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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10299  更新時間:13-09-02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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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司暇再一嗅,便捕捉到了一股即將散去的麝。香味。他以前就懷疑風思遙不檢點了,沒想到她真的在外麵找了野男人,還趁兒子不在的時候把他藏在家裏,大白天的,就跟他胡天胡地!

     “媽媽,”風靜持趕在母親發怒前,搶聲說道,“家裏還有誰?”

     風思遙的嘴唇顫了顫,她瞥過眼,麵有慍色:“朋友。我請來的,你少管。”

     “媽媽!”風靜持上前一步,急了,“你不能!你還有——你的身體,不行!”

     “不行”兩字好似火星,瞬間爆炸風思遙的火藥包。她用極尖的聲音厲聲道:“怎麼不行?為什麼不行?你說我不行,我就不行了?我告訴你,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敢管,我一刀殺了你!”

     “媽媽!”風靜持跟母親比拚著喊,他的嗓子好像要破裂,“你不能害了別人!你會讓別人也——”

     “你說什麼!”風思遙母豹子般衝了上來,似乎想抽風靜持巴掌,但司暇搶先撲到風思遙腳邊就汪汪亂叫,嚇得女人連連後退,生怕被野狗咬出狂犬病。

     “你帶了什麼東西回來!滾,賤。貨,滾啊!”風思遙小臉慘白,尖叫著踮起腳尖跳,“啊啊啊啊!快來人啊!把它趕走,快,快來人!”

     風靜持趕緊把饅頭袋子扔到一邊,抱住司暇的狗身子就將它往後拖,“饅頭,冷靜點,饅頭,”他安撫道,“她是我媽媽,你乖一點,乖一點……”

     司暇被風靜持的手製住了肚子,前進不得,隻能用狗鼻子朝風思遙“嗚嚕嗚嚕”的噴氣,以示憤慨。

     “賤人,賤人!”風思遙用腳上的拖鞋“啪嗒啪嗒”重踹地板,指著風靜持罵。她的頭發亂了,美貌也扭曲了,“你就是來氣我的,賤人!你怎麼不死在外麵,你怎麼不被車撞死!還帶了個賤。貨回來氣我,你個渾蛆!”

     她脫下一隻拖鞋,抄在手裏,就想怒砸風靜持的腦門——“遙遙!”從裏屋趕出來的男人飛快掐住風思遙的手腕,他個頭瘦高,麵有菜色,但仍有男人的力氣,很快便製服了風思遙,奪下了她手裏的拖鞋。

     “你、你怎麼……出來了……”奸。夫主動現行,風思遙便也沒了氣勢。她腳步虛浮,往後一挪,就逃也似的衝進了裏屋,“咚”的撞上門,反鎖了。

     風靜持抱著司暇站起身,一臉警惕的瞪視男人。“……你好,”男人勉強笑了一下,浮腫的眼皮下,是渾濁的眼白,“我姓林,是你媽媽的……朋友。我和她,是在……是在……”男人咳了一下,好似難以啟齒,“在醫院裏認識的。我和她得了一個病,你知道吧,就是……艾……”

     男人又咳了一下,好像喉嚨裏有濃濃的痰。“她和我一樣,我想照顧她。沒別的意思,我就想照顧她,你看,你能不能……理解我們一下……”

     氣氛凝重,司暇聽到了那個模模糊糊的“艾”字,忍不住懷疑:難不成是艾滋病?

     “你賣了我家的電視,”風靜持突然開口,“你給不了媽媽任何東西,你隻能利用她。我掙來的錢,隻給媽媽治病,我管不了你。”

     “……”男人顯露出要哭的表情,司暇看見,他那被煙熏黃的牙齒有幾顆搖搖欲墜,“藥太貴,太貴了,我沒辦法,是遙遙讓我賣了電視的,我身體好一點就去工地,我能找到事情做,我會養起遙遙,我、我會找到辦法……”

     但風靜持隻一側身,“你走。”他說。

     男人的喉頭幅度巨大的滾動了一下。他慢慢走向風靜持,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黃銅色的鑰匙,和一卷邊角破碎的紙幣,遞給風靜持,說:“給遙遙的。”

     風靜持隻接了鑰匙,沒拿錢。男人悶著頭就走了出去,鏽鐵門在風靜持和司暇眼前關上了。

     然而,片刻後,一卷東西,從門縫底下被塞了進來,正是那卷破爛汙濁的紙幣。而後“噠噠”跑遠的腳步聲響起,那個男人徹底消失在風思遙的生命裏了。

     風靜持將司暇放到地上,用衣袖將黃銅鑰匙擦了個遍,才放進自己的衣兜。他彎腰提起裝饅頭的塑料袋,放到充作餐桌用的塑料小幾上,再朝裏屋的方向叫道:“媽媽,我出去一趟,茶幾上有饅頭。”

     裏屋的方向好似傳來一聲砸枕頭的響。風靜持垂了眼睫,放低聲音招呼司暇跟他出門,同時深鞠躬般拾起了塞進門縫的那卷紙幣,一手關門上鎖,一手飛快的數錢,發現全是零錢,加起來勉強五十塊。

     “饅頭……隻有五十塊,”風靜持將紙幣收好,用紅繩穿起的家門鑰匙依舊藏於上衣下,“五十塊……是媽媽的價值,還是他的價值?”

     司暇無法回答。他悶悶的嘟噥了一聲,埋著頭就往前走。他知道風靜持就跟在他身後,可他還是覺得心酸,好似全天下隻剩了他一個人——以狗的身體,孤苦伶仃。

     他想,如果他早點兒知道風靜持的家庭情況,那位人美心善的青梅竹馬也不必這樣艱辛苦楚了。風靜持的媽媽如果真患了艾滋病,那她的兒子風靜持,到底有沒有……?司暇還記得,他記憶裏的十八歲,風靜持確實告訴過他,他母親生了種“慢性病”,可年少無知的司暇怎能想到,那竟是艾滋病!他還以為……隻是風濕痛、關節炎,大不了抑鬱症那樣的“慢性病”呢!

     如果風靜持也因他的母親而患上了艾滋,那該怎麼辦?司暇停下了腳步,轉過狗頭,朝風靜持“嗚嗚”叫,他想問:你是不是也得了那種絕症?

     可風靜持還以為,司暇在催促他快些走,便加快了腳步,走在了司暇前頭。“饅頭,我帶你去個地方,把你身上洗幹淨,去去蟲。”他特意側過眼睛,露出清淺的笑容:“別憂心,我不會害你。”

     司暇垂下腦袋。一路上,他都怏怏不樂,因為他可算窺透了老天爺的壞心眼:上蒼是為了折磨他,才讓他重生為狗的!他人心狗身,再怎麼汪汪叫,也跟人類講不通,他迫切的想幫助風靜持,想了解他的身體狀況,想讓他趕緊向2011年的司暇求助——可,不行。失去了人類的語言,他在同胞眼裏不過一條又臭又髒的野狗,風靜持雖然收留了他,卻不理解他,他有心改變現狀,扭轉風靜持的淒苦宿命,可無能為力——

     “饅頭,就在這裏。”風靜持推開一扇街邊小鋪的玻璃門,朝鋪內喚道:“龐大哥!你在嗎?”

     司暇探進一頭,發現風靜持帶他來了一個理發小鋪。隻見破瓷磚的地板上盡是一撮又一攤的黑頭發,理發椅椅套裂口,顯出了裏頭的彈簧,染發劑和洗發水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有的瓶塞都沒蓋緊,正往外滴顏色詭異的粘稠液體。

     “龐——”“來囉來囉!一聽這聲音,就是咱風小哥,對吧!”司暇先聞其聲後見其人,隻見那禿頭漢子果然既“龐”且“大”,看上去糙得慌,不像是剪頭發刮胡須的料。

     龐大漢邊用一半濕不幹的毛巾擦手,邊大步流星走出擋板後的陰影。“昨個兒不是才來剪過頭嗎?怎麼,帶小姑娘來光顧了?”龐大漢眯起黃豆眼,脖子一抻,環顧半天,卻隻看到一條依偎著風靜持褲腳的髒小狗,不免打趣道:“不帶老婆回來,帶條狗?家都沒成,先找了個守門神?嗨嗨,你眼光忒遠了,風小哥!”

     風靜持躬身,用手擋住司暇後退的路,輕輕推他向前,讓龐大漢也能好好看清他。“龐大哥,”風靜持說,“它叫‘饅頭’。能幫它洗個澡,除個蟲嗎?你說過,你以前開過寵物醫院……”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還不是我家那娘們兒蹦出來的餿主意!”話雖如此,但龐大漢顯然被挑起了興趣。他以貌似專業的眼光打量了司暇片刻,將毛巾豪爽的甩上肩膀,樂道:“成,我試試!正好尋思著賣廢品,找出來幾瓶狗香波。風小哥,我先跟你一說,下手粗了,可別埋怨哥啊!”

     風靜持點頭,遞出那一卷破損的紙幣,“龐大哥,這裏有五十塊,夠付饅頭的洗澡錢嗎?”

     龐大漢粗壯的胳膊一伸,就撈過那卷紙幣,也不數,就往腰帶裏直接一塞。“正好付你媽拉直的舊賬!”他笑,“白幫你洗狗了,以後多介紹小妞們來染發哈!”

     司暇身為半個動物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澡,會洗去他的半條命。可他在龐大漢的巨掌下掙紮,一旦對上風靜持彎腰俯視的視線,他又小心肝一抽,安靜了。

     要知道,為了給他洗澡,風靜持花了五十塊——他媽媽的價值,抑或那個男人的價值。

    5、

     還好龐大漢為司暇去虱子,用的是清潔效用強的寵物香波,而非純純的八四消毒液,這才讓司暇誠惶誠恐之際,靠忍而又忍渡過了一劫。

     老實說,被糙漢子的大粗手渾身上下的又摸又搓,司暇深感狗權被“侵。犯”,特別是龐大漢還揉了好幾把饅頭狗的“小鳥蛋”!司暇早就為自己下麵那套搖來晃去的家夥什羞澀了,這回,可算窘得聲聲叫喚,將泡沫水撲騰上了三尺高。

     “嗨!這小家夥還怕臊!”龐大漢邊用巨掌摁住司暇的小狗背,邊朝風靜持大聲嚷嚷,“別看它有槍有炮,其實是黃花大閨女囁!你可算撿了條稀罕狗!”

     風靜持正蹲在一旁的地板上,用清水稀釋兩瓶蓋的八四消毒液,將雙手浸泡在裏頭,去狗虱子。他好脾氣的彎了彎唇角,說:“饅頭平時,膽子很大的。”

     風靜持一說,司暇便不好意思亂翻亂滾了。他板了狗臉,不情願的配合,龐大漢便也緊趕慢趕,給司暇換了三盆水,邊邊角角都洗幹淨泡沫,這才把他撈出“浴缸”。

     “這種狗子沾了大水,得馬上擦幹淨,可不能讓它們曬著太陽自然幹。”龐大漢邊向風靜持“科普”,邊扯下肩膀上的長條毛巾,給司暇呼哧呼哧的擦,從背脊到肚子,手勁大得快擦去司暇半層皮。

     司暇嗷嗚嗷嗚的哀叫,風靜持心疼,忍不住提意見:“龐大哥,它疼。”

     龐大漢立刻黃豆眼一擠:“才撿回來,就嬌慣上了?我可告訴您老,這狗,疼不得!你一稀罕它,它尾巴就翹到天上去,還真當自己是哮天犬了!你這娃子就是心眼兒忒實誠,饅頭要是別家養的寵物狗,看不上咱家的幹窩窩頭,小腿兒一撒就跑回原家去了!你可千萬別費太大的心,熱臉貼狗的冷屁股!”

     龐大漢這麼挑撥離間,司暇不幹了。他頭一拱,就頂開了龐大漢給他吹毛發的吹風機,本想四條短腿兒一支楞,就跑到風靜持身邊表忠心,無奈地板上灑了洗澡水,溜溜的滑,司暇腳掌一個沒踩穩,就“啪嗒”,四腳朝地趴下,下巴砸上了地板磚。

     龐大漢笑得震耳欲聾,風靜持趕緊上前去扶——“嘶!”在手指沒碰上小狗之前,風靜持就抽了一口冷氣,飛快收回了手,蹙眉捂手背。

     “咋個兒啦?”龐大漢一個青蛙跳,就躥到風靜持跟前,撈起他的兩隻小白手。“你啊,還是皮太嫩!下回別用八四洗手了,活糟蹋比大閨女都金貴的小手兒!快用肥皂洗洗,衝衝涼水!”

     風靜持聽話,馬上就去了擋板後側、理發鋪子的內部,輕車就熟的尋到拖把池,就著水管衝熱辣辣的手。

     司暇擔心的往裏屋瞅,龐大漢揪住他的狗尾巴就把他往後拖,繼續麻利的吹他的狗毛。

     司暇被吹風機的熱氣吹得狗鼻子癢,剛打了半個噴嚏出來,龐大漢就關掉了吹風機,轉而亮出一把理發剪刀。“小帥哥,給你剃個毛,配合點!”

     司暇汗毛倒豎,覺得剛出地獄,又要再下地獄,丫的不劃算!他狗眼一瞟,發現風靜持出來了,趕緊嗷嗷叫,召喚自己最靠譜的援軍。

     但他陡一叫喚,意圖就變了:他發現比起自己,他更在意風靜持紅撲撲的手,是不是真被八四消毒液壞去一層皮了?那該多疼!小瘋子再怎麼不自愛,也不能用殺病毒的八四洗手啊!早知如此,他何必用手去碰滾泔水的饅頭狗,還摸他,抱他,摟著他,司暇的一身虱子可算坑慘了風靜持!

     他真正的靈魂也算曆經世事了,他想,他必須找出方法,搭起人與狗溝通的橋梁,否則他無數的話語憋在心裏,就算嚎了出來,風靜持也聽不懂,真要膈應死他了!

     剪刀歘歘的雪亮,饅頭黃白交雜的狗毛窣窣而落。司暇看見落地的裂口鏡子裏,自己那黑色鼻頭淺棕腦門的丁點小樣兒,突然心頭亮起一個大燈泡:他可以寫字啊!他可以用狗爪子塗塗抹抹出中國人的方塊字,跟風靜持講通啊!

     待龐大漢為他吹淨了小碎毛,撲上了爽身粉,司暇立刻身子一躍,用狗掌摁了一把地板上濁黑的肥皂水,在風靜持和龐大漢驚訝的目光中,奔到牆邊,尋了塊牆紙脫落的寫字地兒,抬起沾了肥皂水的狗掌就想寫出“我是司暇”四個字——

     ?

     ??

     怎麼搞的???“我”怎麼寫?那橫豎撇拉點的排列組合剛剛都在心裏,可狗掌一抬起,腦袋裏怎麼就空空蕩蕩了?

     他是會寫的,隻不過一個“我”字啊!到底是哪種力量在阻止他,擋住了他的臨門一腳,不許他使用人類的文字?

     狗爪子抖了又抖,掌上的黑水滴了又滴,司暇急得狗毛倒豎,可還是寫不出那個“我”字。他想換個字,寫最簡單的“一”——狗爪橫著一劃,倒是出來了,可這有什麼用呢!扒垃圾堆的狗都能搗鼓出無數個杠杠,活像在練“一”字的書法啊!

     司暇又添了一筆,“二”,再一筆,“三”,他再想寫“四”,就頭腦瞬間空白,不知該如何轉筆提勾了!他幹脆隻靠後腳立了起來,不斷試驗:十?能行!九?不成!八——

     “你家饅頭是書法家啊!”後麵又響起轟隆隆的大笑,龐大漢樂不可支,直誇風靜持有眼光,“不愧是聰明伢”。風靜持雖然覺得饅頭行為古怪,似乎想表達什麼,但他又一想,饅頭也許隻是在畫記號,想把理發鋪子當做它新的勢力範圍吧?

     司暇扭頭一瞅風靜持平靜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狗文字什麼都沒能傳達。他無比沮喪,慢吞吞放下狗爪子,“我”的寫法立馬就迸出腦海,但不管多迅猛的再抬起狗爪,那個字就“唰啦”,憑空消失,偏生不讓他寫出能傳情答意的中國漢字。

     他想換用英語,結果卻更加悲慘,因為一般的狗不可能靈光乍現寫個“a”,他便連“a”都寫不出來。勉勉強強狗爪一勾,塗了個“c”,再一劃,“l”,卻讓龐大漢樂得更歡,直叫風靜持趕快帶走司暇,免得他“笑破大腸”。

     司暇別無他法,垂頭喪氣的跟在風靜持腳邊,出了理發鋪子。

     順著裏弄走,風靜持帶舊貌換新顏的饅頭狗去買菜。因為快傍晚了,葉子菜都是挑剩了的,還被陽光烤得黃怏怏,風靜持買到了比起清晨、折扣高至吐血的一捆青菜,一把菠菜。同樣的道理,他找熟人家買了塊豬肝。

     但經得住存放的雞蛋和蘋果可就不一樣了。風靜持去了經常光顧的小門店,跟忙著搓麻將的老板娘說了些好話,老板娘才準他隻買兩顆蛋。他帶著饅頭狗鑽了一條小岔巷,張望了一會兒,才瞧見準備拖著板車上“夜班”的蘋果老頭,趕緊上前打招呼,聽老頭抱怨了幾句“最近城管管得好凶,奶奶的老子白天都不敢出門”,用“親情價”挑了三顆紅滾滾的蘋果——還是老頭親自給他挑的,邊挑邊叨磕:“純純陝西的,比那家啥福的狗屁ST甜不知多少個圈兒。”

     夕陽西下,風靜持拎的袋子多,袋子裏的內容卻不多,他帶著小狗回家了。

     直奔筒子樓的公用廚房,正好接相識大媽的鍋碗瓢盆,風靜持馬不停蹄的洗菜摘菜,切肉熱水,司暇搖著尾巴在他腳邊晃,嗅著滿室的油煙味,聽著菜板哐哐的響動,還沉浸在“溝通”失敗的陰影裏,難以自拔。

     夜色染了半邊天,風靜持的豬肝湯鮮味四溢了,連旁邊的油褂子老大爺都來討了一口,笑誇風靜持“有進步”。

     留下還在蒸的雞蛋羹,風靜持根本沒有所謂的“防燙手套”戴,直接兩手一抓,就抬起大湯鍋,往自家走。

     司暇跟著他,走過灌滿狹窄走廊的暮光夜影,抵達熟悉的鏽鐵門,看著風靜持放下鍋,拽出緊貼胸膛皮膚的鑰匙,擰了兩圈,開了門。

     司暇主動用狗身子幫風靜持頂開了門,可一人一狗一入內,皆驚。

     原來灰塵撲撲的地板上,白色的老麵饅頭與褐色的蕎麥饅頭滾了一地,本就豁口的大瓷碗又破了一角,癟粒的花生和瓷碗的碎渣攤在一處,很有難兄難弟的意味。充作茶幾的塑料桌整個翻倒,像是滑了一跤,摔了個四腳朝天。

     外屋沒開燈,視野昏暗,但還是能看到,裏屋的門依舊緊鎖。“媽媽生氣了。饅頭,你呆在這裏,我去收拾。”風靜持的聲音很輕。他就算端著大湯鍋,動作依舊輕盈,像是滑過夜空的黑燕子,在司暇的心海裏破開一道漣漪。

     鍋放地上,扶起塑料桌,掃了碎渣,將所有的饅頭都撿進塑料袋。風靜持先給塑料桌鋪一層舊報紙,再動作麻利的拿出櫃子裏的碗筷勺盤,擺了一桌,然後飛也似的出門,去公用廚房端回了雞蛋羹,還特意在金黃雞蛋羹上撒了綠蔥花,好讓母親覺得好看些、有食欲。

     風靜持的手本來就被八四消毒液刺激過,再被雞蛋羹的瓷碗一燙,直接讓他咬了下唇。可他並不叫疼,放下雞蛋羹的碗,就用通紅的手盛了兩碗豬肝湯,再分別取出兩隻大饅頭,一隻老麵的,一隻蕎麥的,為它們剝去沾了灰的皮,隻留內核,放在一隻空盤上。最後,風靜持還掏出一隻蘋果,削皮切塊,滿了一碗。

     “媽媽,我把晚餐做好了!請一定出來吃,趁熱——還有水果!”風靜持朝裏屋喊完,隻端一碗豬肝湯,拎上剩下的髒饅頭,出了門——還特意把關門的聲音弄得有點兒大,好似在提醒風思遙:我走了,你別怕丟麵子,出來吃飯吧。

     司暇在鏽鐵門關上前,回憶了一下風靜持為罹患艾滋病的母親準備的晚餐食譜:豬肝湯,雞蛋羹,去皮饅頭,餐後蘋果。

     風靜持隻端了一碗豬肝湯、拎了一袋饅頭走,那麼他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又是買菜又是做飯,最後他能吃上的好點兒的菜,隻是一碗豬肝湯。

     司暇陡然覺得,那碗豬肝湯,一定很苦,很苦。

    6、

     菠菜比青菜更有營養、更貴,但風靜持也不能讓母親隻吃菠菜。他將菠菜和青菜的好葉子都煮進了豬肝湯裏,剩下的、有蟲坑坑眼的葉子,他倒了丁點兒油,給自己炒了零星的一盤。

     在炒菜前,風靜持將豬肝湯碗放到地上,招呼司暇:“饅頭,你先吃。”

     司暇會吃才怪。他那狗肚子再咕咕叫,也不能去舔髒豬肝湯啊,風靜持那麼清臒蒼白,該多吃肉、多補血才是。

     鏟起葉子菜,風靜持一見饅頭狗仰高了頭,一臉傲氣的距離豬肝湯碗老遠,不由疑問:“饅頭,這不是狗肉湯,你為什麼不吃?”

     司暇:“……”誰說狗隻不吃狗肉了?!世界上總有嫌棄豬肝的狗存在的好嗎!

     “等會兒,我來喂你吧。”風靜持自言自語,說出了妥協而脫線的話。他將碗筷塞進饅頭袋子裏,將袋子往胳膊肘上一挎,左手菜盤子右手湯碗兒,帶著司暇就下了筒子樓,加入了院子裏,槐蔭下,露天用餐的大軍。

     好心鄰居給了風靜持兩個塑料板凳,風靜持自己坐一個,菜盤湯碗放一個,饅頭袋子直接放地上,也不嫌螞蟻會爬進去。

     夜色鋪了滿地的涼,晚上七八點,也算煙熏火燎後大快朵頤的時刻。風靜持用勺子舀了豬肝湯,要喂司暇,司暇瞪了眼睛汪汪吼他,吸引了滿院子的倒噓聲,還有中年大媽舉了筷子要打司暇:“這狗忒壞!沒個心眼,小風子咱燉了它吧!”

     風靜持連忙護狗,幫司暇賠了不是:“饅頭喜歡吃饅頭,我隻是試試,看它能不能喝點湯。”

     為表饅頭真的是隻“融入群眾”的良善狗,風靜持撕了粗粗一條饅頭,特意去皮,再沾了豬肝湯,遞到司暇嘴邊。

     司暇覺得,自己一天不擺脫狗身,一天就躲不過“饅頭”的封號,幹脆張大了嘴,任著風靜持將饅頭條塞進去一半,再“嚓”的咬下,嚼吧嚼吧。

     饅頭狗一乖,大媽也就寬了心。她放下了高舉筷子的手,另給風靜持夾了些他們家的紅椒小炒肉,自回自座了。

     司暇的配合不僅安撫了要剝他皮燉他肉的民心,更讓風靜持喂上了癮。眼鏡片後,他的眼睛彎彎的,為了實實在在的喂飽愛狗“饅頭”,他在饅頭條裏卷了小炒肉,還夾帶了豬肝,死勁兒往司暇嘴裏塞,大有撐死他才是愛的架勢。

     司暇又能怎麼辦呢,風靜持“玩”得正高興,他忙著嚼和吞,連汪汪抱怨的時間都沒有。

     好在終於有明眼人發現了司暇眼中深刻的哀愁,趕緊拍上了風靜持的肩膀,“風小弟,再喂,這狗要熄火了!留著點自己吃吧,再長高點,壯實點!”

     風靜持乖乖收手,對肚子快垂地、四條腿兒直打顫的司暇小聲說了句“抱歉”,自己也不去皮了,直接咬上最後一隻饅頭。

     人來人往,槐蔭下吃飯的,很快隻剩風靜持一個。他也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可咬了幾口饅頭,西北人似的,就將饅頭撕碎了,往豬肝湯碗裏丟,然後直接端起碗,用筷子扒拉泡得軟塌塌、稀爛爛的豬肝味饅頭,間或夾一筷子葉子菜,泄露出“呼哧呼哧”的細小吮湯聲,讓趴在他腳邊的司暇看了,不由聯想到辛勞一天後,蹲在街邊埋頭海碗的搬運工。

     但司暇還是願意將風靜持的用餐舉止評價為“優雅”的。這並不是指風靜持有多矜持,連喝個湯都要小心謹慎,不能發出丁點兒聲音,抑或拈個菜都要翹起蘭花指,一次隻拈一丁點兒,活像在拈花。

     他覺得,他以前、從小就覺得,風靜持再怎麼陷落凡塵,都是清清冷冷的。他如果是個女孩子,一定得搭配素白綢麵淺藍滾邊的旗袍,上繪墨色的修竹,或者點幾滴用清泉水渲開的梅花,他不施脂粉都能傾倒一片男女,澄澈的眼神一轉,他讓人上刀山下火海、提出再無理的要求,別人都願意,都覺得太有道理了。

     司暇說不出個特別的明白,他隻能套句俗話:這就是氣質。與生俱來,不可模仿,無論世事如何催打折磨,風靜持眼底裏的靜謐清澈永無改變,他就算垂垂老矣、皺褶滿臉了,也不會渾濁掉那份——

     嗯?老?對了,在他記憶裏,有幼年的他,成長期的他,青年期的他,可,再大一些的他呢?他似乎隻能回想起,大概二十歲的風靜持的麵容?二十歲過後呢,風靜持怎麼就消失在他的記憶中了?!

     司暇“嗖”的跳起來,前腳搭上風靜持的球鞋,因為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慌而汪汪叫。他很害怕,風靜持是死在了二十歲嗎?他其實也患上了絕症,在上一世藏著掖著好多年,最終孤獨的死在了某處,消失在了他青梅竹馬的生命裏?

     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在上一世,總也聯係不上風靜持了!他在那時也夠狼心狗肺,身邊各色美人環繞,一旦打不通風靜持的電話,又有段時間沒聽到他的消息,就將風靜持慢慢遺忘,主動翻過有他的那一頁,迎來糜。爛的“新”人生了。

     他該有多無恥!他跟風靜持一起長大,當年,還是他把風靜持從北京遊樂園“撿”回來的!他們從小學同到高中,多少個日子形影不離,他把風靜持當小弟,當哥們,當一輩子的朋友,可他沒有盡到大哥、兄弟、朋友的責任,他拋棄了風靜持,讓十八歲的他掙紮在貧困線上,更因母親的疾病而過早打工,連大學都沒上成——

     “司暇。”突然的兩個字,讓司暇簡直要驚聲大叫:你認出我了?!

     可風靜持彎彎眼睛後的句子,又讓司暇的心跌落穀底:“饅頭,我跟你說說我的朋友。”

     司暇趴在風靜持的球鞋上,心裏除了沮喪,還是沮喪。風靜持卻把饅頭狗的安靜當成了它願意傾聽的表示,先對幫他收拾碗筷餐具的大叔說了句“謝謝您,下次我幫您家洗碗”,再摸摸司暇的頭,於槐樹枝椏間的星光下,語氣清淡如水:“司暇是我永遠的朋友。雖然有段時間沒聯係了,但我等著他的電話。”

     司暇一聽就抽了抽狗鼻子。擦擦的啊,太他丫的傷感了。他才上大學的時候,忙著參加社團、打點關係,廣交朋友、疏通門路,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高官子弟、院花校草,一天到晚煙酒笙歌,跑遍北京城的夜店,還惆悵沒時間眯眯眼打個盹——不是風靜持與他漸行漸遠,是他主動遠離了風靜持,用一道身為“大學生”的牆將他隔離開來,讓他隻能等了又等,隻等好朋友的一個電話。

     “我試過主動打給他,但他好像換了號碼……”風靜持拿出褲兜裏的諾基亞純黑按鍵機,俗稱“小板磚”的超廉價待機神機,盯著小小方框屏的眼睛裏透出迷茫,“我該去人大找他嗎?人大,人民大學……海澱區,三環,地鐵四號線到東門,十號線到西門……我原本,也是可以……我拖累了司暇。”

     司暇咬住風靜持起了毛邊的襪子,扯了扯,讓他不至於陷入傷他心的往事。可惜司暇自己,早就陷進去了。

     他和風靜持都讀人大附中,他半考半關係進去,風靜持純純的考進去,校方還免了他的學雜費,可見其貧寒與優異。結果司暇一進高中就被一學姐表白,想著試試唄,心思一飛,原本就平庸的成績唰啦啦往下掉,風靜持的獨家補課都沒能挽救頹勢。

     進入高二,可以找留學機構出國讀預科了,司暇的父母問他有沒有出國讀大學的意願,司暇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那大他一年級的女朋友,而是他老實本分死讀書的青梅竹馬。

     他問過風靜持,也跟他吵過架,可風靜持家有悍母,他一走,他媽誰照顧?司暇的爸媽再怎麼大度,資助一個風靜持已經是極限了,更何況他爸媽怪裏吧唧的就是不喜歡風靜持,天天給他冷眼看,讓司暇真不好做人!

     得,不出國也行,反正爸媽的關係多得很,撈個國內大學的保送資格,也比準備出國輕鬆多了。

     他又跟風靜持一通長談,問風靜持是北大呢,還是清華啊?結果風靜持戴眼鏡,他不戴,風靜持卻讓他大跌眼鏡:“人大。”

     原來,風靜持因為家庭的原因,成績也有下降,而北京一直都有“北大清華,人大北師大”的學校排名順口溜,如果填誌願時為了保險,填個人大其實也不錯。

     行吧,司暇想,人大就人大唄,那個學校政治氛圍濃厚,紅三代官二代一把抓,也挺適合司家第三代的發展的。再說了,到時候可以帶著風靜持出國讀研啊!趁著大學四年,找途經撈點兒錢,由他來供風靜持繼續深造不就成了!

     理想很豐滿,司暇在得到風靜持“我能考上人大”的保證後,讓父親弄了個人大計算機保送的資格,象征性去考了考,保送通知書到手,然後兩手一甩沒啥事了,也不理老師叫他“回家休養”的訓斥,天天晚上打遊戲,白天趴在課桌上睡覺,偶爾醒來了就瞧瞧風靜持在做啥,一下課就戳他的後背,讓他轉過身來跟自己嘮嗑,權當替他排遣考前焦躁了。

     現實很殘酷。風靜持的媽真不是個東西,她兒子第二天就要高考了,她突然發瘋,扯了嗓子叫喊,還掄起一隻燕京啤酒的酒瓶,砸上了風靜持的頭。

     風靜持頭破血流,被街坊鄰居連夜送進醫院,當晚就發了高燒,醫生說什麼傷口感染,要住多少天多少天的院。

     司暇還記得,2011年6月7日,高考的第一場考試是語文,時間是上午9:00-11:30。考場開放前,他站在擠擠攮攮的考場門口等待風靜持,卻等來了裹著滿頭白紗布的他,甚至有鮮血浸透了紗布,顯出豔旎的緋。

     風靜持參加了三場考試,在最後一場的英語考試進行了一半的時候,昏倒在試卷上、課桌上。司暇能夠想起,有個護士小姐告訴他,風靜持被送進醫院的時,高燒42度,再晚一會兒真可能腦子燒毀,成個植物人。

     但缺了英語卷的分,上人大絕對不可能了。北京的考生都是考前填兩個誌願,一般第一誌願一本,第二誌願二本,風靜持第一誌願砸鍋,第二誌願的二本又是司暇給隨便填的外地學校,他幹脆就不上了,也沒複讀,直接靠著母親某位前男友的關係進了一家還挺有規模的投資公司,說是某高管的實習助理,其實就是打雜的學徒,供人使喚來使喚去,大公司養的寵物狗般的存在。

     其實,司暇當年,是真的,想放棄保送人大的資格,陪風靜持複讀一年的。隻因為他回答不了母親的一個問題,他退卻了,任由風靜持放棄了學業,直接進入殘酷的社會,開始艱辛的打工生涯。

     當年,他母親問他:“你對他,到底什麼感情?憑什麼為他付出這麼多?”

     直到現在,司暇都沒想透徹。他伸出饅頭狗的舌頭,風靜持便也默契而溫柔的垂下了手指,任它舔。舐。他不知道風靜持還在不在回憶中悵惘,他覺得回憶就像泥潭,幾乎要悶殺他了,他喘不過氣,不明白當年的自己為何做錯了那麼多——

     “叮呤呤呤!”風靜持的諾基亞小板磚亮屏了。他垂眼一瞧,臉龐登時亮了起來,好似心頭燃起了璀璨的煙火。

     司暇抬高頭顱,借助燈光與星光,模糊而清楚的看見,風靜持做出的口型分明兩個字:司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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