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79 更新時間:14-12-07 18:53
聞言,飛聲心頭一緊,猛然想起初兵行第一夜,沙關城樓之上。
付雲中披著件厚實而老舊的黑色大氅,打著花布頭補丁,沿帽一圈兒不知什麼長毛毛,看起來油亮順滑,質地甚佳,隻是稀疏的稀疏,禿毛的禿毛,不知哪家交好的富家子贈的舊物。
裹在裏頭的人背麵看去像極個蜷縮哆嗦的小老頭,走近一看,雖包得嚴實,卻歪七豎八很是自得地屈膝盤腿,腦袋一晃一晃,原是在對著沙漠盡頭輕聲哼歌。
原來那時的付雲中,是真的蜷縮著,哆嗦著的。
接過茶盞,飛聲點頭致意,飲茶,擱盞。
頓了會兒,卻緩緩道了一句:“蘇姑娘,這麼說話,頗有些累。”
蘇夕言便笑了。
斜著一低頭,格外的嬌豔雍容。
夜色,愈發深了。
晦暗間,蘇夕言取了銅絲,挑燈。
明滅閃耀,人影惶惶。
飛聲看著蘇夕言。
蘇夕言,還是那個蘇夕言。
隻是終不如當年嬌媚了。
行動之間,發髻上一支白玉嵌碧流雲簪,一支紅瑪瑙珍珠雙頭釵,簡潔素雅,流蘇點綴,形製別致,映著燈火,格外璀璨奪目。
保存良好,絲毫瞧不出已有些年頭。
飛聲想起,當時付雲中還給它們取過名字的。
白玉嵌碧流雲銀簪,喚作“飛雲”;紅瑪瑙珍珠雙頭釵,該是喚作“遊紅”。
蘇夕言與重山決意離開榆林,付雲中盡其所能,選了能負擔的最好的珠翠銀料,大半個月沒日沒夜,終是出了兩把簪子,一把釵子,一件腰飾,趕在蘇夕言離開榆林當天送與了她。
不算頂華貴,卻是蘇夕言,乃至全部晚來風的姑娘都極少見過的精細、美妙、別出心裁。
飛聲仍能清楚記起,當日付雲中黑著的眼圈,咧著的嘴角,酸著的雙眸。
也能清楚記起,當日自己莫名雜陳的心情。
如今想來,那件腰飾滿刻山巒,當是付雲中借送蘇夕言之名,贈與重山的。
“也是。”蘇夕言眸中倒映燈火,溫暖閃爍,微歎,也不去看飛聲,“簡單地說,我認為,你過慮了。”
飛聲動作稍凝。
蘇夕言繼續道:“重明寧可自傷,拿自己作餌,步步引雲墟入甕,也沒有一次真心傷你。包括沙原之戰,你不惜在雲墟人麵前暴露實力救他,他又何嚐不是為了救你,而在你麵前暴露了他的實力。”
飛聲不答。
“你比誰都明白,若他想要傷你,並不是件太難的事。但他沒有。我想了很久,終於有些想明白,不但是因了他不介意自傷,或也不是不舍得傷你,若要徹底保你周全,他趕你出城,叫你置身事外便罷……”
飛聲開口:“所以?”
“所以,你不是一直防著他,忌著他,隨時準備與他拚死一搏麼?多慮了。”蘇夕言也終於抬頭,好好看向飛聲,“他或許會讓你受傷,但他絕不會讓你死的。他大略是真心想要你繼承他的願望,替他去完成剩下的一切。假如,有一天。”
蘇夕言不必再說。
對於一個不懼死,甚至期待著,歡喜著去死的人,假如有一天,會如何。
飛聲垂眸,嘴角繃緊。
“你也不是沒想過這一點吧,揣著明白當糊塗。”蘇夕言又笑了,“或者說,你隻是不自信。直白地講,我也早調查過你的出身,的確隻是被丟棄在守望崖的貧苦孤兒中的尋常一個。照理來講,在這個戲台之上,你真的隻該是一個隨時可以棄用的卒子。他當初找了你,怕也是安了充作棄子的心,隻是後來變了吧。所以你憂心忡忡,竭力自保,還得一直忍著、敬著,不敢貿然毒了他、害了他,招來殺身之禍。倒也因此,雖然有重明從中助力,你也是在雲墟內外擁有了驚人的實力,連我都無法摸透,不得不佩服你了。”
聞言,似也思索了好一會兒,飛聲眸色深邃,笑容微妙,似是暈了一臉淺淺的燭光,很是好看,卻怎麼都看不透徹:“蘇姑娘說得極是。付雲中在想什麼,或許我這輩子都猜不明白。”
蘇夕言隨之又笑了聲,卻慢慢,慢慢地斂了神色,看向窗外。
繁星萬鬥,有月有風。
“你知道,重明他,該說是成了付雲中後的他,喜歡撿東西。”
聽見這一句,飛聲靜靜聽。
今夜的話題,一直是蘇夕言牽著走。或許接下來的,才是這個女子今夜真正要講給飛聲聽的話。
“當重明還是重明的時候,是這雲墟城的太子爺。物或心富足之人,才不介意無條件地對人好,對人笑。在他還很小很小,隻知道我姓蘇的時候,便蘇蘇、蘇蘇地纏著我叫,和重山搶著,給我糖,送我花,笑得比方采的花兒還粉嫩漂亮。”
蘇夕言說著,回頭,看向飛聲。
兩人互視一眼。
猶似沙原深處那一次對視。
彼此萬千思緒,已在不言中得出了結論,交換了結論。
雖然兩人仍都不大確定,這個結論究竟是什麼。
“我說這話,並不是想要暗示你什麼,威脅你什麼。我與重明之間,你早已知曉。若我不希望你離他太近,我做得到,且早已去做了。”蘇夕言說著,又看向窗外。
飛聲卻點頭。不論蘇夕言瞧不瞧得見。
蘇夕言說的,實實在在,全無虛假。若這女子想這麼做,的確早就能做到了。
並且不必動用她身後的力量。在飛聲與在付雲中尚未相遇的時候,重明與蘇夕言便已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若真要暗示,我倒是想告訴你,比起我,或許你更需要擔心另一個人搶了你那最不像師父的師父,一個清白幹淨,漂亮得從小就讓重明喜歡,還分不清究竟有多喜歡的人。”蘇夕言說著,輕輕嬉笑,卻不給飛聲思考和發言的機會,繼續道,“我還想告訴你,越貧窮的人,越愛撿東西,隻是因為他擁有的實在太少了。而付雲中和那些窮人間最大的區別,就是他認定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哪怕是撿來的,似已屬於他的東西,他也樂意隨時還與原主,或讓更好更值得擁有的人擁有它,再或讓它隨著自己的心意,選擇是去是留。隻因他知道,真正屬於他的,一個都沒有。但在那麼多撿來的東西中,卻突然有了一個一直想舍,卻越舍越舍不得的,人。”
蘇夕言的聲音帶了笑意,半側了頭,看著飛聲,“你又是否可以告訴那樣一個已什麼都沒有了的付雲中,他已不必舍,至少還有一個我,一個重山,還有一個被他撿來的你,可以一直陪在他的身旁。”
飛聲長長吸氣,長長呼出。
他看著蘇夕言,目光動容。
這樣一個美麗,聰慧,淡然,雍容的女子。如何不叫人動容。
數語之間,已叫兩人都不大確定的那個結論,連有沒有結論都失去了意義。
蘇夕言長睫微撲,笑意更深,眸光又溫柔而清寂了。字字句句,似是夜空中冉冉盛放的芙蓉花。
“直到陪不了了為止。不論那時,是何時。”
————
夜色四合。
寫著“神荼”、“鬱壘”的桃符早被扯去,春來應景的桃花釀也已賣得隻剩十數壇,初夏新開,同樣鬱鬱的酒香隨著笑鬧聲,自三層四院、奢華堂皇的門廳中陣陣傳來。
晚來風,自然是家酒樓。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酒樓。
它還是家藝館,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藝館。
這裏的酒,壇壇是這邊塞名聲最響,賣得最好的。
這裏的姑娘,也個個是這邊塞名聲最響,卻賣藝不賣身,還比賣身的那些個三九流樓子更引得邊塞人流如織的。
隻是今夜,樓子裏本該裹得嚴實的,光著膀子的,摟著婆娘的,扯著嗓子的,來自東西南北不論亡命不亡命之徒們大半在雲墟城裏吃飽了酒,回家睡去了,隻剩些個沒趕上雲墟盛宴,或是還想喝點兒的老酒桶,麵上掩在酒暈之下的安心舒泰,比鼻間的淳淳酒香與耳邊咿呀獻唱更醉人。
付雲中與重山卻不是來喝酒、吃菜、聽曲、閑聊的。
他們連大門都沒進。
歸家般順溜地自晚來風廚房與茅廁轉角,往東三步,側挪九寸,挨著矮牆,按下牆磚,觸動機關。
自暗門,踏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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