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47 更新時間:07-12-03 19:48
(十七)——幾欲魂斷
在濟南車站,我給婆婆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要回家的決定。盡管先前我答應她,要過去走一趟,但青島嫂嫂的遭遇讓我堅定了回家的念頭。丈夫和我雖然身處人生的低穀,但既然已經選擇了,既然他是愛我的,那麼無論如何,我也要努力走下去,因為我不是有始無終的人。
電話裏傳來了婆婆近乎命令的口吻,堅持讓我前去禹城。我也很堅決地拒絕著她的命令。但婆婆早已經抓住了我的弱點,又搬出了那沒見過麵的舅公舅婆來勸我。年輕的我就是如此幼稚,不果斷。由於無法拒絕他們的熱情,於是鬼使神差地,我又踏上了開往禹城的汽車。卻不曾想,一場更大的劫難在等待著我。
車子一路顛簸,最後我在列車員的提醒下,下了車。環視四周,此時的我,置身於一片空曠的原野上。秋收過後的原野更顯幾分淒涼,天空中會時不時傳來幾聲歸雁的鳴叫。列車啟動,車後一片塵土飛揚。在那條鄉間小道上,站著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精神矍鑠,看相貌很像‘星光大道’的主持人畢福劍。他熱情地喊著我的名字,“梅子,梅子!”
“您就是舅舅吧?”我答應著。
他馬上過來,幫我拎著包,一路地噓寒問暖。此時我感受到了一股真實的親情。青島之於禹城,相隔不甚遙遠,但卻讓我感受到了天壤之別。那是個美麗的城市,富麗堂皇的建築裏卻居住著冷漠的靈魂;在這裏,塵土飛揚,房屋簡陋,但卻親情洋溢,充滿溫馨。看來真是‘貧賤人心暖,富貴情難存’呀,我的內心波瀾起伏。
一路想著,我跟著舅公來到了他家。房子建的很高,院子很闊。院裏空地上,擺著新收還未上架的玉米。左邊牛棚裏拴著兩頭牛,窗下幾隻大白鵝‘嘎嘎’地歡叫。我仿佛回家一樣的感覺,因為這景象跟老家太像了。
屋裏尋聲走出一個小個兒女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梅子來了嗎?俺那外甥媳婦來了嗎?快點兒,進屋!累不累?快上炕歇會兒。”舅媽快人快語,我被熱情包圍著。
連日來,在青島的惶惶不可終日,確實讓我疲憊不堪,我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舅媽,你真好!還以為山東人都像我二姨那麼冷淡呢。”
“俺梅子受苦了吧?”舅媽話音剛落,我的眼中便泛出了淚光。
“別難過,你二姨就那樣,對誰都那樣。”說著的時候,大眼睛裏似乎也泛著晶瑩。原來舅媽是如此善良的人,舅舅也在旁邊解釋,“俺那二姐呀,在軍隊裏待的,沒有人情味兒,別跟她計較。”
“沒什麼了。”我鎮定了一下。
“在舅媽這兒好好玩兒幾天,舅媽可不是那無情的人,俺梅子多好的媳婦哪。”那個舅媽很會說,我心裏暖和多了。這時我才發現,婆婆竟不在屋裏,沒等我開口,舅媽就說,“你媽這人,成了大忙人。好多年不回來了,東家叫西家請的。這不,又讓三叔家請去了。去,你去,告訴三姐一聲,咱把她兒媳婦兒接回來了。”舅媽吩咐著,舅舅轉身出去了。
跟舅媽閑嘮著,我更多的了解了婆婆的家。
婆婆姐妹四個,兩個弟弟。大姐和四妹都嫁在附近的村子。大姐家日子過的還可以。隻是那四妹,小的時候幫家裏軋草,不小心被鍘刀軋斷了手指,因受驚嚇而變得癡傻。後來嫁給一個大他很多而且很窮的男人,生了兩個兒子也癡癡傻傻的。最好就算是二姨了,年輕時有主意,自作主張跟了當兵的男人,現在家境最好。
兩個弟弟,小舅兒被婆婆帶到蓋州,跟婆婆家關係不是很好。婆婆原先沒少為小舅操心,小舅原本在山東成了家,但婆婆看日子清苦,就把小舅的戶口給調到了蓋州農場。可那小舅媽死活不肯離開山東,於是又把戶口簽了回去;到後來小舅不知怎麼離了婚,婆婆又幫忙把戶口簽回蓋州,並在蓋州又娶了妻。我倒是不曾見,因為婆婆的厲害,小舅媽很少過來。
至於這個大舅家,跟婆婆家來往甚密。大舅家原本三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小的時候都在蓋州。而且大女兒留在蓋州成了家。提到大女兒的時候,舅媽忍不住流了淚,她很思念大女兒;二女兒因為受不了婆婆的厲害,又返回了山東,現在自費念一個職業大專;大舅媽的三女兒跟她姐姐家做了交換,因為她姐姐家是三個兒子,就這樣三女兒變成了兒子,如今也在大學裏就讀。說到兒子的時候,舅媽臉上充滿了希望。他的未來,舅媽是不用愁的。因為舅媽姐姐的大兒子是濟南九洋公司的老總。婆婆執意讓我來禹城,其實目的也是要帶我再去濟南試試。
嘮到這兒時,舅媽忽然拍了一下腦門兒,“梅子,你看,俺光顧嘮嗑了,你是不是早餓了?你看俺這人兒不著邊際,一嘮嗑就忘了正事。”
“沒事兒,舅媽,我不餓,我願意聽您嘮。”我笑著,接著又問,“你是說,我媽她,還想帶我去濟南嗎?”
“嗯,好像是這個意思。”
“那您覺得行嗎?”
“這個俺也不好說,人家大公司的事兒,你舅媽沒文化,哪懂這個。等你舅舅回來再說吧。好,你先坐著,俺去弄飯。”
恰在這時,婆婆回來了。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婆婆笑著,“剛到嗎?”
“到了一會子了。”
婆婆接著又問了在青島後來的情況,我也不想再提,隻是簡單地勾勒了一下。婆婆臉上露出了不悅,我心裏又壓抑起來。
晚飯過後,又有些七叔八姨地過來看婆婆和我。大家寒暄著,可我和婆婆卻各懷著心事。大家都紛紛問我的工作,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我沒吭聲,婆婆馬上接過話茬,說我和丈夫在一個單位,都是老師,大家都羨慕不已。可我的心卻像貓抓一樣難受,而且我也分明感覺到了,婆婆臉上,那隱藏在笑容之後的尷尬。
第二天,婆婆打算去看那傻妹妹。在商店裏,她買了點心果品,我忙著替她付錢。對於婆婆,我是試著努力去愛她的。無論什麼時候,她隻要跟我在一起,該花錢的地方,都是我花。盡管她一次次傷害我,但隻要我不跟丈夫離婚,我會始終把她當一家人的。而且此行她主要是為了我,我無論如何都該心存感激。
其實我也能看得出,她對於我每次的大方得體,善解人意,還是有所感動的。每到這個時候,我便能收獲一點點她的溫柔,那種放下長輩架子的親切地呼喚,“梅子,走吧。”
我跟著她,順著田間土路步行,來到了她那傻妹妹的家裏。在那裏,我見到了她妹妹呆傻的樣子,還有那兩個傻孩子。屋子裏破爛不堪,還有一股難聞的發黴的味道。
當婆婆衝那傻妹妹喊著“你還認識我吧?”的時候,我竟止不住流了淚。我慌忙走到院子裏,但婆婆分明已經看到了我的淚水。我獨自在院子裏傷心了一陣子,因為我受不了那一家如此的寒酸,如此的呆呆傻傻。而且我更加感歎萬物蒼生,為什麼有人歡喜有人憂,有人富貴有人貧窮,有人真善有人奸佞。婆婆對於我的善感很不以為然,我也慢慢地鎮定了自己的情緒。
那天夜裏回到大舅家,我和婆婆共處一室。婆婆跟我說了她的打算,果真要領我去濟南試試。而我深知,此去濟南的命運不會比在青島好多少,所以堅決不肯同行。我告訴她,就是在葫蘆島也不是完全沒有出路,即使工作不成還可以幹別的。婆婆見我不再信任她,而且歸意已決,很生氣。“年輕人,應該以事業為重。”
“我還是覺得我應該和小海在一起,而且小海都三十歲了,我們應該考慮把戶口辦妥了,好要孩子。”
“你成天就想那點肉體的事!”婆婆一臉的不屑。我很震驚,“你這叫什麼話?!”我頭一次對婆婆用了頂撞的口氣。她也覺得剛才的話有些過,臉上稍許窘,但馬上就被憤怒代替了。我知道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了。
果然這次暴風雨來勢洶洶。
“現在知道要孩子了!你當初幹什麼了!說的好好的,留下那孩子,結果你倒好,不聲不響地給我做掉了。那孩子要是留下,現在不就省心了嗎!”她一聲比一聲高。
舅媽聞聲進來勸阻,“姐,你別這樣,梅子多懂事,多孝順的孩子呀。”
“哼!”婆婆絲毫不肯停止。“俺滿心回來抱孫子,人家可倒好,悄悄給俺流掉了。你孝順!你孝順,你怎麼不跟我商量?!哪個老娘們不生孩子?!哪個老娘們懷孕不難受?!現在你想要孩子了,你配做媽嗎?!你這哪是流一個了,你這都流第二個了!你!以後你要是生不了孩子,你看俺還要你?!你做夢吧,你!你個敗家玩意兒,到現在工作工作不成,孩子孩子沒有。你就禍害俺兒子吧,你!俺真替你丟人!人家問我,你兒媳婦在哪工作,俺還得給你撒謊,俺都不知道,俺那老臉往哪放!你還恬個大臉活著,你咋不撒泡尿浸死!”她口吐飛沫,翻著小白眼兒,扭動著大屁股,對著我一通咆哮。
我不作聲,隻是看著她。
“你知道俺兒子有多苦嗎?為了你的破工作,俺那兒子在學校都抬不起頭來,一回家就對著俺哭,埋怨俺當初把你領了去。”
“你說什麼?!”我猛地抬起頭,“照你的意思,——小海他後悔娶我了?”這個結果對於我,猶如晴天霹靂。我看著婆婆,不相信這是真的。
見我滿臉的狐疑,婆婆在繼續,“你說,當初是不是我把你領去的?!”
“是。”
“見第一麵,我是不是問你‘咋樣?’!”
“是。”
“你就反問我,‘你兒子覺得咋樣?’俺說,俺兒子聽俺的。俺跟他說,人家姑娘大老遠來了,不行也得行。俺那兒子就跟俺說,‘媽,你看著辦吧,你說行就行。’”
這些的的確確是當年的原話,我沒法不相信婆婆所言了。原來丈夫對我根本沒有愛,原來他確實後悔娶了我,原來他確實把我當成了累贅。而我竟然還傻傻地以為他是愛我的,也在為這份愛努力著,堅持著。我想不到我的賭注竟會如此失敗;我想不到我梅子的人生會如此悲哀;我想不到自己竟這樣一文不值地,賭掉了自己的青春;我想不到我的放低姿態,放低要求,不圖相貌,不圖金錢,即使在他們沒有履行承諾的情況下,還願意任命所換來的,竟然是一場如此徹頭徹尾的悲涼!我的世界頃刻間坍塌了,我隻覺得天旋地轉。
婆婆根本感受不到我的痛楚。她仍然扭動著她肥碩的身子,挑著那充滿寒光的小眼睛。從她嘴裏不斷甩出的利刃,正一點點地切削著我的意誌。
“俺真後悔當初把你領了去,當初俺兒子要是娶了某某,能遭這份罪嗎?!人家某某家上趕著把姑娘給咱,還答應把小海調到船廠港務局。怪俺呀!都是俺從中攔阻呀!俺到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現在可好,弄你這麼個敗家玩意兒,把俺那兒子難的呀,見著俺就哭,你說!俺這當媽的,心裏是啥滋味?!俺兒子滿心想孝敬他媽一下吧,現在還得白白養活一個大活人!白吃飽!”
句句赤裸的直白,刀刀見血的利刃,砍斷了我最後的底線。我絕望著,我真是招架不住了。生活的困苦,我可以承受;家境的貧寒,我也可以承受。可我卻承受不了人性如此之大的反差。婆婆的歇斯底裏,打翻了我所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痛苦地徘徊著,那鬥室裏依然回蕩著婆婆連綿不絕的控訴。此刻的我,仿佛被剝光了,赤裸裸地,被拋在了無人的荒野,連野狗都不肯來吃我的肉。此刻,我隻有一個想法,就是肋生雙翅,馬上飛到那個男人身邊。去看一看那是怎樣的一個活人,去看一看那個跟我朝夕相處的男人,是如何來解釋自己曾經的謊言。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都從那個男人口中得到了證實,那麼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我寧願結束自己悲哀的一生,而遠離這醜陋的世界,遠離這惡毒的靈魂!
但我卻沒有翅膀,我被困在了這個閉塞的小村莊。我痛苦地熬著時辰,等待著第二天開往濟南的汽車。
這時,大姨家也派人來請婆婆和我。
我是斷不肯再與這卑劣的婦人同行的。他們努力了很久,我紋絲不動。婆婆無奈,先隨著去了,但隨後又不斷打電話來崔。大舅家與大姨家有些過節,舅媽怕大姨多心,就過來勸我,舅舅也勸。我耳根子軟,禁不住勸說,便硬著頭皮坐上了大舅的摩托。
行在鄉間的路上,不時地會看見路旁的水塘。一個念頭開始在我的腦海裏閃現著,好想就此投身於那深深的水塘,來結束自己悲哀的一生。想著的時候,淚便止不住地流。婆婆惡毒批鬥地時候,我不曾落淚。隻是那樣痛苦地來回走著,忍受著。可此時,想到自己竟會有客死他鄉的念頭,想到自己忍辱負重地活到現在,而終於招架不住的時候,我失聲痛哭起來,完全不管自己身在何處,麵對何人。
舅公聽到我的悲聲,時不時地抽出一隻手,拍拍我的腿,而且像女人一樣溫柔地安慰著,“梅子,別哭,好孩子,別哭。”而我此刻,愈發的難以自控,痛不欲生。
他不得不停下來,一會兒摸摸我的頭,一會兒拍拍我的肩。我就這樣,對著這個陌生的老頭兒哭地一塌糊塗。婚後的鬱悶,兩次流產的痛楚,婆婆的惡語,青島的悲涼,人性的赤裸,讓我喪失了對生活的希望。一幕幕,一樁樁,我心絕望。我哭著,就在這空曠的,陌生的原野上,我大放悲聲,完全顧不得旁邊,還站著一個手足無措的老頭。
哭了好久好久,那個舅公就說,“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去,我這就載你回去,可千萬別哭壞了身子。”我擦了擦眼淚,“舅舅,我真心地叫你聲舅舅。你若疼我,明天你務必送我上車,讓我回家。今天我為了不給你添亂,讓大姨多心,我可以跟你去大姨家。但你要答應我,你得在那兒等我,我去坐坐就走,我是再不肯與我媽同居一室的。你一定得帶我回來,無論有任何阻攔。你要保證明天一定送我上車。”舅舅見我止住悲聲,於是滿口答應。
我努力鎮定了一下情緒,才又上車,和他一起到了大姨家。
大姨家略顯富裕,因為她兒子開了個油坊。大姨瘦瘦的,小個兒,看上去還算順眼,不像婆婆和二姨那麼彪悍。我強作笑顏,和她搭訕,根本不去理會旁邊的婆婆。
沒一會兒,家人擺上飯菜。大舅沒上桌,隻在沙發上吸著煙,我知道他在專門等我,便象征性地吃了點東西,然後就對大姨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本不想來。但若實在不來,恐怕大姨嗔怪。”
“那是,你大老遠過來,不到我這兒,我怎能不生氣呢。”
“所以我還是來了,可我真的不舒服,所以我要跟我舅回去,明天要是好了,我準備就回家了。出來好些日子了,家裏很是掛念,我媽就我一個女兒,嬌慣的不行,也想的不行。大姨要是有機會,一定要到遼寧來做客,我等著迎接您。”說著,就起身,也不再去管他們的客套,徑自坐上了舅舅的摩托,又回到了他家。
一進屋,舅媽很吃驚,“咋這麼快呢?”我擠了些笑容。舅舅馬上接過去說,“俺這倆個姐姐可真是,看把這孩子逼的,哭了一路,把俺這心哭的,那個樣式兒的。”聽他說的時候,我又止不住抽泣起來。舅媽好善良,她陪著我一起落淚。我哭著,哀求說,“舅舅無論如何,明天得送我走。”
“送,送,別哭了,梅子。俺一定讓你舅送你,誰也甭想攔著。”
那天晚上,婆婆沒有回來,住在了大姨家。
第二天,我要動身時,她剛好趕了回來。“你要走嗎?”
“嗯,”我麵無表情,用鼻子哼出點聲音,根本不屑去看她。因為我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張醜陋的麵孔。
舅舅仍用摩托車載著我,在來時的鄉間小路上,我終於又看到了通往濟南的汽車。我感激地謝過舅舅,然後傷心地離開了那個幾乎讓我魂斷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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