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00 更新時間：14-11-22 19:24
聽著，付雲中眼前，似又是個女子朦朧的影。
女人摟著小付雲中，一邊輕拍著背搖啊搖，一邊耳語低喚，雲中，雲中，我的小雲中，快快長，快快長。
女人麵目早已模糊，終歸是好看的。
好看的就是人們口中的江南女子。沾了水墨往素箋上寥寥幾筆，便是個煙作眉，雨作骨，油紙傘下回眸一笑，究竟是何容顏，都已不再重要。
似有怨怒自心中油然而生，絲絲升騰，纏繞覆滅，終隻成了年深日久的遺憾，前因後果，也已不再重要。
“唯一一個複仇而來的青尊，或許也注定，成為另一位最特別的青尊。”禮尊的聲音又帶上了笑意，“或許是因為我，應當也是雲墟城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將這些內情和盤托出，明明白白告知當代青尊的，無藥可救的禮尊吧。”
付雲中眸光大跳，半張了口，卻不能言。
“其實呀，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做的是對是錯，隻是覺得，我應該那麼做。到了現在還是不明白。我也不確定你父親得知了所有之後，到底在想些什麼。但我至少知道，終其一生，他都在做一件事，或者為了做那一件事，比曆代青尊都孜孜不倦地準備著。比如，會昌三年，令我秘密營救當年光王，一路護送，直到回京登極。三年間，一百二十九名雲墟弟子因之犧牲，假托雲遊，再歸不了雲墟城。”
“他……”付雲中凝眉，終於開口，“他是以此，使人主欠下人情，以待日後麼？”
老人沉吟良久，並未肯定，也未否定，隻道，“當年局勢，誰說得清哪。單說咱們雲墟當時，也是混入了許多他國奸細，差些自身難保，後來隨著青尊消逝而被鎮壓了解決了罷了。但隻憑國家大義，救民水火，雲墟弟子也是甘願以命換命，保下一位明君，得享天下太平的。至少，他挑對了人。如今人主，明察沉斷，克己惠民，人稱小太宗。值得了。”
說著，老人笑了一聲：“究竟是對是錯，分得清嗎，有多重要嗎。碌碌人世，汲營一生，搏命舍命，又有幾人真是為的國家大義，儒書教條？盡忠、盡孝、報恩、報仇、為名、為利，不過人情而已。你覺得你該做，必須做，做到了底，這便是你的俠，你的義了。”
好一會兒，付雲中半開口，想說什麼，複沉默。
禮尊道了句：“你想問，便問吧。”
付雲中垂眸，還是沉默。
禮尊卻一如既往，“哈、哈、哈”地笑了：“你是想問，‘隱尊’的事情麼。”
聽著平鋪直敘的語調，付雲中大出所料，霍地抬頭。
禮尊卻又“哈、哈、哈”地笑，道：“外人稱她們為‘隱尊’，這名字，實在貼切。但她們不是尊者，也沒有尊稱，隻是一個又一個，在我看來苦情而可憐的女子罷了。”
“僅僅苦情而可憐……”付雲中卻接道，語氣冷淡，甚而兩分犀利，“怕是還沒那個資格當上隱尊。”
“也是。”禮尊輕歎，“她們必須美麗、聰慧、機靈、藏得好、耐得住——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麻煩的一點，我們希望，她們是真心愛上了那一代青尊。”
付雲中怔住。
“該怎麼說呢……若隻為偷偷得到青尊子嗣，其實隨意找個美麗女子，再找個時機將青尊迷暈灌醉即可，何須大費周章，多出了‘隱尊’這個位置？大略是因為，這世上，最疼愛自己的孩子的，就是他的母親吧。”想了想，老人略歪頭，道，“大略又因為，這世上，隻有女子，會為了保護自己和心愛之人的子嗣，拚盡一切，不遺餘力吧……”
聽著，付雲中的麵色漸漸緩和，再次垂眸。
隻有這般的女子，才能在任何情況下，盡其所能，保護青尊子嗣流傳不滅。
“若說青尊不易，禮尊不易，那一個個的女子，豈不是更不易，最最不易。到了後頭，她們必是被告知了許多內情，幾乎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等待著心愛之人入魔，瘋癲，戮於‘六合’之陣，再靜靜看著，等待著她的兒子，步其父後塵。我又在想了，是不是每個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裏，耗盡一世青春年華呢。哪怕半生紅塵，一世陌路，心甘情願……”
一陣沉默。
禮尊的聲音繼續響起：“可被挑選而出，能擔當起接近青尊之任的女子，定是兼具美貌、果敢與機智，或還有著狠戾的手腕與野心，這樣的女子，你不覺得，其實也有些可怕麼。”
聞言，付雲中又一愣。
亦隻有這般的女子，隻要她願意利用自己的所有優勢和親子，覆滅雲墟，怕也隻是朝夕之事。
“你知道，雲墟是沒有地元宮的。可要把身為隱尊的她們藏到哪兒，才能避天下之耳目，又能叫雲墟城裏的人高枕無憂，還能叫藏了她們的人勝券在握？”
再聞這一句，付雲中緊緊盯著禮尊腦後。
禮尊卻第三次“哈、哈、哈”地笑了：“我不會告訴你的。就如我不曾告訴你的父親。”
說著，禮尊回過頭來。
滿滿的笑容。連笑容都老了。
身形佝僂，白發疏廖。哪怕哈哈大笑出紅潤臉色，也再舒不開滿麵丘壑，和其中點點片片的老人斑。
身上是上了年紀的人特有的老人氣味。但同樣也是溫暖的，鮮活的，流動著的生命。帶著淩絕樓頂，晨光萬頃。
活脫脫從中土跋山涉水不遠千裏而來的彌勒菩薩，累得連肚子都瘦沒了。目光卻慈祥得如同看著他千裏歸來的親孫兒。
“待你上位，我也自該退下，由新禮尊接替了。”老人毫不介懷地說著，“若你有何事需要我去辦，趁著我還沒走，沒死，耳朵沒聾，早些說了吧。”
看著這般灑脫誠懇，好似全無心機，全無威脅，純純粹粹隻是一個老人的老人，付雲中眸光探究，來來回回，終也笑了：“好。我希望你走。”
老人全無意外，點頭。
付雲中繼續道：“進京，麵聖。”
輪到老人一愣。
“不，不需要你做什麼。”付雲中道，“你隻管去，就好。”
看著付雲中平平靜靜，也似全無心機，全無威脅，純純粹粹隻是一個笑容的笑容，老人想了想，又笑得灑脫誠懇了：“好，我去。雲墟城裏，比如被我們生擒，尚未交予官府的幾個吐蕃刺客，你如何打算。”
付雲中越過老人的肩膀，也扶欄，遠眺。
風，忽又大了。
銀發飄揚，晨光籠罩，美得耀眼奪目，跳脫俗塵，卻瞧得老人眸中又是一陣不忍般的黯淡。
付雲中似全然不覺，放眼。
淩絕窗外，紅岩對峙，綠柳成蔭，長城穿峽而過，榆溪奔騰不息。
到了夏秋之際，兩岸綠樹宛如緞帶，鑲嵌於百裏黃沙之中。
紅石峽下，榆林城；紅石峽巔，雲墟城。
雲墟城。
人道，淨空之下，歸雲之城。
卻是，葬雲之墟，囚雲之墳。
付雲中竟笑出了聲，又竟道了句：“我要種花。”
老人不解。
付雲中轉頭，看向老人。
一夜春來，滿眼江南。
“我要雲墟，遍種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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