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章完結

章節字數:9648  更新時間:13-08-02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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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暮春的午後,碧雲冉冉,一川柔軟的凝翠,仿若流動的玉,質地堅硬而溫和。欲睡,飛絮輕,沾染了滿城雪白,漏下樹影的流光被風吹散,明滅間浮生卷起萬丈紅塵,呼嘯著遠去。

    離言躺在古樹下軟榻上,眯起眼,似乎倦意濃重,發脫離了玉簪,以素白的長衫為底,繪出無數錯亂的線條。他努力蜷成圓滑的模樣,但透過薄衫肩胛骨的形狀突兀,像是蝴蝶被稚童折斷的翅。

    有人步履安然,緩緩湊近了樹下,在他旁邊停住,然後有溫柔略低的聲音響起:“離言?你睡了麼?”

    本來不想予以理會,但他從聽到腳步聲開始就知道來者姓甚名誰,所以他實在不能拒絕。

    從榻上坐起,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離言理了理雜亂的發,抬頭看著來人,不自覺微微勾起唇角:“書成?你怎麼來了?有事?”

    “對……我還真有事情要告訴你。”錦書成神色不知是歡喜還是難過,複雜得讓離言有種不安感,他想阻止書成繼續講下去,卻又忍不住想聽。

    “我……要娶妻了。”果然,不是什麼好事。離言原本就有點不自然的笑意僵在臉上,手不自覺收緊。

    錦書成背後是一叢杜鵑,紅豔而熱鬧,不知膚淺,豔色易落,離言生出要破壞那些花的衝動。他忍住內心的不快略帶嘶啞的聲音問錦書成:“那……誰是你要娶的人呢?”

    錦書成笑得溫潤如玉,還有幾分靦腆:“是你的三妹。”

    這下不亞於五雷轟頂,離言想到那個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同父同母的妹妹,剛剛的不快隻能化為微微的苦澀,糅進身體每一處,心髒隱隱作痛,卻真的是無可奈何。

    離靜顏,是自己除了錦書成以外最親的人,也是他的三妹。那個在自己小時候替自己去長安周邊大大小小的寺廟中求來八十一個平安符,然後捧著那樣一堆花花綠綠的平安符掛在他房間每一個角落,每掛一個便低低念一聲“願二哥長命百歲,歲歲平安”的孩子,他到現在仍記得迷蒙中看到的鵝黃色身影,於是更加難以接受。

    錦書成伸出手去,想要習慣性地去揉離言的腦袋,卻被他頭一偏——躲開了。收回手,錦書成皺了皺眉:“離言,你怎麼了?”

    離言扭過頭,擺明了不想再搭理他,分明是生氣的表現。剛剛還一臉笑容,現在又怎麼會生氣呢?錦書成想不通,胸口有莫名的煩躁升騰。

    鶯燕紛飛,嬌聲清唱,離言按捺不住,又伸手扯住錦書成的衣袖,悶聲解釋:“書成,我已經十九了,比三妹還要大上一歲呢……你這樣……我不是小孩子了。”

    錦書成一怔,低頭看著坐在榻上的離言,眉目秀麗清揚,比起靜顏更多出幾分難言的氣質,已不是當初那個體弱多病,躲在衾被中嬌聲嬌氣說:“書成哥哥不來,我就不喝藥。”的小家夥。

    不禁歎流年難停,分分鍾皆成過往,又猛然回神,視線中是離言潔白優美的後頸,他忍不住紅了臉,匆匆離去,留給離言一個青色的身影。

    看著對方與周遭翠綠幾乎融為一體的背影,離言等錦書成消失在拐角處,終於伏下身體,比之前蜷得更緊了些,悄悄紅透眼圈,淚水沾濕了袖口。

    錦書成錦書成錦書成錦書成……你可知,我已愛慕你良久……忍不住吸一口氣,透出哀鳴的聲音。

    風過,卷起飛絮,揚起多少愁思將無數人束縛。

    糾纏在難言的愛情中,解不了,脫不得,數遍四百四病難,最苦不過長牽念。

    第二章

    晨鍾響,青燈滅,難得細雨,氤氳著細柳長煙。眼看錦書成和離靜顏的婚期漸近,與兩人相見的次數也愈發少下去。獨自坐在修狹的長廊前,手邊是陳年竹葉青,揚手灌入喉,有酒液溢出順著脖頸滑下,浸透了衣衫。

    從前他極少喝酒,如今卻離不開酒。借酒消愁,不錯。若借酒消愁愁更愁,那就不要醒。想到這兒,離言忍不住勾起唇,笑得酣暢燦爛。迷蒙的雨霧沾濕了他的衣服鞋子,就連他的頭發、眉睫上都掛了細小的水滴。

    錦書成一來便看到離言坐在雨中笑得一派歡快,似乎再快樂不過的單純笑臉,心頭火起,提高了聲音喊離言的名字,卻得不到回應。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出現。

    快步走近,嗅到濃烈的酒味,吃了一驚,推了推離言,發覺他已經昏睡過去,臉被酒氣撩得生出潮紅,竟然給人嫵媚的錯覺。錦書成咬牙,將離言送回房,找來衣服幫離言換上。

    “書成?”離言半睜開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聲輕喚,得到對方的回應,笑頰粲然。

    可能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離言展露出了許久不曾出現的柔軟,用帶了鼻音的聲音撒嬌:“書成……你都不來看我。”

    “最近很忙……”書成伸手拂開離言臉上糊住的發絲,露出他單薄的下顎線條,轉身取了巾帕為他擦拭,一麵低聲解釋:“靜顏和我的婚期就在三日後了。”

    離言揮手打開錦書成的手,惱怒地喊:“別提你的婚期。”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錦書成哄著離言,“先讓我給你擦幹雨水。”

    離言乖乖不動,任憑錦書成細心擦拭,又突然起身抱住他,把腦袋躲在他的胸口:“我想你了……”

    麵對醉鬼的責問和言語有什麼辦法?錦書成隻好低聲認錯:“對不起,是我錯,我不該不來看你。”

    “你扔下我,和靜顏成親了……”離言控訴,眼裏隱隱含了淚水,抓著錦書成的手微微顫抖著,指尖煞白,骨節突出。

    “……我沒有扔下你啊。”伸手覆上離言的手,雖沒看到離言的表情,可書成還是知道,離言心情並不好——因為他要成親的緣故。

    “誰說沒有,你要成親了!!!”離言再一次大聲重複,又抬頭看著錦書成,既委屈又心傷的模樣,和平時的開朗理智完全不同。

    錦書成頭痛地安慰著離言:“那我不成親了好不好,不成親了……”

    “真的?”離言的眼晶晶亮,純淨無邪的孩童模樣,是多年不曾有的天真神態,是對錦書成完全信賴的表情。

    隻好硬著頭皮撒謊,錦書成麵色僵硬地回答:“當然是真的,我幾時有騙過你?”

    歪著頭想了想,離言小心翼翼地笑了,“說的也是,書成從不騙我的。”

    天地良心,書成現在的負罪感已經成幾何倍數增長,但他還是不敢讓離言不開心。離言湊近書成的右頰,落下一吻,溫熱的鼻息灑在他的耳邊,然後說:“書成……我喜歡你。”

    驚雷乍起,書成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離言還在繼續著。

    離言伸出舌頭滑過書成的耳廓,一路向下,用犬牙輕輕咬了咬頸側,頓了頓,又舔了舔,然後起身抱緊他,認真重複:“書成,我喜歡你。”

    他應該推開他的,他知道他是喝醉了,他明白他自己即將擁有妻室,不應該任由他動手動腳,但又為什麼不想推開他呢?隻悄悄希望不要停,不要讓時光流逝。他們……都是男的啊……

    離言舔舐著錦書成的唇,不住的留連,喘息不是很重但情色意味極濃,而讓錦書成更驚恐的是,他有了反應更有了回應離言的衝動!

    他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推開離言,狼狽離開離府。幽徑冷,庭芳落,曖昧消散,錦書成無意間回眸恰似時光定格成一幀水墨,色澤清淺,闃寂靜好,少年倚在床邊,悸動萌生,一切原來早在多年前便已成定局。

    錦書成把視線放到街上,嘈雜入耳,心下暗潮洶湧,快泛濫成災,把整個人淹沒。

    第三章

    換上一身新衣,鮮紅刺目幾乎灼傷雙眼。錦書成不可避免地想到離言那天淡紅柔軟的唇。再次出神,在錦母的連聲呼喚下才反應過來,努力微微笑了笑,心卻不禁翻卷起波瀾。扯開衣飾往屋外走去,由於煩亂差點發火。

    錦母被錦書成突如其來的粗礪動作嚇了一跳,小聲叫他:“成兒?”

    腳下頓了頓,身後傳來母親慌亂的詢問:“成兒,你去哪兒?”放緩了語調,錦書成推開房門,“我去離府。”

    雨止,天地皆是灰蒙蒙一片,萬裏浮雲厚重,令人窒息。錦書成突然迫切地想要見到離言,雖說昨天離言的舉動讓他有些震驚,但他卻也因此意識到自己對離言也不僅僅是友情、親情那麼簡單。至於成親一事,錦書成即使再不情願也必須繼續下去——他終究不可能與離言在一起。

    “你來做甚?”離言看到錦書成,記起昨日自己的舉動,又是惱火又是難堪,語氣當然好不到哪裏去,但動作上又分明是驚喜的,就連表情也是神采飛揚。

    暗笑離言的心口不一,錦書成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伸手拉住離言輕聲解釋:“昨兒個你不是醉了嗎?我怕你今天頭疼,來看看你。”

    離言的表情似扔在地上的魚,掙了幾下便迅速僵硬。他攥緊月白繡著繁複紋理的袖子,渾身在不易讓人覺察地發著抖,他用嘶啞的聲音問錦書成:“你何必提醒我?錦書成你既無心我自便休,不需你一再提起。”

    這是兩人相識以來,離言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而語中深意更令他嚇得不輕。錦書成視線放在離言身上,忍不住擁過離言,這才發覺離言的顫抖。心中一陣絞痛,連聲解釋:“離言你別這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有意的,你別生氣了……我……會覺得心疼。”

    掙開錦書成的懷抱,離言略略鎮定下來,露出一抹冷笑:“這樣假惺惺,抱著我說這種話……錦書成,你不覺著別扭嗎?為了安慰我做到這種地步,何苦來呢?”

    錦書成再一次認清自己對離言的感覺。

    依稀記得這些年來他對離言強烈的占有欲,總是忍不住找借口千方百計要拉住對方,當錦母提起要向離靜顏提親時,他第一個想到的也是離言。

    陽光透過烏雲的縫隙一束一束投在屋簷精致的琉璃瓦上,雕梁畫棟間。錦書成低頭沉默良久,終於放棄了般向離言坦白:“我承認,我也是喜歡你的。”

    正準備離去的離言愣住,緩緩抬頭,生怕碰碎了什麼似的輕輕開口:“書成,你……別騙我。”

    霽雲漸散,萬頃流光傾瀉,錦書成眉宇溫柔,再次擁離言入懷:“離言,我是真的喜歡你,絕無半分虛假。”

    離言神色淒淒然,“但你終究不可能與我在一起。”

    從未見過離言這般脆弱的姿態,似乎是易碎的瓷器,一旦受傷便是支離破碎。錦書成無言以對,將頭埋在離言頸間,嗅到絲縷清冷的斯人體香,悶聲道歉:“抱歉……離言你知道,錦家隻我一個兒子,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成親,畢竟錦家要留後……”

    “我不是不清楚,”離言打斷錦書成,“我沒有為難你的意思,更不想無理取鬧,我隻是……”

    離言語漸哽咽,錦書成感覺到自己肩頭溫濕的淚,離言穩了穩氣息複又開口:“我隻是……難過罷了。”

    “隻是,覺得難過而已。”

    離言鬆開錦書成,眼眶雖紅卻看不大出曾哭過,他笑得格外明朗,一絲陰霾也無:“總之,兩天後,你就要成為我的妹夫了,以後可要對靜顏更好一點……聽到沒?”

    天光破開濃灰,大塊大塊碧空出現,錦書成抬頭望望無盡蒼穹,突然問離言:“我成親那日,你可會來?”

    離言心內苦笑,錦書成到底不願放過他麼?不禁掐緊掌心,口中卻答應著。他還是舍不得拒絕錦書成,哪怕他的要求多離譜。

    先愛先輸,從一開始,他便丟盔棄甲,不必錦書成如何,離言早已經繳械投降。

    他是他的劫,解不了,脫不得。

    第四章

    滿室的紅,周遭是賓客洋溢著喜悅的笑臉——不管是否出自真心。每個人都以最歡喜的語氣道賀。就連自己也是紅色的一身。離言不禁皺眉,扯了扯衣擺,淒紅似血,轉身處張揚似破開的傷口。

    “小言。”離家長子離朝年拽了拽離言的胳膊,目光中有提醒之意。

    離言被點醒,揚起笑容招呼往來賓客,雖然心痛,但一直那樣痛著倒也沒了所謂。

    較之於以往要熱烈許多的笑容,所有人都認為離言的確是在因為妹妹的出嫁而高興,離言也幾乎這樣認為著。

    也僅僅是幾乎。

    站在一邊,有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一拜天地。“忍住衝上去扯開那對新人的衝動,離言手中拿著不知從何處拿來的枇杷,努力笑得自然。

    “二拜高堂。”看著兩人雙雙彎下腰去,終於連笑也不存在,或許有笑隻是蒼白得像是在哭泣。

    手下一鬆,枇杷落地,離言彎腰去拾。

    “夫妻對拜~”借著彎腰拾東西的機會,離言伸手擦去滑向腮邊的液體,直起身恰好對上朝他拜下又正起來的錦書成。

    是的,是朝著離言。錦書成在對拜時微微錯開,正朝著一邊的離言。說他自欺欺人也罷,但當他這麼做時,那樣鮮明的喜悅幾乎讓他眩暈。

    眼神交彙,離言的目光複雜,錦書成的神色則是如同真正娶得心中所愛般喜悅歡暢。

    靜顏被送去了房裏,眾賓客喧囂依舊,滿室豔紅依舊,離言始終不能清醒些。他是明白錦書成的,也正是因為明白,才放不下。

    揚起笑容走去攔住勸酒的人,擋在錦書成的麵前,他聽到自己以故作生氣的聲音質問眾人:“怎麼,要是想灌醉書成讓我妹妹今晚獨守芙蓉帳,我可不讓。”說著便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眾人見狀便也都來找離言,一杯杯離言倒也不推拒,頰上很快浮起紅暈。

    夜正濃,婚宴結束,錦書成終於回房,用稱挑開靜顏的蓋頭,交杯酒未盡就有人來敲門,是離言。

    眼色暗相勾,秋波橫欲。流。靜顏喊他,他隻隨意尋了個借口離開了事。扶著離言跌跌撞撞推開一扇門,不等如何,一上來便是糾纏的親吻。

    離言唇齒間溢出喟歎,用力撕扯著身上的束縛,零碎的珠飾散落,聲音清脆卻不能喚回兩人的理智。

    一切都順理成章,語言也是多餘。

    錦書成的指撫過離言的肩,沿著輪廓滑下,一麵又在細碎地吻著,舌尖滑過身下人胸。前細小的突起,惹來微甜的呻。吟。

    離言擁住對方,承受著書成的進。入。是有點不適應,是有點難受,但並不能讓兩人清醒些,反而因為這樣能夠確認彼此存在的疼痛而愈加瘋狂。

    喘。息和呻。吟夾雜,不斷的進出仍得不到饜足,相反,還遠遠不夠,肉。體。交。纏碰撞,;兩人十指相扣。

    書成書成書成……離言用力睜著迷離的眼看向對方,急切地呼喚。錦書成俯身吞下離言的聲音,神色間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身。下動作卻激烈到不容置疑。

    但願時間在此處斷裂,離言恍惚中已落下淚來。哪怕再荒謬,但如果就這樣死去未免太幸福。

    書成抽身,攬著離言,額上的汗滑落淌在他鬢邊,書成呢喃著,“離言,我如此愛你,別離開我。”

    離言點頭,反手也擁住書成,“我又何嚐不是這樣?”

    “若是啟明星永遠不亮,是不是我們就可以一直相擁,永不分離?”書成仿若夢囈的感歎,離言不敢回應,畢竟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論,對於他們而言,未來太沉重。

    隻要有現在就好,離言的笑一直沒有消失,他不去想其他,因為至少現在錦書成和離言在一起,至少現在離言是錦書成的。

    啟明高起,燭影搖紅,兩人靜靜相擁睡去。唇角是一樣幸福而絕望的淺笑。

    他是他的毒,一沾染,便是萬劫不複,可他心甘情願,就此淪陷。

    第五章

    歎年歲如梭,轉眼芳華便成寥落。離母又一次來找離言,大抵意思是離言已經不小,若再不娶親就來不及了。

    離言似笑非笑,隻管自己繪著桌上新綻的魏紫,手下沒有一絲停頓。離母還想開口,卻被離言打斷:“娘,這幅魏紫,皇上明日便要。”

    離母無法,氣得轉身就走,關門前又低斥:“離言,你已二十有四,娘不急,又有誰替你著急?”

    門關上,離言始終在紙上勾勒著牡丹,似乎全天下就隻有那株魏紫。

    暮色四合,離言放下筆,身後有人伸手環上他的腰,他將身上的力量放下,靠在對方懷中。

    雙手交疊,離言突然覺得疲憊,就這樣倚著錦書成緩緩睡去。朦朧中聽到錦書成的輕歎,又感到他把自己小心翼翼放在榻上的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離言被書成叫起,已是入夜,錯過了晚飯。燈火跳躍著,書成將他從榻上拉起,叫他吃飯。

    “餓了吧?”書成笑得溫柔,把碗筷塞到離言手裏:“剛叫人做好送上來的,趁熱吃。”

    飯畢,離言精神了些,去看了離靜顏,又見了離母離父,最後以有要事相商為由和錦書成一同回了房。

    自然是沒有什麼要事的,隻不過當肢。體。交。纏時,離言又想到那個可笑的理由,一閃而過的悲哀,又立即沉淪在書成溫柔的擁抱下。

    夜深處,一點燭光如豆,離言仍清醒著,在晦暗的光線下,一遍又一遍細細描摹著書成的臉,神色溫軟,與在眾人麵前總是疏離冷漠的樣子差太多。

    眾人總說離言冰冷,不帶絲毫人情味,可誰又知道,他不是無情,隻是那麼多的情給了同一個人罷了。

    書成……離言將這名字在心裏念了上百遍,把涼透的指尖塞進書成手心。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幸福,又是這樣痛苦。

    如此想著,離言沉沉睡去,如同往常他們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

    第二日天還未明,書成便起來,替離言收拾妥當,自己也穿戴好,坐著小轎去上朝——他已是官至三品,昨日不過是陪靜顏回娘家。

    離言醒時,卻已是天光大亮,他起身更衣,與家族一同進餐,離靜顏就坐在他右側,一身淺粉,纖美明麗至極,與自己有七分相似,卻更柔和更溫婉。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這樣的女子,該是人人都夢寐以求的妻子吧。

    正出神,眾人便爆發出一陣喧嘩。離言回神,弄清楚了原因,臉色卻頓時煞白。

    靜顏說自己有喜了。

    有喜了?什什麼是有喜了?離言茫茫然,靜顏則是笑靨如花,頰上漾起淺淺的粉,整個人恰似一朵不勝輕柔的粉芙蓉。

    這多諷刺,離言站起快步走出飯廳,說要送畫給皇上。

    拿著畫坐上轎時,手還是顫抖著。他知道他該高興的,但他真的高興不起來。明明是好事,但卻讓他覺得原本就荊棘遍布的前路更多了一堵牆來。他真的已經很累,這樣艱難的愛幾乎讓他心力交瘁,可為什麼還是舍不得放手?舍不得放棄?

    他問自己,卻沒有答案。離言平複心情,下轎入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入了宮,被小太監領至禦書房。皇上正與一官員交談,他想回避,皇帝卻示意無妨。

    看對方的官袍,不過是六品的小官,背影單薄,跪在案前倒像蜷成了一團。

    年輕的帝王笑得張狂,輪廓分明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諷,他以戲謔的語調開口:“林秋寒你未免太大膽,你真以為朕不會把你如何?”

    林秋寒不語,頭埋得更低。帝王下了座,走到他麵前,隻一頷首便生出君臨天下的氣勢來。皇帝雙手環抱,懶洋洋的神態似一隻小憩的豹,有致命的俊美:“你知道朕的脾氣不好,所以不要再試圖向朕辯白什麼,朕對主動送上來的人沒興趣,更何況是長相不盡人意的人。”

    離言坐在一邊,冷眼看著這場鬧劇,心下已明了一切。

    林秋寒還是沉默,終於皇帝示意他可以離開。

    “微臣告退。”林秋寒低聲吐出四個字,聲音倒是少有的幹淨。離言看他站起來,由於腿腳的酸麻,多少有點不自然地退出去,抬首低回間瞥到他的麵容。

    真的不算出眾,沒有他的精致,沒有書成的溫潤,沒有皇上的俊美,最多是清秀,幹淨的眉目卻因瑟縮而更顯平庸。

    收回目光,離言將畫放下便要走,卻被皇帝叫住。

    “書成說靜顏懷孕了。”帝王這樣開口:“離言,你知道了嗎?”

    “剛知道,”離言坐回椅上,伸手倒了杯茶,“我以為我會很開心,可我卻隻覺得想哭。”

    當今聖上算是離言和錦書成的至交,所以兩人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以理解,畢竟你是愛著他的。”

    嗬……愛麼?離言丟開杯子,不發一語地起身出去,留下皇帝一人在禦書房內。

    是了,都是愛情。愛到濃時,便全身心為一人而存在。

    這樣的愛,明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就這樣陷下去,死不悔改。

    第六章

    一切如常,不過相見不若以往頻繁,離言在玉席上靠著,取一顆楊梅含入口中,還是煩躁至極。

    已有六日不曾和書成相見,未免相隔時間太長。可書成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離言告訴自己耗過三個月。再過三個月,一切會好轉。

    於是又過了三個月,楓葉紅,百花落,秋末的一個深夜,離靜顏誕下了一個男嬰,取名錦君和。

    錦書成抱著孩子來找離言,眉目間洋溢著初為人父的喜悅。離言看著孩子稚嫩的麵容,四分像書成兩分像靜顏,還有四分竟像他。恍惚間覺得別扭,回神正聽見書成吞吐著勸他成家。

    先前的任何想法不複存在,隻剩下抑製不住的怒火,一路燎到額上,陣陣眩暈襲來,離言幾乎想要揮拳。

    這麼多年的堅持,這麼多年的依靠,這麼多年的深愛……一並被送回的滋味不好受。離言死死盯著錦書成,怒極反笑。

    “錦書成,你不過是覺得我離言這樣不成家未免太不成體統罷了。”

    錦書成一愣,低聲辯駁著:“我隻是覺得你這樣會寂寞……”

    “我有什麼好寂寞的?”離言坐在椅上,嘲諷之情溢於言表:“我有下人,有丫鬟,有父有母,還有兄弟姊妹,你倒是說說看,怎麼會寂寞?”

    錦書成被駁得啞口無言,把孩子擁在懷裏,臉上一陣陣燒紅。

    離言又心軟了——對著所愛之人,應該沒幾個人能狠得下心來。他埋下頭,視線放在手上。

    他的手總是冰涼,又不願拿手爐,在冬天,連手背都凍得發紫。書成總會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裏,讓他每個指尖都染上他的溫度。兩隻手輪換著,直至青紫褪去。

    這樣的事情常有,所以才會越陷越深吧?離言握緊雙手,他從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卻還是心甘情願沉淪,隻因為這樣不求回報的體貼太動人,以至於讓他不惜任何代價,飛蛾撲火般迎麵撞進去。

    肅殺的寒風碾過,錦書成清醒了些,他是明白的,他明白離言的感情濃烈熾熱,這樣的愛讓他隱隱生出幾分心虛來。他終須承認自己愛得沒有離言深,所以他總是希望離言也不要愛得那麼深。

    他直到離言與他再這般糾纏下去,兩人勢必都會萬劫不複。他已嗅到危險欲來的征兆,他的理智告訴他要製止……

    “離言,成家並無不妥,相反,這應該算是最好不過的選擇。”錦書成見懷中孩子睡著,聲音輕了些,“你總會明白的……“

    “明白什麼?”離言聲音也極輕,但那樣洶湧的情感幾乎要扯開那層聲音蹦跳出來,“明白你錦書成巴不得我今日就提親,最好明日便成親,待明年夏末便得子,然後就與你再無瓜葛?”

    離言雙目赤紅,語調卻還是那麼輕飄飄的,絲縷消散在風中,“錦書成,你就是怕我罷了,你心虛了對不對?你是不是覺得隻有我也成親了你才心安理得?錦書成,你個懦夫,膽小鬼!”

    錦書成臉色一變,離言知道自己猜對了,笑得格外溫柔:“不就是成親嗎?錦書成,我離言若想成親有何難?但我偏就不!我要讓你內疚一輩子!”

    說著,離言便轉身出了房,錦書成依舊愣怔著,隻覺得離言轉身離去得無比決絕,甚至有絕望的意味……

    梵唱聲聲入耳,銀剪格外秀氣玲瓏,與他所想象的模樣出入極大。涼意滑過頭皮,檀香濃鬱起來。

    離言生來偏執,與其要他擁抱他人,倒不如剃度來得幹脆。情算得了什麼?一把銀剪,終事斷了相思恨滿地。

    錦書成來時離言已去,一地的青絲,還有自己曾送給離言束發的絲帶。他呼吸顫抖,抬手取過銀剪絞下一束發,再從地上挑出一束用絲帶綁在一起,放入懷中,轉身步出寺廟。

    佛像後是一襲灰色僧袍的離言,淡漠地垂下眼,往後殿走去。

    同年初冬,匈奴來犯,錦書成任大將軍,帶兵遠征,不過三日,雪落滿長安。

    有寺中青燈亮了一夜,直至夜向晨時才悠悠湮滅。

    第六章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匈奴終退,而當初遠征的人未還。不,是回來了,不過不再溫暖,真冷嗬……

    他瘦了,眉目銳利肅殺了許多,原本的溫潤仍在,但不再一派書生氣。

    低頭吻過錦書成,菩提子相互摩擦發出細碎地聲響,離言抬頭,有人從外麵進來,是楊落凡。

    他起身向楊落凡行禮:“拜見聖上。”同時看到他凝重的臉。

    “離言……”皇帝終於開口:“你可恨朕?”

    離言坐回書成身邊,指尖摩挲著他的輪廓,聲音輕淺:“為什麼要恨你?我最明白書成不過了,

    若不是他百般要求,你又怎會同意?”

    沉默良久,皇帝又開口:“最遲後天清晨,在這之前,你可以和書成在一起。後天清晨,我來送書成出去。”

    離言也不抬頭,隻應了一聲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書成。皇帝欲語,卻隻甩袖離廟。

    廟外立著一襲青衣的男子,清秀的麵容淡淡笑,落凡走去緊緊擁住他,低聲呢喃:“秋寒……我會很愛很愛你,所以不要離開我。”

    林秋寒反手也擁住落凡,“你隻要別離開我,我就不會離開你。”

    “是啊,”楊落凡笑得燦爛,“現在你可是我的皇後。”

    兩人漸行漸遠,夕日下已金紅一片,當兩人身影消失,暮色也就籠罩下來了。

    夜更深,離言伏在錦書成胸口,尚能嗅到他被洞穿的傷口的血腥味。

    “我想過這個場景,”離言突然開口,“在垂垂老矣時,你死去,我為你超度。”

    “可如今時間提前了,死法也不同,到底現在這個場景還是一樣的。”離言笑得恍如孩童,“你還記不記得曾經的約定?”

    燈花搖曳,僧袍的淺灰釅釅鋪灑了一片,由台上漫及地上。離言闔眼似是在夢裏囈語:“你說過的,要永遠在一起的。”

    又是一日天光燃早霞,離言低聲念誦,如過去十年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日正盛,離言推開窗,有微風卷入,流入滿室浮光。離言為錦書成擦洗。當解開他的褻衣時,有東西掉落,是那時束起的兩縷發。離言將錦書成收拾妥當,把那束發放回。日將落,金鎖碎,離言閑極,唱起了《式微》。

    等日落,離言唱著歌取來牽機,等日落就永遠的,在一起。

    咽下藥,似咽下了一把刀,火燎火燎地疼。

    “書成,你可記得這首《式微》?”離言找來早就準備好的紅線將兩人的手綁在一起,“這是我見你時,你唱的歌。”

    離言躺在書成身邊,呼吸漸輕:“但願今後,每一輩子,你我都能在一起。”

    餘下了一線的殘陽似血,離言的身體漸漸冰冷。他嗅到兩人身上同樣的檀香,不禁勾起唇角,又恍惚間感覺到書成伸手與他十指相扣,如同過去的每一次牽手般。

    然後呢?是頓時了五感,最後一絲光也黯淡,離言的肢體終於僵硬,變得如錦書成一般。

    這夜燈未明,第二日清晨,楊落凡推開厚重的朱門,檀香湧來,青煙繚繞中,他看到一身紅衣的錦書成和離言,兩人的手十指相扣還有紅線纏繞其上,躺在台上像是睡著了。

    突然憶起他初見二人的情景。那是在錦府中的一棵老樹下,錦書成和離言並排躺著,兩人都已入睡,但手卻是十指相扣。

    記憶中兩個人稚嫩的麵容與如今成熟的眉目重合。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麵向廟外的侍衛。

    “將錦書成和離言一同入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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