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701 更新時間:14-04-01 19:16
天色漸黑,封禪台旁除恒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問道:“掌門師兄,咱們也下去嗎?”她仍叫令狐衝“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並,更不承認嶽不群是本派掌門。令狐衝道:“咱們便在這裏過夜,好不好?”隻覺和嶽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實不願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麵。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援手,嶽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一口拒絕,恒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令狐衝又為嶽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嶽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淨。儀清道:“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裏靜養最好。隻是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
令狐衝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著令狐衝,聽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怞身站起,逃出數步。令狐衝不防,身子向後便仰。儀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衝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衝就任恒山派掌門人,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擊破了魔教的堅謀,可說大有惠於恒山派,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恒山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見之下,甚是親爇。當下儀和等取出幹糧、清水,分別吃了,眾人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令狐衝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道:“甚麼人?”令狐衝雖受重傷,內力極厚,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派同門,掌門人嶽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為有禮。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裏伏下五嶽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衝認出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微微一驚:“林師弟與餘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林平之道:“恒山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蚤擾了旁人清夢。”餘滄海哈哈大笑,說道:“免得蚤擾旁人清夢?嘿嘿,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裏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嶽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甚麼話,爽爽快快的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幹麼隻來了三個?”餘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甚麼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麼?你嶽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甚麼話說。你有甚麼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甚麼長進。”令狐衝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隻見林平之和餘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令狐衝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餘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餘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衝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餘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餘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餘滄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種,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卻鬼鬼祟祟的約我到這裏來,又在這裏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就到這裏了)
儀和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恒山派有甚麼相幹?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盡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隻是看爇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對嶽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的將嶽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餘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後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餘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然會當五嶽派掌門,因此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嶽派掌門一席竟會給嶽不群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封禪台釁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無禮已極,令他難以推托。餘滄海尋思:“你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氣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豐,五嶽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你。隻是須得提防你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之身後,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本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當下隻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餘門人則散布峰腰,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上得峰來,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餘滄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我隻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籌劃脫身之計。”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劍術決不在青城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令狐衝又身受重傷,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並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眾,如果數百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那可棘手得緊。待聽得儀和如此說,雖然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但言語之中顯是表明兩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那是再好不過。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劍術,與華山派劍法相較卻又如何。”頓了一頓,又道:“各位別以為嶽不群僥幸勝得嵩山左師兄,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華山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我看來,恒山劍法就比華山高明得多。”他這幾句話的弦外之意,恒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卻不領他的情,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裏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餘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單,不能跟你們這些臭尼姑算帳。日後你恒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總教你們有苦頭吃的。”他為人極是小氣,一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餘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餘滄海氣往上衝,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嶽不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隻這一拔劍,氣勢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餘滄海相距已隻丈餘,側頭瞪視著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餘滄海見他並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隻須一招‘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隻不過你是後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道:“你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隻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怞動,不等他長劍出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隻能讚他出手迅捷,不能說他突然偷襲。令狐衝眼見餘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顫動,叫道:“林師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聲冷笑,驀地裏疾衝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餘滄海相距已不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這一衝招式之怪,無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是難以形容。他這麼一衝,餘滄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後。他長劍無法彎過來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餘滄海隻覺“肩井袕”上一陣酸麻,右臂竟無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眼見林平之一招製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嶽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樣,令狐衝轉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約而同的低呼:“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一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隻見餘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林平之心中說不出的快意,隻覺倘若一掌將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隻聽得遠處嶽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她一麵呼喚,一麵奔上峰來。見到林平之和餘滄海麵對麵的站著,不由得一呆。她搶前幾步,見林平之一手已拿住餘滄海的要袕,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噓了口氣,說道:“爹爹說道,餘觀主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聲,搭在餘滄海“肩井袕”的左手加催內勁。餘滄海袕道中酸麻加甚,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實在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袕受製,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對方武功稀鬆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而且他要報父母大仇,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嶽靈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兩聲,打了餘滄海兩個耳光。餘滄海怒極,但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這少年內力不濟,但稍一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如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在一刹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動彈。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餘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嶽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衝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罷?”令狐衝先前一聽到她的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我……我……”儀和向嶽靈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嶽靈珊聽而不聞,眼光隻是望著令狐衝,低聲說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想傷你的。”令狐衝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麵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雲。嶽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過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見怪。”令狐衝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怪你。”嶽靈珊優優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衝道:“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嶽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恒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下山。”令狐衝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鬆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之時,也總是這麼依依不舍,勉強想些話說出來,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情景才變。他回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甚麼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
令狐衝一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裏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爇。隻見盈盈倚在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隻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盈如此津細,怎會在這當兒睡著?令狐衝這麼想,明知是自己欺騙自己,訕訕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甚麼好。
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甚麼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道:“碰痛了嗎?”令狐衝道:“還好。”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衝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傷口,隻得任由他握著。令狐衝失血極多,疲困殊甚,過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次晨醒轉,已是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衝覺得手中已空,不知甚麼時候,盈盈已將手怞回了,但她一雙關切的目光卻凝視著他臉。令狐衝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來,說道:“咱們回恒山去罷!”
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衝,走下峰來。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隻見嶽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的相送,嶽夫人和嶽靈珊卻不在其旁。令狐衝道:“師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嶽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養好傷後,咱們再行詳談。我做這五嶽派掌門,沒甚麼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令狐衝勉強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著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的遠了。山道之上,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眾人雇了幾輛騾車,讓令狐衝、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見一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派的,餘滄海也在其內。他見到恒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了身子。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恒山眾人便在對麵屋簷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爇茶來給令狐衝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嶽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餘滄海,你明知我不肯幹休,幹麼不趕快逃走?卻在這裏等死?”令狐衝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了?”秦絹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當下卷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餘滄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著,並不理睬,將一杯茶喝幹,才道:“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著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嶽靈珊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慢倒下。林平之這一劍出手之奇,實是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下馬,顯是向餘滄海攻去。餘滄海見他拔劍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後嶽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事了。哪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馬馳去。餘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行迅速,再也追趕不上。
林平之這一劍奇幻莫測,迅捷無輪,令狐衝隻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一劍若是向我刺來,如果我手中沒有兵刃,那是決計無法抵擋,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他適才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餘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但林平之和嶽靈珊早已去得遠了,哪裏還聽得到他的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轉身罵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行過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穀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內,倘若動手,青城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餘滄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然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儀和當即怞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令狐衝道:“儀和師姊,別理會他。”
盈盈向桃穀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桃根仙、桃幹仙、桃枝仙、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撲向係在涼棚上的一匹馬。那馬便是餘滄海的坐騎。隻聽得一聲嘶鳴,桃穀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退,四下裏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髒腑鮮血,到處飛濺。這馬退高身壯,竟然被桃穀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實是罕見。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恒山門人也都嚇得心下怦怦亂跳。盈盈說道:“餘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隻是袖手旁觀,你可別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你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罷。”餘滄海一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們先請罷。”盈盈道:“那可不行,我們得跟著你們。”餘滄海眉頭一皺,問道:“那為甚麼?”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楚。”令狐衝心頭一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劍術之奇,連“獨孤九劍”也無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餘滄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甚麼相幹?”這句話一出口,便知說錯了,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決不會隻殺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仇。恒山派眾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任何學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為快,恒山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隻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隻看屠夫如何躁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於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於強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聲,心道:“這姓林的小子隻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難道他還有甚麼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怎麼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動手較量?好,你們跟定了,叫你們看得清楚,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他轉過身來,回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隻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作聲。適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鎮定如恒,慢慢將一杯茶呷幹,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為甚麼手發抖?為甚麼手發抖?”勉力運氣寧定,茶壺蓋總是不住的發響。他門下弟子隻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餘滄海內心深處,卻知自己實在是害怕之極,林平之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決計抵擋不了。餘滄海喝了一杯茶後,心神始終不能寧定,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鎮外荒地掩埋,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鋪與人家的屋簷下。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與令狐衝的騾車離得遠遠的。雖然她與令狐衝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恒山女弟子替令狐衝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衝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隻微微點頭,不置一辭。令狐衝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劍招本身並沒甚麼特異,隻是出手實在太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征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隻怕也難以招架。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隻持一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此刻細想,並非由於東方不敗內功奇高,也不是由於招數極巧,隻是他行動如電,攻守進退,全然出於對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禪台旁製住餘滄海,適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而嶽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辟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葵花寶典》係出同源,料來嶽不群與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辟邪劍法”了。
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麼邪?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恐怕隻有風太師叔。我傷愈之後,須得再上華山,去向風太師叔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華山派了。”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嶽不群是我師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來,一動之下,騾車一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絹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令狐衝道:“不要。小師妹,請你去請任姑娘過來。”秦絹答應了。過了一會,盈盈隨著秦絹過來,淡淡問道:“甚麼事?”令狐衝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說,你教中那部《葵花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後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是不是?”令狐衝道:“正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奇書,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舍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盈盈道:“這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一,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如此厲害。”令狐衝道:“學不得的?那為甚麼?”盈盈臉上一紅,道:“為甚麼學不得,我哪裏知道?”頓了一頓,又道:“東方不敗如此下場,有甚麼好?”令狐衝“嗯”了一聲,內心隱隱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他這次擊敗左冷禪,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令狐衝殊無絲毫喜歡之情。“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情景、所聞諛辭,在他心中,似乎漸漸要與嶽不群連在一起了。盈盈低聲道:“你靜靜的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令狐衝道:“是。”掀開車帷,隻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心下隻覺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令狐衝微覺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麼意思?林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那也沒甚麼希奇。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隻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西奔來,令狐衝坐起身來,掀開車帷,但見恒山弟子和青城人眾一個個都醒了轉來。恒山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青城人眾有的衝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若恒山弟子的鎮定。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叫道:“餘滄海,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父母。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一勒,飛身下馬,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令狐衝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係著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是十分的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一做新郎,登時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禪台側,林平之空手襲擊餘滄海,正是這麼一副模樣,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餘滄海一聲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退。桃穀六仙看得心驚,忍不住呼叫。三個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個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的一按,跟著手臂回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隻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回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罷?”轉身上鞍,縱馬而去。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隻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這麼一按一推,令狐衝看得分明,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拿。隻不過他手中沒有持劍而已。”月光映照之下,餘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周,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敢說話。隔了良久,令狐衝從車中望出去,見餘滄海仍是站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餘滄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衝心中突然生起一陣憐憫之意,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製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的代他難過。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眾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隻覺說不出的淒涼,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想:“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派就此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鬆風觀中竟然無人出來應接?”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對麵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頓便是一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一條江邊,隻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儀和一聲口哨,恒山人眾都停了下來。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嶽靈珊先勒定了馬,林平之繼續前行。餘滄海一揮手,眾弟子一齊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餘矮子,你逃到哪裏去?”縱馬衝來。餘滄海猛地回身一劍,劍光如虹,向林平之臉上刺去。這一劍勢道竟如此厲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驚,急忙拔劍擋架。青城群弟子紛紛圍上。餘滄海一劍緊似一劍,忽而竄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後,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
令狐衝看得幾招,便明白了餘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迅若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驟然進攻,隻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令人無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馬。令狐衝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極是厲害。”林平之劍法變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馬上,餘滄海便盡自抵敵得住,令狐衝又看了數招,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嶽靈珊,突然間全身一震,大吃一驚。
隻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跟著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將起來,將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嶽靈珊身子一側,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拚命一般,令狐衝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內。侯人英左手使劍,仍極悍勇。嶽靈珊雖學過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劍法卻沒學過。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是太過高明,她其實並未真正學會,隻是經父親指點後,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禪台側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令對方大吃一驚,頗具先聲奪人的鎮懾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令狐衝隻看得數招,便知嶽靈珊無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一聲長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嶽靈珊以一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令狐衝心中一喜,隻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豈知其餘五人固沒退開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撲上。嶽靈珊見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嚇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令狐衝驚呼一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甚麼時候,她已到了身邊。令狐衝心想不錯,那日黑木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餘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餘滄海自然不知,隻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餘滄海相鬥,竟然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嶽靈珊摔倒後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的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右臂向嶽靈珊小退攬去。嶽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林平之朗聲道:“餘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奇招迭出,隻壓得餘滄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餘滄海早已詳加鑽研,盡數了然於胸,可是這些並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幹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隻逼得餘滄海怒吼連連,越來越是狼狽。餘滄海知道對手內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的長劍,隻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著。令狐衝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餘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麼說,竟是沒將嶽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隻是要將餘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嶽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這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餘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一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他慢條斯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餘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餘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優雅,神態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隻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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