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801 更新時間:15-01-20 19:24
書生氣的年輕男子,長長一歎。
紅岩對峙,綠柳成蔭,長城穿峽而過,榆溪奔騰不息。
文尊,李長帆。
如果,過了今朝,還有雲墟,還有文尊的話。
他還能不能盼到,今年的夏秋之際,兩岸綠樹宛如緞帶,鑲嵌於百裏黃沙之中。
立在紅岩之上,舉目。
紅石峽下,榆林城;紅石峽巔,雲墟城。
雲墟城。
長風之上,淨空之下,歸雲之城。
安祥之地,終成刀劍之場。
去時,竟比來時更多感慨了。
李長帆抬手,緊了緊背在肩上的行囊。
行囊不算大,日用急用足夠。
聽見身後靠近的腳步聲,李長帆未回頭,方喚了聲“飛……”,卻聽得熟悉的聲音道了句:“李兄也是收到錦囊中的青尊之令,收拾行囊,離開雲墟,流落天下去嗎?”
雖不是隨李長帆而行,此時於不遠處歇息的徒兒,這把比女聲醇厚,比男聲清麗,格外好聽的聲線,如何不知是誰。
李長帆邊微笑邊回眸,還得略低頭,才能和同樣背負行囊的少年對視:“你也是麼,見清。”
江見清點頭,看向榆林與雲墟:“是呀。不同於你自長安而來,還有處可回,我這是自流浪天下,回到流浪天下罷了。”
蕭索的言辭,俏皮的語調。
李長帆皺著眉頭笑了:“你一個少年人,這般太苦了,或者,如果你願意,可以隨我回長安。”
“真的呀?長帆真是好人!”江見清眼睛一亮,哈哈笑了。
李長帆認真點頭:“我家世,你知的,京城大家,又是幺子,本來麼,讀讀書,溜溜馬,也就一世了。當年會入雲墟,隻是因了父親希望,送我來開闊眼界,習武強身,卻不想竟當上了個文尊。連我父母親都大感意外,定要我好生在此,勿做念想,不許我回家了……”
說到此,兩人都笑了。
“然後,你就隻能與家中互通書信,聊解思鄉之苦。”江見清接話,看向李長帆,仍是笑著。
李長帆看著江見清的笑容。
江見清一張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圓臉,看起來頂多十六。
一點兒也沒有架子,說話有些慢,反應也有些慢,所以有點兒呆,有時候卻又很聰明,總之不論呆不呆,都很可愛。
便這般笑著,江見清盯著李長帆,開口,字字千鈞:“所以,你就借家書傳信,做了雲墟隱尊阿姬曼,和唐王李忱的眼線。”
被江見清的目光鎖住,李長帆眼眸震顫,半張口,好半晌,忽柔和了眉眼,無辜而無奈,苦笑:“……對。”
————
長安,大明宮。
紫宸殿。
即將盛夏時候,天光還亮,離入夜亦還早著,殿裏卻已四處暖起了金爐。
將手攏在袖中的老人往前踱了一步。
換了另一身素簡便服,照樣極端的華美精致,一針一線,凡人難及。
低垂的目光隨腳步而起,瞧見身前不遠處伏地跪拜,另一個老人。
另一個老人緩緩抬起頭來,顯然更老了。
脊背更佝僂些,皺紋更深重些,隻分明更蒼老許多的麵色,半是長途遠行的勞頓,卻半是比錦衣玉食的來人更紅潤而朝氣些。
更老些的老人慈和平淡地瞧著生殺予奪的一國之君,微笑得仍似多少年前自大雨中背起亡命天涯,餓極累極,昏倒雨中的皇叔,灌他一口熱湯的老和尚:“陛下,別來無恙。”
他麵前的,便是唐朝第十八位皇帝,李忱。
明察沉斷,惠愛民物,人謂小太宗。
李忱隨手揮了揮,不答話,也沒有叫禮尊起身的意思,轉而把玩起身邊八寶架上的奇珍古玩,緩緩道了句:“這一路來,可有新奇之事,齊安?”
禮尊聽見“齊安”二字,尤其是自李忱口中說來,一時更多感慨,搖頭歎息道:“多少年,沒聽見人這般喚我了。”
“這一點,你是不曾欺君。”李忱哼笑道,“接了唐持飛書,我當即派人查驗,揪出你的底細。年深日久,查得難了些,倒是發現,你未入雲墟之前,還真是法號齊安的。”
齊安“哈、哈、哈”地笑了,滿麵溝壑條條舒展:“是了。當年,一路自長安往邊陲雲遊而去,才到了雲墟。時隔數十年,還以為同路而回,多有滄桑,卻意外覺得,年歲更迭,物是人非,還不就是那方天地,那處百姓?不必再飄零,多年未饑荒,過上了好日子,比當年動亂時候,幸福和美了太多。”
李忱把玩手中玉印的動作頓了頓。
齊安繼續道:“說來,新奇沒有,我隻欣慰,比我預想之中更欣慰。我忽然明白,我這就是代替當年為保陛下而付出性命的六十七名雲墟弟子,和孤殘一世的一百二十八名雲墟弟子來看看的。看看這天下,因為他們的付出和犧牲,整片國土之上的父老鄉親,多得了這些年頭的好。值了。”
說著,齊安的聲音帶上了濃濃深長,更濃濃深情的笑意。
似是笑意背後,齊齊列隊一百九十五名雲墟弟子,滿麵時隔數十年,終於欣慰的笑容。
聽至最後,李忱垂著的目光亦動容,微微亮起的水光。
那不但是近兩百名雲墟弟子的厄運與抗爭,更是李忱本人最為艱苦卓絕,數次絕望至放棄,卻終於自死亡邊緣撿回命來的年頭。
他並不能分清身邊為他奔波的人中,究竟哪一些是雲墟的人。但至少,他懂得,那都是些掙紮與他同生的人,和甘願與他共死的人。
因為除開那些人,他已經見過了太多熱臉的人,冷臉的人,翻臉不認人的人,或者幫手的人,掣肘的人,回頭插一刀的人。
他甚至都不記得他們的臉了。不論好人,壞人。或者本就沒有所謂好壞,人人都隻是為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已。
可那些雲墟人,又是為了得到什麼呢。
他們不是宣誓效忠的兵將,亦不是自身難保的江湖豪傑。他們本可安處雲墟,任憑風雨。
至少,不必死六十七人,殘一百二十八人。
對一座雲墟城來說,已是傾城之力,誓死一搏。
那是無須解釋,也無法解釋的信念與堅守,曆死彌堅。隻為了,也終是將李忱平平安安,送回了長安。
從此,或生或死,歸隱天涯。
如同一個又一個,待到李忱坐穩了皇位,發得了聲音,想要禦筆賜封,卻已不在人世的“齊安禪師”。
此刻的李忱,也早不是當年落魄的李忱了。
甚至也不是再後頭些,躊躇滿誌,力圖複興的李忱了。
他想開口,喉頭竟已被舊事感慨得發燙,咽了咽,才歎息道:“你,為何不早些與寡人說啊,齊安……”
邊說著,邊回頭,與齊安對上目光。
說來,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視線各自都有些模糊了。
齊安也不憚與國君對視,微笑一直未變。
看著李忱,更似是看著個千裏跋涉,終於見上一麵的兒輩。諸多掛念,安好便好。
齊安道:“不必了。陛下有陛下的難處。雲墟的犧牲是雲墟人甘願的,雖然當初,青俊怕的確是存了要以此換取些什麼的念頭,但是我想,不必了。並不知情的情況下,陛下竟任憑青尊空位,等了我們十二年,太不容易,齊安深感敬佩。”
說著,齊安就著跪坐姿勢,深深一拜。
李忱想說什麼,又住了口。
齊安道:“青尊之重、之險,不僅壓著一座雲墟城,更壓著一整個王朝。就算雲墟城放過他們,這王朝的皇帝呢?這位皇帝能放手,下一位呢?”
李忱張了張口,換作一聲歎。
齊安笑道:“陛下,您已是一代明君了。”
李忱想了想,皺了眉,微點了點,又搖了搖頭:“不,齊安。寡人不是。”
齊安一愣。
李忱抬步,往齊安麵前慢吞吞行去,站定齊安麵前,居高臨下地瞧著,麵色是沉肅的:“不但寡人不是,哪怕萬人稱頌的太宗皇帝,怕也不是。”
齊安靜聽。
“玄武門之事便不提了,其餘也不提了,單說,太宗皇帝,是食多了紅丸,而去的。”一邊說著,李忱如同他緩慢的步伐,一點一點彎下腰來,蹲著不便,幹脆坐在了齊安跟前。
近處對視,兩個老人便更能瞧清彼此麵上,十餘年來的風雨滄桑。
李忱竟笑了。
連笑容都是皇天後土,舍我其誰,卻道了一句:“寡人,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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