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53 更新時間：13-04-22 17:33
自有記憶始，他便不曾睡過一個如此甜美的好覺了，白天他要接受各種物理及化學治療，晚上，在與哥哥道過晚安並勸其休息後，他便在寂靜與孤獨中苦侯天明。他活了有十六個寒暑，其中大半的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卻從來沒有過一天哪怕是幾個小時如此安穩的好眠。
他感覺到了擠壓，有一種力量想把他從現在睡著的溫床中推擠出去，他感覺到了黑暗，意識隨著那股力量的大小變動浮浮沉沉，接著，腦袋通過一扇狹小的門戶被推了出來，各種聲音一下子盈滿了他的耳廓。
“出來了！出來了！頭出來了！”
“頭出來了！娘娘用力啊！”
“娘娘昏過去了！”
“娘娘！娘娘！”
“參湯！快！”
……
“頭出來了，是位很健康漂亮的寶寶呢，娘娘再加把勁啊！”
……
他想睜開眼睛，但眼瞼像是被膠水黏住了似的，任他使盡渾身力氣也不能如願，於是他把力氣用到全身上，擰著腦袋往外擠，這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覺實在太磕磣人啦。
一隻手托住了他的腦袋，引導著他慢慢的向外移動，他的屁股、胳膊、腿在門戶的另一邊，同時受到推壓，於是“吧唧”一聲，他整個人從那扇門戶中掉了下來，一隻大手伸過來在他的屁股狠狠拍了一掌，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小王子！是位小王子！”
“是位小王子！恭喜娘娘！”
“恭喜娘娘！”
……
他力氣耗盡，迷迷糊糊的又睡了過去。
那天，他在窗外的葉榕樹上看見了一隻鳥，他長著紅色的喙，黃綠相間的羽毛，脖子細長靈活，他就站在那枝椏上，幾次展翅欲飛，腦袋左顧右盼，別提有多威風啦！
“鳥兒，鳥兒，你不要走，陪陪我好嗎？”
鳥兒便真的飛到了窗台，嘰嘰喳喳的對他唱歌。
他被一種饑餓感逼醒了，感覺到屁股下麵濕濕的，像是坐在一灘爛泥上，他張口便嚎，幾隻蓮花般美好的手伸了過來，給他洗澡、換尿布、喂奶，幾件事情下來，他雖然隻指未動，卻也累得氣喘籲籲，待侍女們把他安放在床上，他又要睡了。他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對眼前的一切事物情形，又感到懵懵懂懂，他唯一弄清楚了的事情是：渴了、餓了，他會醒來，吃飽喝足後，他會張開眼睛發一會呆，他也想想些事情，可腦子像一團漿糊似的，一動就累，一累就睡。隻見得數不清的侍女美婢在他眼前來了又去，像群穿花的蝴蝶。
如此混混沌沌的日子過了不知道有多久，他醒著的時間慢慢的多了起來，他能記住經常在他眼前晃動的幾個侍女的臉了，每當他們過來，如果他的身子爽利，而肚子又不餓，他會對她們笑，如此，她們便把他愛若珍寶。偶爾，有一個衣著華麗的美婦人會來看他，他對她的愛勝過其他，當侍女們抱著他、憐愛他時，他會嗬嗬報以會笑，而當這位美婦人抱起他時，他會激動得渾身顫抖。
他又斷續想起了他的那隻鳥，那真是隻好鳥啊。那天以後，它便經常在他的窗外駐留，它停在他的窗台上，給他唱世界上最動聽的歌。第二年，他招來了另外一隻鳥兒，兩人在窗外的葉榕樹上築起了窩，啊，它們要孕育它們的後代了！沒有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事了。他孱弱的身體因此而煥發出勃勃的生機，讓他的主治醫生為之嘖嘖稱奇不止。他甚至能在房間裏、哥哥的攙扶下緩慢的走上幾步了。他走到窗前，與他的鳥兒隔窗相望。
這一日，侍女春榮早早的便把他搗鼓了起來，照例是把屎把尿，外加喂食沐浴後，給他換上一層層華麗的衣裳，連繈褓都是用金銀絲線織就而成，“小王子啊，今天是您的周歲生日哦，待會去神殿祭禱後，娘娘還邀了好多人一起慶賀呢，到時您可要好好表現呀！”她說。
“姐姐，你說陛下會來嗎？”另一個侍女問道。
春榮遲疑道：“應該不會吧！你也知道陛下不大理會後宮的事情。”
“可我聽蓮說四殿下周歲時，陛下就去了。”
“……”
“你管陛下來是不來，我們做好我們的事情就是了。”
“姐姐說的是。”
幾名侍女兢兢說罷，各自散了。他被春榮抱在懷中，對身上隆重的穿著顯得很不適應，手舞足蹈。
“怎麼啦，我的王子殿下？”
“恩——啊——”
春榮嗬嗬直笑，低頭在他臉上狠狠的啾了一口，“我知道我知道小王子殿下，可今天是你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日子啊，忍耐一下哦。”
“啊——”
“怎麼啦，寶寶不喜歡他的新衣服嗎？”
這時，平日常來看他的那個美婦人又出現了。她穿著一身曳地的束腰長裙，深紫的花色襯得她年輕明麗的臉龐多出了幾分莊重，顯得格外的高貴典雅。現在他知道了，她是他的母親，春暉宮的主人瑤妃娘娘。至於他為什麼從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這個問題他一直在思考當中，而且他相信，他會弄明白的。他收攏肘部，把拳頭塞進了嘴巴，津津有味的吸吮了起來。
春榮行禮畢，把他遞給瑤妃，回道：“衣服比平時穿的都要厚重，小王子束手束腳腳的顯得很不情願呢。”
“哦——是嗎——讓母妃看看，我的寶寶不喜歡母妃給你縫製的新衣裳嗎？”“小王子很喜歡娘娘呢，看娘娘抱著他就安靜多了！”瑤妃問起他晨間的食飲情況，春榮一一細細的答了，見沒有什麼紕漏，方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時一侍女進來稟報道，外麵的轎輦都準備好了。
瑤妃遂帶著他出了房間，先是乘輦，走了大約有一刻鍾，改乘一頂紫呢華蓋的軟轎，又走了半晌，方眼看著出了宮殿門口，又換了一乘八匹馬拉著的馬車，叮叮當當向北行去。
春榮口中的神殿卻很是宏偉，平地十數級台階上去，數不清的大理石台柱支撐著一四四方方的屋基，上麵又扣著一圓包子狀的穹頂，顯得很是莊嚴大氣。瑤妃剛下馬車，一花白胡子的老頭就迎了上來，屈身行禮道：“老奴請瑤妃娘娘、五皇子殿下安！”
“起來吧。”
老頭帶著他們上了台階，穿過那一根根樸重的石柱，在神殿的正廳停了下來，中有一獸，背向他們匍匐而臥，它轉過頭來，他差點嚇得沒哭出來，隻因那獸是他從不曾見過的猙獰，惡形惡狀。
伏獸弓身站了起來，倏地化作一青年男子，白衣修身，儒雅不凡，他躬身向瑤妃行了一禮，“依生見過瑤妃娘娘。”
“祭司不必多禮。”
依生又把目光轉向他，說道：“臨風而舞，福澤蒼彌。五皇子終於來了。”
瑤妃道：“祭司這話是何意？”
“此中緣由，娘娘要比依生更清楚明白，又何必多問？”
瑤妃寂然不語。她身邊一侍女女官略一頷首，對依生道：“奴婢聽聞，四公主周誕時，大祭司也作過類似的言語吧？”
依生笑道：“天意又豈是我等肉眼凡胎所能獲悉？依生不過或有所感罷了，娘娘姑且聽之。娘娘請！”
依生把他們引進了一個偏殿。說來，這神殿內的裝飾也是很樸素的，與他平日所居宮室的金碧輝煌不可同日而語。偏殿裏供奉著一些神像之類的崇拜物，乃是用一種黑色的散發著微光的石頭雕刻而成，他走馬觀花的看了一遍，也弄不清什麼是什麼。祭司念了篇禱文，大意是祈禱國運昌隆，王子健康成長、出人頭地之類，接著他在一神像前叩拜良久，自神像底座往上，空中突然閃現出一個散發出金色光芒的文字摸樣的符號，瑤妃這時抱著他上前，這字他卻有些認識，像是一個方塊的“臨”字，聽祭司和瑤妃對答，果然如此。據說，這將成為他名中的一字，在族中文官耆老的增減下，上報聖聽，成為帝國第五位皇子的名諱，入籍宗祠，載於史冊。又在一案前，春榮的手持下，親手點亮了他的本命燈，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他一大清早就被她們喚醒，一直到現在都不得稍息，不免精神倦怠，昏昏欲睡，連祭禮什麼時候完成、他又什麼時候被帶回皇宮都不曉得了。
惚惚然又見得數不清的宮娥彩婢在他眼前紛飛蝶舞，觥籌交錯，鶯聲燕語，恭賀不絕，他在世間十七、八個年頭，何曾遇到過如此熱鬧喜慶的場景，努力想要睜開眼睛提起精神看看清楚、聽聽明白，無奈力不從心啊。期間奶娘又給他喂了一次奶，而侍女春榮似乎也要把他帶回房間去休息了，抱著他正跟各位娘娘禮別，忽聽得外間一禮官高聲唱喝道：“陛下駕到——”
那位所謂陛下似乎是為他而來。
屋內整齊劃一的迎駕聲過後，他感覺那人來到了他的身邊，春榮渾身緊繃，瑤妃抱著他，俄而那人將他接了過去，隱隱約約聽其說道：
“……是他嗎……”
“……是的……陛下……”
“……好奇怪……”
“？”
“……本王不消說，瑤妃你也是國色天香……怎生出的孩子如此難看呢……像隻剝皮猴子……”
“……”
這聲音——這聲音——這不是他哥哥的聲音嗎？他無法顧及言語所代表的含義，腦中轟然一響炸開了，眼淚湧出來，終於不甘的昏睡過去。
“……陛下你快別這樣說……小王子聰敏……看他眼淚都流出來了……”
夢裏，他又看見了他的那隻鳥。春寒消融之後，後來的那隻鳥在它們築起的新巢內誕下了三枚鳥蛋，至此，它便天天在巢內呆著，孵化它們的後代，由第一隻鳥兒出去覓食。一日，雄鳥出去後，一連幾天都沒有回來，雌鳥也跟著飛了出去，也都沒有回來，他就在床上躺著，麵對著窗外的幾枚鳥蛋，望眼欲穿，朝思暮想，茶飯不思。第四天，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去把那三枚鳥蛋取下來，好生照管，靜待他的鳥兒歸來。哥哥自然是不允許的，但拗不過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堅持，隻得好言哄住了他，答應他去幫他把鳥蛋取下來。他不知從哪裏借來好長好長的一架梯子，一步一步爬上了那顆高大的榕樹，爬到他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的高度了，他對他笑了，然後，他看到哥哥踩著的那根樹枝斷了，哥哥掉下來，血流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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