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7912 更新時間:13-09-09 11:13
13、
風靜持上下班用的都是市政交通一卡通,直接刷卡,地鐵公交輪流倒;午餐吃公司統一訂的盒飯,而飯錢上個月月末就上繳了。為了給母親留下足夠的錢,兼做殷切的孝心及討好的補償,風靜持將錢包直接塞進了風思遙房間的門縫底下,隻隨身帶了夠買一隻椒鹽炕餅的早餐費。
然而風靜持未免太過相信風思遙。他以為母親至多將鼓脹脹的錢包抽成個骨感嶙峋的模樣,不料吸血蟲向來沒有遺留殘羹冷炙的習慣,它們的剝奪徹底而不留情麵,風思遙將風靜持所有的家當都席卷而去了,包括現金和銀行卡——風靜持在垃圾桶裏翻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很多次了。”風靜持好似習以為常,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司暇見他用袖口揩幹淨了身份證,又揮手扇開墨點般的蚊蚋,探手拎出裝了酸癟肉包的塑料袋。
垂眼審視了一下肉包的損毀情況,風靜持招呼司暇道:“饅頭,你餓嗎?”
司暇以為他要讓自己吃在垃圾桶裏翻滾過的肉包,趕緊搖頭,表示寧可挨餓也不吃風思遙丟棄的髒東西。
風靜持默然凝視司暇,後者被他愛克斯射線般穿透力十足的視線緊盯,一個不留神——狗肚子就嗚哩哇啦賣起了唱。
司暇窘得狗腦袋直往兩條前腿中間藏,他不慎瞅見了下身的棍棒與鳥蛋,又是一陣慒心抑鬱: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具狗身?就算他的魂魄被一具旁人的屍體困縛,也比成條狗強啊!是個人,就能痛毆沒良心的風思遙和下三濫的冒牌貨,讓風靜持少吃點苦了!
“別害羞,饅頭,我也餓了,你聽。”風靜持抿了嘴唇微笑,作勢摸摸肚皮,眉眼糾葛出苦惱的褶子,有意學作話劇團裏表情誇張的醜角。可在司暇看來、聽來,又好笑,又悒鬱心傷:你怎麼還是那麼傻,連點私房錢都不曉得留?怕是被風思遙賣了,你不僅為她數錢,還幫她討價還價、替她辨人民幣的真偽!
風靜持撐著膝蓋起身,透過黑框眼鏡俯視饅頭狗:“饅頭,你想出去散會兒步,還是呆在家裏等我回來?”司暇當然不願繼續龜縮一室了,他搶先跑到大門處,搖了尾巴等待風靜持開門。
天暗得濃重,星點兒的光太微弱,根本就穿不透棉絮般、因吸飽了夜之墨水而沉甸甸的濃雲。司暇跟著風靜持穿梭於燈光森然的裏弄,下意識貼著風靜持的褲腳走,生怕被胡同岔路的黑暗吞了去。有時,他的狗腳掌會踩開一塊鬆動的泥磚,“噗嗤”一聲,磚下藏著的泥水就濺了出來,往司暇鼻頭噴湧一股微腥的水藻味——磚下若陰濕,自是微生物盎然生長的好世界。
司暇正走得“步步驚心”,卻聽見一陣接一陣的喧鬧聲遠遠響起。他抬頭望望前方,發現黝黑的悠長巷子竟在某處亮起了一方光點,好似深眠的烏黑長蛇背上,突然落下了一隻螢火蟲。“就在那裏,我們過去,饅頭。”
依著風靜持的指引,司暇走到了光亮跟前。他猛一抬頭,就瞧見了幾隻飛蛾在傻頭傻腦的撞玻璃燈罩,而熱氣正從拉門的縫隙裏撲撲的往外冒,鼎沸的人聲被關在一間小小的麻將鋪子裏,有種所有的蠱蟲都擠在一處、熱騰騰的亂鬥,方能煉出蠱王的意味。
風靜持讓饅頭狗等在門外,自己將拉門打開可容他側身而過的縫隙,鑽進去了。
司暇看著他沒入亂哄哄的溫暖,覺得自己被留在了冷清清的死寂裏。他坐在一塊泥磚的正中央,用體重壓迫它,讓它不至於濺出泥水,可所有的夜色卻朝他壓來,他倏爾有些喘不過氣,不知道在這具野狗的身體裏,就算有風靜持的庇佑,他又能存活多久。
突然抬起了一邊聳塌的耳朵,司暇專注聆聽,好似捕捉到了同類短促的叫聲——從胡同某處傳來的,野狗對月而嚎的粗糲聲音。司暇聽得懂那叫聲意味著什麼:好餓。
就是“好餓”,全無文學作品裏,孤狼因喪偶而嚎月的蒼涼悲壯,單單就是餓得心悸的憤然牢騷。不過這也稀鬆平常,因為狗和人,歸根究底差得了多少?總歸餓得急了,都會肚子咕嚕叫,肚子的主人則嘟噥幾句“好餓”罷。
司暇這廂還在悲春傷秋,風靜持已經側身出了麻將鋪,反手關門,直接坐在了印著灰黑鞋印的台階上,向司暇晃悠新出現在右手食、中指間的塑料袋,“饅頭,來,吃東西了。”
司暇蹦躂過去,直接跳上風靜持的膝蓋,狗屁股一哆,就將懸空的狗身子蠕上了風靜持的大腿,趴在那上麵搖擺小短尾,黑黝黝的圓眼睛撲閃撲閃的亮。
風靜持看得出饅頭狗餓得心浮氣躁了,含笑掏出才從麻將鋪賒來的肉鬆麵包,撕碎了喂給司暇,卻被急不可耐的後者連帶麵包、含進了半根指頭,害得他隻能狗口奪指,往衣擺上擦拭指節上沾染的口水。
“隻有這家店通宵營業……他們也賣一些吃的……放心,沒有過期,我看了生產時間和保質期……我跟老板娘說好了,下次來還錢……記過賬了……”風靜持喂饅頭狗一塊麵包,對饅頭狗說一句話。他的聲音幹澀喑啞,簡直要被從後方傳來的沸騰人聲在瞬間湮沒。可他喂得專注,說得認真,一點兒也不為凡俗所擾,好像天地間就剩下了他和饅頭狗,他們坐在腳印濘結的台階上,看著電燈映出的飛蛾黑黜黜的影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是暗的、靜的,好似被時間的砂海掩去了地層的最深處。
“龐大哥說過,小狗不能吃的東西有很多……肉鬆麵包多油、鹽,重糖……饅頭,如果你拉肚子了,請責備我……我讓你咬。”司暇樂了。他用舌頭吱溜進嘴角邊棕褐色的肉鬆,作勢含住了風靜持的手腕,牙齒淺淺一合,又立馬鬆嘴,眼神狡黠的仰視風靜持。
風靜持知道自己大多時候要被饅頭狗擺一道,略一沉凝,就不幫饅頭狗撕麵包了,轉而將麵包套進塑料袋裏,塑料袋則放到身旁的台階上,任由饅頭狗自取自用。
司暇撇嘴。原來小瘋子也是有跟狗較真的時候的。他跳下風靜持的腿,彎了頭顱去嗅沾在塑料袋上的肉鬆,想著:我不算真正的狗,吃點狗不能吃的東西,應該沒什麼太大要緊吧?
剛想將狗腦袋鑽進塑料袋,司暇就聽到了又一陣塑料袋窸窣的聲音。他抬頭一瞅,食欲一掃而空——
風靜持正就著塑料袋,專注啃咬一隻幹癟泛酸的包子,那恰是被風思遙丟棄、被司暇嫌棄、還在垃圾桶裏遭過蚊叮蟲咬的肥肉包子。
司暇呆了。他看著風靜持,覺得不可思議。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但他以前,一直以為他跟他那麼熟,簡直要熟透了。然而,直到現在,他好像才看清風靜持些許,在他那狗的眼睛裏映出的,才是不扭捏不做作,最真實的風靜持。
不管身後的麻將鋪子裏,人們再如何吆喝笑鬧、拌嘴吵嚷,司暇好像都聽不見了。他能聽見的,隻有自己的心跳、和風靜持小口咀嚼酸癟包子的細碎聲音。
風靜持嚼東西的聲音實在太小,司暇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想象。相反,他的心跳聲轟轟隆隆,震得他耳膜呲呲作痛,似乎他的軀幹就是交響樂廳,心髒是舞台上唯一的鼓手,它轟轟的敲,樂廳便隆隆的產生回音,搞得音樂廳也像麻將鋪子了,鬧得人燥。
直到風靜持吃完一隻包子,左手又探進塑料袋了,司暇一個寒戰,果斷的衝上去,一頭頂飛風靜持手裏的塑料袋,讓那幾個包子跳水般滾落地麵。趁著風靜持吃驚,司暇屁股一轉就跑回去,牙齒叼了裝肉鬆麵包的塑料袋提手就扭頭一甩,將那半截麵包囫圇摔上風靜持的大腿,順道灑了他大半膝蓋的肉鬆碎渣。
“……”風靜持再次默然凝視饅頭狗。他看著饅頭明明做了“犯上”的惡事,卻慫了腦袋,隻犯羞般用睫毛掩了眼睛,哀哀的瞅他,就知道饅頭也不過被“衝動”二字懵了腦,它的本心一定是好的。
“你讓我吃這個,”風靜持指了指腿上的肉鬆麵包,“而不是那個?”風靜持又指了指散落光圈之外、溶於黑暗的肥肉包子。
司暇打年糕般重重點頭。風靜持又問:“因為包子是從垃圾桶裏撿出來的,你覺得它髒?”
司暇又點頭。而風靜持難得的歎氣後,卻說:“和司暇一樣。”
“饅頭,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很像他。”
14、
司暇傻愣了。他,終於被風靜持認出來了?!搗蒜般瘋狂點頭,司暇嗷嗷亂叫,因狂喜而在風靜持身邊不停打轉,好似一台精力過剩的永動機。
他以為他的表現在人類眼裏可稱為“讚同”,然而風靜持話鋒一轉,卻說:“但是,饅頭,你和司暇有著根本性的不同。”拍落膝上的肉鬆碎屑,他垂下眼睫,仿佛將眸光全藏在了黑色的絨幕後,“我,也許能以人的身份,做饅頭的朋友,可對於司暇而言,我連個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狗。”
司暇像被誰掐住了咽喉,他的眼球都快被擠爆出來。他感到的不是震驚,而是驚悚,他壓根沒想到風靜持也會說出這等頹喪卑下的話語,難不成風靜持其實是憎恨他的?難不成他們長達十餘年的交情隻不過湖麵上的薄霧,太陽一出,風靜持手一揮,就散去了、再也見不著了?
司暇下意識的往後退,不料後腳絆到了前腳,他一個倒栽蔥就翻了幾個滾,即將掉下台階邊緣——風靜持揪住了他的前爪,將他整個軀幹都抱進懷裏,讓他的冷汗還沒來得及落下,就化險為夷、絕處逢生。
“饅頭,你為什麼害怕?看到鬼了?”風靜持的指尖一拂而過司暇的下眼瞼,他打趣道,“別怕,司暇不會知道我在說他壞話的。就算他知道了,也是紮我的小人,讓我天天打噴嚏,害不了你。”
司暇:“……”誰會那麼無聊!司大爺有紮你小人的功夫,還不如直接用鞋板抽你的屁股呢!抽紅了假冒大個兒的水蜜桃,還能賣錢!
風靜持將雙手穿過饅頭狗的腋下,將他直挺挺的架起,若旁人見了,還以為他在大半夜晾曬一麵狗皮。“饅頭是饅頭,司暇是司暇,兩碼事……但你們都嫌我髒。”像小女孩在審視自己的布偶娃娃,風靜持對饅頭狗挑起自己的半邊烏眉,孩子氣十足,“司暇罵過我,叫我不要從垃圾桶裏撿東西吃,因為垃圾是別人的垃圾,我撿了,就是在偷東西,是不勞而獲。但我知道,他就是嫌我像個乞丐罷了。”
作勢要咯饅頭狗的癢癢,風靜持的手指一彎,司暇就小狗腿亂踢亂蹬,嗚嗚啦啦的叫。帶著惡作劇的笑容,風靜持又道:“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如果我撿垃圾吃的行為被別人看到了,會給司暇丟臉。可是,饅頭——”風靜持將饅頭狗往半空中輕輕一拋,又立刻將它接住,活生生要嚇它一嚇,“那袋包子,是我買的。媽媽沒吃兩口就把它扔了,我覺得很可惜。我撿自己的垃圾吃,不算偷東西;沒人看見我撿垃圾吃,我沒丟司暇的臉——體諒我吧,饅頭,你是我的朋友,不要嫌棄我。”
司暇無話可說。被放在風靜持的腿上,頭頂傳來他掌心微涼的溫度,他呈大字型伏趴,明明是個純享受的姿勢,他卻被風靜持皮下的骨骼膈得渾身疼。
“司暇……”風靜持像在念咒,可他的聲音太嘶啞、太低落,瞬間就被身後的麻將撞擊聲擊碎了,“饅頭,我一直跟著司暇。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覺得……我比任何狗都稱職。”
司暇完全僵硬,活像和豬腿一起,被大冷庫凍了一整年。“但我畢竟不是狗,我是個人,”風靜持托起饅頭狗毛絨絨的下頜,用指尖替他撓下巴玩兒,“司暇總罵我像根木頭,可我如果不逼自己做個木頭人,早就抄刀砍死司暇那些女朋友了。”
司暇不顧頸椎,“啪”的抬頭,將頭昂成了個平角。這這這,他沒聽錯吧?那麼人畜無害、乖順溫和的風靜持,其實早在心裏動刀動槍、臆想能掀起腥風血雨了?可這有必要嗎!他隻不過處了幾個談著玩兒的女朋友,風靜持就看不過、不高興了?他不高興也沒聽他直說啊!原來那看似仙風道骨的小瘋子,實際上陰著黑著,比誰都像個刺頭兒呢!
對上饅頭狗黑色水晶球般的圓眼,風靜持在那裏麵看到了自己,那隻背對著麻將鋪子的燈光人影,在黑暗中吐露隱晦心聲的卑微蚍蜉。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悲,但又刹那豁達,因為他本來就是卑微的,再自憐自艾,也隻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苦楚罷了,他不管被多少人瞧不起,都執著著自己獨特的尊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饅頭,就算是司暇,也不能同情我,”風靜持用左臂箍住饅頭狗的胸口,帶著它站起來,往槐墩胡同的深處走,“每個人,都沒有資格同情別人,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個人都是可悲的。”
“有些人的一生,如司暇,就算再一帆風順又怎麼樣?我不認輸,我相信我對媽媽好,媽媽總會原諒爸爸,認我這個兒子的,我要靠自己養起媽媽;司暇變了,不願拿正眼看我了,可我總有一天會把他關進小黑屋,讓他終其一生,隻能看見我一個人的臉。”
語氣活潑,風靜持像變了個人,再不如古井般死寂,而是汩汩歡流的溪水,他接起落花,拋弄石塊,不管河道周遭如何黑暗,他的心一直瀲灩著粼粼的波光,好像他一收胸襟,日月全被他攏進了懷裏——他就是有那樣自強不息的、野草般的韌勁。
司暇的前爪搭在風靜持的小臂上,他揚高了狗腦袋,發現總看不全風靜持的麵目,但僅僅是那鼻梁、臉頰、下頜的線條,都足夠被形容為端莊流麗的月光了。
他真是個小瘋子。司暇想。平時那麼木木愣愣、好似沒個心眼,其實老有主見了,一旦“瘋”起來,比誰都膽兒膨脹,敢想敢做——年輕時的司暇為什麼沒發現呢!
再者,以司暇八十年的閱曆作為思考的前提,從垃圾桶裏撿東西吃,又算得了什麼。所謂的樹要皮人要臉,其實根本不算回事兒,因為人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自個兒都瞧不起自個兒,就真沒人瞧得起你了;如果篤定吃發酸發臭的肥肉包子就是低人一等,你就算哪天發達了,能用鮑魚粥燕窩湯衝廁所了,你還是逃不出往日落拓的陰影,而選擇誇張的鋪陳揮霍,隻能用豐盈的物質證明自己內心的淺薄。
你很了不起,小瘋子。司暇就著風靜持的胳膊轉了個個兒,像枚小炮彈般一衝,就舌頭砸上了風靜持的臉頰,給他的嘴角糊上了一痕狗口水。
風靜持微驚,然片刻後微笑,因為他相信饅頭是他的朋友,所有人都不理解他,饅頭也極可能覺得他在瘋人亂語,但人類沒空傾聽他的心聲,饅頭卻願意,他那一荒山的野草隻要得了一粒名為“願意”的火星,就能燎原千裏,燃起滔天的光與焰,升騰起不輸給任何一位夢想家的、對生命的希冀與熱忱。
踏步而進自家門,風靜持趁著沒開燈,舉高饅頭狗轉了一圈,好似在張燈結彩,為自己鼓勁。然而司暇的狗眼在黑暗裏也能澄澄的亮,一股不帶悲憫的憐惜之情潰堤而出,他覺得眉目飛揚的風靜持真是好看,那才是他心目中的小瘋子,那個剝開了孤僻冷清的灰色外殼後、鮮明活潑的小竹馬,他其實,一直對他——
“我要再去找份事做了。”風靜持將饅頭狗放在地上,任它愣然仰視自己,他則俯首說道:“饅頭,你還記得司暇讓我去的那家夜店嗎?司暇說過,他會經常去那家店……我記得那家店在外麵貼了招聘啟事,我想去試試看。”
司暇被嚇了個魂離狗身,可他將叫嚷硬生生的堵在了嗓子眼,因為他看見,風靜持不知為何,竟垂了眼睫,右手撫摸著左腕。他左手的手指嫩如柔荑,一旋一轉間,好似能現出一隻奪命的刀片,流水般一劃就撕裂人類的咽喉。
“我想在遠處看看司暇……如果運氣好,碰上了那個人,就能一石二鳥,完成‘她’交待的事了。”窗外的路燈突然短路,恰時明滅了一下,風靜持的麵容便也瞬間暗、瞬間亮,好似摘取眼鏡般輕易的,他就切換了人格。
司暇仰望著他小竹馬的臉,忍不住想:風靜持,我要看清你,還真夠難的。
15、
該抓緊時間睡覺了,風靜持又麻利的打好了地鋪。司暇這回可學了乖,他堂而皇之的鑽進了風靜持的被窩——風靜持就看著一坨鼓囊囊的東西從自己腳邊往上挪,挪啊挪,活像一隻隻顧彎腰打地道的鼴鼠——然後饅頭狗終於探出了頭,它喜滋滋的“汪”了一聲。
風靜持:“饅頭,你很喜歡鑽被子嗎?不覺得被子裏憋氣?”
司暇:“……”嗤,還不是為了另辟蹊徑,潛伏進敵軍中樞嘛。司大少可絕對不會承認,他本來是想躲進小竹馬的被子裏,監視他直到天亮,再尾隨他去上班,不料腦袋往被子裏一鑽就勾起了幼時的“拱被”回憶,他玩心一起,直接大挖地道般鑽出了被子的另一頭,還得意忘形、向風靜持“汪汪”炫耀!
司暇覺得自己重生了一遭,不僅心態變年輕了,還大有以第二宇宙速度直奔二缺境界的趨勢。他像隻會收縮的竹節蟲,屁股往外揪,想離暗含笑的風靜持遠一些,可風靜持伸手一撈,就將饅頭狗拽了回來,還為它細細斂好被角,“饅頭,北京一入秋,早晚就格外涼,小心感冒。”
然後司暇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小竹馬眼皮一闔,以第一宇宙速度投入了周公爺爺的懷抱。
司暇:“……”幸虧饅頭狗不是可蒙犬那類拖把頭似的多毛品種,要不然風靜持抱狗睡覺,因為吸進了狗毛上的灰塵而得鼻炎肺炎,那可就坑死個爹了!司暇自己是絕對無法容忍狗上人床的,他覺得貓狗類的畜生無論洗得多幹淨,還是在縫縫隙隙裏藏細菌納病毒,就是要趁機坑害沒心機的人類!
司大少倒是誠心誠意在為小竹馬的身體健康著想了,然而真讓他鑽出被子,與風靜持有多遠隔多遠,他又不樂意了。
也是,他得用小狗仔的體溫溫暖自己的小竹馬嘛。他上一世是個實打實的人渣,但他這一世曉得了風靜持珍惜他的心,便要湧泉相報,對風靜持實打實的好,好得他隻差把風靜持娶回家當老婆了。
一想到終身大事,黃金單身漢了一輩子的司暇突然色。心大起,他用狗舌頭飛快的“吱溜”了一下風靜持的嘴唇,然後頭一埋,就道貌岸然的裝作熟睡,還有模有樣的打起了狗呼嚕。
在被褥下的陰影,與眼皮下的黑暗中,司暇感覺風靜持溫熱的呼吸就輕拂著他的麵頰,好似讓人飄飄欲仙的暖霧。也許他以前就有這種想法了,但如今,這個想法再次激烈昂揚,他簡直渴望當即撕裂這身憋屈的狗皮,用人的重量壓迫風靜持,對他做點什麼——譬如說,將他揉搓一番,惹他生氣了,再與他似真似假的打鬧——就和小時候一樣!
他們小時候,可是經常在床上“翻滾”咧!隻要風靜持不接受他“玩這玩那”的鬼主意,他對風靜持軟硬兼施,可風靜持又八竿子打不出個悶屁了,他仗著自己營養吸收好、體健身又壯,幹脆將風靜持往床上丟,抄起枕頭就雨點大雷聲小的砸他,還作勢要“悶死”他——風靜持一急,瞬間“小瘋子化”,拽過雙人床上的另一隻枕頭就迎麵還擊,卻正中司暇的下懷——於是乎,他倆再次上演司暇美其名曰“枕頭大戰”的無聊耍鬧。
司暇還記得,他倆的“評分標準”好像是……誰被另一人的枕頭擊中,另一人就得一分,“戰役結束”後,分多者為勝者,可以對對方任提要求。然而,他倆每次都從床上打到床下,再從床下打到床上,我的枕頭掉了,就撲上去肉搏,搶你的;你的枕頭羽絨亂飛,癟成一隻枕套了,就掀起床單蒙我的臉,讓我就算拎著枕頭,也因睜眼瞎而方寸大亂——他倆每每自壞規矩,打到最後,“武器”根本就不是枕頭了,而五花八門如床單被套褥子涼席……更因玩得太過投入而忘記了自己的“分數”,到頭來兩人汗水淋漓、在一攤混亂的床上四仰八叉了,司暇動用伶牙俐齒嘰裏呱啦一番,兩人就能握手聯合,視往日恩仇盡如過眼雲煙。
可一旦年紀增長,司暇再挑起“枕頭大戰”的事端,就太過幼稚可笑了。他將記憶珍藏進厚重的箱奩,可他向來不是一個善於打理的人,蓋子一合,他就不管不顧,自己耍去樂去了。時間一久,箱奩就和記憶一起,蒙灰,生鏽,散為灰燼而不知所蹤。
對此,司暇不得不再次感恩老天爺的獨特用心,他重生為狗,而非十八歲的“司暇”,確有諸多不便,然而他卻得到了稚童般的赤子之心,他正一點點重聚珍貴的回憶,拚湊出他與風靜持自幼及長的羈絆與相守——
司暇將狗眼撐開一條縫,又馬上閉合。他將風靜持的睡顏框入腦海,覺得那將是最佳的安眠劑,他一定能在有限的時間裏睡個甜甜美美的好覺。
直到他被風靜持的起床聲驚醒,他再“嗖”的跳起來……
……
……“……汪唔?”
司暇將狗眼眨巴了又眨巴,他慢吞吞的眼一轉、再頭一轉,然後將身子往上一揪——就出了被窩。
擺好四條小短腿的陣仗,他在晨光普照的狹小外屋晃悠了半圈,就砸吧嘴、垮了臉。
小瘋子又溜號了,他丫的。
咋怎麼逮都逮不住呢,他打個毛的遊擊!信不信司爺爺發威,對他來個百萬雄師大圍剿啊!
司暇磨牙霍霍,可惜他那看似小羊羔的小竹馬窗一鎖、人一走、門一關,他愣是有天大的狗膽,也出不了人類用房屋構築出的密室了。心中焦急而煩躁,司暇在專為他鋪就的褥子上踩了又踩,泄氣般跳啊跳,活像風靜持就在他腳下,活該被他踐啊踏,被他教啊訓!
怒抬一爪,司暇還沒朝褥子摁下去,就耳朵一支楞,捕捉到門開的聲音——“饅頭,早上好。”
小瘋子!司暇心中的懣懣被一掃而空,他“唰”的衝到風靜持腳下,搖尾看他彎腰伸手,撫摸他毛茬茬的狗腦袋。
“饅頭,剛才我出門,給沈經理打了個電話,沈經理人很好,他同意我帶你去上班……如果你不願意,可以呆在家裏多睡一會兒,我下樓給你買早點,再自己去……”
司暇也不點頭了,直接狗腿一蹦躂,就躍到了門縫邊,扭頭衝風靜持叫:咱快走吧,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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