,收入微薄。在石料廠發現那個機密的機械製造所純屬意外,楓親王當天巡視時的車禍更是與她無關,或許是駕駛員過於疲勞,汽車撞傷護欄,翻滾的車身在機械製造所前三百米停下。如果將楓親王夫婦立即送往醫院救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君祀試圖施救,可楓親王淋滿鮮血的手瞬間死死扣住她的脖子,眼神淩厲。

    “你看見了?”楓親王用僅存的力氣說。

    “看見什麼?”君祀反問。但她沒有等到回答。破爛不堪的車子突然再一次發動,將君祀又向前拖了將近一百米,粗糙的地麵擦傷了她的皮膚,血肉模糊。汽車向旁邊一拐,墜入開采石料的深坑,下麵是五台正在工作的大型機械。

    那一瞬間,君祀徒手劃開泠心鏡,將楓親王夫婦帶入泠心鏡中。她搶占了先機,反手扣住楓親王的脖子:“說,這裏有什麼秘密。”

    楓親王冷笑著看了她一眼,停止呼吸,身旁的楓親王夫人則早已重傷不治。君祀費力地站起來,這是她第一次進入泠心鏡的內部空間,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傷口愈合地很快,而楓親王的死似乎比她預計的更早。她看著周圍八麵鏡子,了悟。那是八個平行時空。

君祀思索片刻,將楓親王的眼珠挖出,切下一根手指。遂夫婦隨便扔進其中一個空間,由得他們自生自滅,這是對害死君述應有的報複,若不如此,她實在難以解恨。

    從泠心鏡中出來後,汽車已經在礦場底端摔成碎片。很快會有工人趕到,君祀抬頭看著上方的機械製造所,冷冷地握緊手中從楓親王身上順來的鑰匙。她輕易地通過製造所的身份檢查,混入最高層,最後一把鑰匙融化在機密實驗室的大門內,她才知道自己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這個房間裏製造的不再是乏味的機器,而是擺放著幾個高大的DNA培養容器。每個容器中都有一個被白色的特製布料裹住全身的人,他們被密封的藥液中,死氣沉沉。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個秘密幾乎造成了整個紅臨帝國乃至綠西島的覆滅。但她的確感覺到了這項實驗的危險,並為此感到不安。

    冗長的咒語下,銀白色的靈魂漸漸聚攏,鄰居成人形。頭發,五官,關節,指紋,君述的靈體逐漸形成。

    麵前的少年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嗔怪道:“阿姐,你把我的靈魂聚攏了,赤一個人會寂寞的。”

    君祀的淚又一次成串落下,可她還是保持著鎮定:“抱歉,我實在想你,就把你複活了。可是你放心,將你複活的就是赤的靈,你們的靈魂和肉體都再也無法分開。”

    然而她發現,君敘的靈體無法進入任何一所建築物,幾經周折,她終於找到一個君述可以進入的小屋,將他暫時安頓在那裏,好在君述是靈體,不用吃喝,他每天都需要12小時以上的睡眠,否則無法維持生存,但君祀已經很滿足,她每天都會溜出家門看他,陪他說話,或者隻是靜靜地看著君述沉睡。

    她很滿足了。

    大大小小的皇家活動上,君祀見過滄帝許多次,可是一對一的談話隻有在兩年前有一次。那一次她頂著巨大的壓力與滄帝周旋,回到家才發現冷汗浸濕了衣衫,連續兩天都覺得腦細胞不夠用的很。這一次同樣令她膽戰心驚,她艱難地踏上皇宮前的百級玉磚台階,手上緊緊捏著通行證。偌大的皇宮在清晨薄霧的籠罩下還未蘇醒,而滄帝卻已經在等著她。這個不怒自威的中老年人在藺後去世後恢複了昏庸無為,身為帝王的威嚴形象卻從沒有隨著年齡消減半分,反而和他的啤酒肚一同增長。

    “有目擊者說魔女審判的騷動和楓親王的死都與你有關,你怎麼解釋?”滄帝坐著,君祀站著,兩人之間相隔三米。君祀低著頭,滄帝的眼睛無時無刻不讓她心慌。

    “我確實兩次都在場。陛下是否知道我正在研究的泠心鏡?”君祀謹慎地開口。

    “略有耳聞。”

    “我在楓親王承包的石料廠內發現泠心鏡有特殊的波動,於是前去考證,意外看見楓親王的車撞上了護欄,翻滾後墜入正在開采的礦產中。”

    “那你為何不立刻前去救助,以你的功力,或許能挽救。”

    “距離太遠了,我是站在另一個山頭看見的,等到衝過去時,車內三人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非常抱歉,是我辦事不利。”君祀將頭埋得更低一些,盡力做出非常內疚惋惜的樣子,內心越發緊張,她知道滄帝這次為什麼親自召見她,甚至屏退了宮殿兩旁的侍衛。

    “那麼,你有沒有看見是誰焚燒了機械製造所?”滄帝緊接著發問,嚴厲的聲音是她害怕。長袖內的指甲掐進手心,君祀做出仔細回憶的樣子,微微抿唇,道:“沒有,屍體的慘狀令我感到害怕,慌忙逃走了,新聞報道之後我才知道發生了火災,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被燒毀了嗎?”

    高出的人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她聽到那個如雷鳴轟響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抬起頭來。”

    君祀依言抬頭,平靜地看著滄帝的雙眼,聽他歎一口氣說:“前不久大祭司提醒過朕,兩個守護者在即將繼任的三年之間絕對不可以有事,你們是山靈親自選定的守護者,如若不從則會引發天災。所以朕饒恕你這一回,本來將你碎屍萬段也不為過,你可知那是多少人花了多少財力物力才研究出來的?居然就被你這樣一把火全部燒毀了?你能站在這裏和朕說話而不是像那個魔女一樣在監牢裏人不人鬼不鬼地被拷問,全都是因為你運氣好成為了守護者,否則你重生多少回都不夠死的!”滄帝越說越氣憤,龍顏大怒手邊的一盞茶就這樣劈頭砸下,濺了君祀一身。

    “陛下,神袛是不可以被褻瀆的。從古至今人類對神袛的態度,隻有崇拜或者支配,可是從來沒有人類成功支配過神袛,會遭到懲罰的——”君祀試圖勸誡,被滄帝的一聲暴喝打斷。

    “閉嘴!你知道什麼!那是多麼神聖偉大的研究,隻要找出君臨者與神明溝通的橋梁,我們就可以成功與神明對話,紅臨帝國將會空前的繁榮,你個愚昧無知的女人知道什麼!”

    君祀垂首站立,她知道多說無用,隻希望滄帝能早點放她離開。

    憤怒的心情略微平複後,滄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從今天起,到你成為守護者後的一百年內,禁止你外出,從此你的生活地區隻有君家和且曳學院,沒有皇帝的親筆批準不許離開這兩個地方半步。還有,研究發現司瞳很有君臨者的潛質,鑒於你的惡劣行徑,未來的某天,我會親自下旨把司瞳送入實驗室。”

    此時才是真正的慌張,禁足不是多麼討厭的事,她不介意享受寂寞,但是她不想司瞳出事。君祀雙膝跪地向滄帝請求原諒。

    大殿上傳來一聲輕蔑的冷笑:“我知道你對自己的事不那麼在乎,可是放錯還是要付出代價的,既然懲罰不了你,就懲罰你愛的人。我兩年前就對你說過:你會後悔的。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

    “滾回去!”滄帝再無耐心糾纏,起身離開。君祀愣愣地跪在地上,雙膝冰涼疼痛。她站起來,轉頭望著金碧輝煌的皇宮,寂靜無聲的壓抑。她快步走出皇宮,卻碰到了司莫揚。這個與她同歲的少年比他父親更讓君祀反胃。她快步走過司莫揚,無視他在身後叫著自己的名字。即將身為楓親王的司莫揚顯然有些得意忘形。他看出君祀心情不佳,追過去攀住她的肩膀。君祀冷冷地應付他幾句之後,話題不知為何向一個詭異的方向轉移。

    “你為什麼喜歡我哥?他能給你什麼?比你大那麼多歲,又不受寵,還得在那種地方呆上一百年,嫁給我吧,至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單,再給我生個孩子多好?”

    “很好的夢,你是不是晚上沒睡好?”君祀冷冷嘲諷,而司莫揚卻更加得意,挑起君祀的下巴,熱烘烘地在她唇邊笑得甜膩:“親愛的,我一定會得到你的。”

    “啪”的一聲脆響,司莫揚流連在唇畔未完成的吻變成了淒厲的慘叫,引來了衛兵。君祀心滿意足地收起帶血的蝶蘿,“送去醫院救治吧。”

    流言傳播的速度比瘟疫更快,隻兩天,司家的即任家主被君祀打斷了下體重要器官的事傳遍了米利奈爾的大街小巷。司莫揚在外界名聲狼藉,幾乎沒有人對他報以同情,而是把此事當做非正式場合談論的趣聞,唯一不滿的隻有在病床上的司莫揚和司家一黨,其中當然沒有司瞳——他聽到消息後幾乎笑岔了氣。這件事似乎成為了司瞳和君祀之間的調節劑,兩人的關係都恢複到原來的狀態——也許主要是因為對對方的內疚感吧。

    咖啡館裏微帶苦澀的芳香四溢。君祀攪動著麵前的咖啡,不語。司瞳唇邊一抹笑,溫柔寵溺,“阿祀,我們把過去放下重新來過,好不好。”

    輕響過後,咖啡杯裏的勺子斷成兩截。真的能放下嗎?從前那麼恨那麼痛那麼瘋,真的能放下嗎?

    “那好吧,反正我們雖然相互怨恨,也分不開啊。”君祀近乎哽咽,終於點頭。

    兩個人的手機同時響起,校長的緊急召見。他們交換了疑惑的眼神,扔下一張紙幣,攜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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