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54 更新時間:10-05-12 09:43
千木堂的每一天都是從晨誦開始,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絕少間斷。
“古書雲:天有日月,人有雙眼;地有江河,人有血脈;天有星辰,人有經穴;地有山脈,人有骨骼;天有陰晴,人有喜怒;地有九州,人有九腑。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以一個高音結尾,數百名醫童斂氣屏息聽後師傅訓誡。
他們的師傅——下弦,正略仰著下頜,眸光迷離,心思飛越此間落到遙遠的彼端。
那一日過後,隱後撤了政令減了對鳳鸞的壓迫,樓主總算是可以放鬆下來了,太子雖常常提起迎親之事,但也並無預料中的強硬舉措。而今風平浪靜日子安好,為何還會心緒不寧惴惴不安呢?
下弦皺緊了眉,到底還有什麼是自己忽略了的?
忽然一陣風過撩動鬢發,察覺到滿院寂靜,下弦回過神來,下弦看向站在首排的忍冬,語調清冷。“背完了?”
“是!請師傅訓示!”
忍冬,下弦的隨身醫童,資質過人,年紀雖小,但已出師自行診療,頗具名氣。然而他為人謙遜恭謹,極其佩服下弦行醫問藥時望而知之的精準神奇,所以此刻低頭抱拳,滿臉的崇敬。
“嗯,那我便考考你們。”生性涼薄的下弦打心裏厭煩這每日必行的“功課”,無奈樓主堅持熟能生巧的觀點,盡管屢次提出反駁也未能如願,時日久了也就習慣了。“十九畏為何?”
“硫磺原是火中精,林硝一見便相爭;水銀莫與砒霜見,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為上,偏與牽牛不順情;丁香莫與鬱金見,牙硝難合荊三棱;川烏草烏不順犀,人參最怕五靈脂;官桂善能調冷氣,岩逢石脂便相欺。”
字句流暢,下弦滿意地點頭。
“十八反。”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及攻烏,藻戟芫遂俱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
“十二少。”
“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詞數減少,眾醫童答得更加整齊響亮。
“十二經脈。”
“手太陰肺經、手厥陰心經、手少陰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少陽三焦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陰脾經、足厥陰肝經、足少陰腎經、足陽明胃經、足少陽膽經、足太陽膀胱經。”
“煎法歌。”
“花葉輕浮勿久煎,容易揮發減藥性;滋補味厚久煎好,這樣療效才會高;麻黃吳萸先去沫,再同諸藥合並熬;烏頭附子宜先煎,謹防中毒是妙招;反畏藥品不同煮,否則藥物無療效;阿膠鹿膠宜熔化,均宜燉服不宜熬;煎藥宜用長流水,文武火候適當調。”詞名又轉繁複,語速反倒沒有之前快了,但好在人人都記得很請,下弦蹙了會兒眉頭勉強算他們通過,卻看得梯下眾人暗捏一把冷汗。
“十問歌。”
“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五問飲食六胸腹,七聾八渴俱當辨,九問舊病十問因,再兼服藥參機變,婦女猶必問經期,遲速閉崩俱可見,再添片語告兒科,天花痘疹全占驗。”
背至半截有人麵色微紅囁嚅著嘴唇想要蒙混過“婦女猶必問經期”一句,下弦眼尖耳利,半眯著眼,長指一點。
“你,你,還有你!你給我想清楚,你們現在的身份是大夫,來問診的都是病人,這個時候還顧忌著男女大防,誰還敢指望你們能開出好的藥方?”憤怒絕對,擺手厲斥。“你們全部回房去麵壁思過,把《難經》抄完十遍再來見我。其他人到前堂去坐堂,再有和他們一樣忌諱太多的人直接跟我說,我千木堂不需要腐朽的儒生。”
“是……”
被狠狠訓斥的那幾人情知因為自己的一時拘謹錯過了今日坐堂行醫的資格,難免有些情緒低落,沮喪地退出了院子。餘下眾人皆神情惶惑,生怕師傅餘怒不息燒到自己頭上來,個個都埋低了腦袋,大氣也不敢出。
世人皆傳冷麵神醫之所以學醫問藥,正是為了救治他所鍾情的女子,如今神醫醫術高超入化一年更勝一年,可是他的身邊卻仍無女子相伴,於是便生了諸多議論。人們都猜測那女子定是久病不愈撒手人寰,否則單憑神醫那俊逸容貌,天下少有姑娘能不受魅惑傾心相付。也由此多了一個懸疑,饒是神醫那足以使枯木逢春的醫術也無力醫治的怪病會是什麼?
外界眾說紛紜,不一而足,堂中幾乎人人皆知,更有甚者還參與其中,日日揣度。
想師傅癡情一片世間罕見,此刻卻遇上這些很是忌諱為女子診病的醫童,大大違背了他行醫的初衷,怎能不怒火燎原?忍冬心中情緒暗轉,望向師傅的目光滿是明了。
觸及徒弟飽含同情理解的眼神,下弦會心一笑,怒氣漸漸平息,卻又生起別的情愫。
江湖謠傳不盡可信,當日學醫的初衷的確是為了治好樓主,如今她身體健康平安,自己卻也沒有要求她長相伴的資格。那顆靈透的心裏裝的人從來就不是我,我又作何去強求?
再次想起那日清晨出現在江鴆影房中和諧美好到刺目的絕美畫麵,胸口鈍痛,難以壓製。不肯輕易示弱於弟子麵前,匆匆問過情誌相勝法後也不再多說,叮囑階下醫童幾句便散了人群,躲回內室。
門扉轟然合上,下弦脫力地抵住門板,反複自問。
“為什麼會覺著不甘心?不是說好隻要她健康快樂就好,現在願望實現了為什麼還不知足?”
看見她在江鴆影的注視下溫情微笑的瞬間,心底升起不可抑製的嫉妒。
我嫉妒那個人不是我,我恨那個摟著她的人不是自己。
“月離,月離,月離……”隻敢在無人處這樣輕語呢喃著她的名字,朗朗乾坤下,蒼天可見,相思不可寄達。“對不起,我很貪心,因為……我愛你。”
我愛你不比江鴆影少,但是沒有用,你愛的,不是我。站在遠處守望這段情,看你為別人哭、為別人笑,仍舊死心塌地執迷不悟一意追隨,沒有更多的理由,心放在了你身上收不回來,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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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了情緒,把心思轉到醫藥上來。
下弦步入藥房,取出研缽、切刀、等子後,又快速地從百子櫃中撮取好所需藥量。
藥材皆幹燥略散幽香,藥粉多潔淨觸手細滑,緩解了下弦心中的煩悶感,麵色不覺慢慢緩和下來。這一係列的動作他已反複做了多年,姿勢優雅嫻熟,宛若蜻蜓點水般輕巧自在,不含一絲遲疑。
是藥三分毒,但凡大夫配藥無不是將避諱藥性溫寒反畏掛在心上,然而此時下弦卻不管這些醫理準則,因為他正在配製的藥方不是用來治病,而是製毒。
藥乃雙刃劍,用藥高手自然也可成為使毒能士。隻是誰都不會將懸壺濟世的冷麵神醫和那嗜血好殺的毒手藥王聯係在一起,即使此刻有人看到下弦在配藥,大多也會為其行雲流水般瀟灑自如的身影所傾倒,而不去較真查看他配的究竟是什麼。就算下弦總愛擺出一副寒顏冷情生人勿近的姿態,但人們一直對他崇敬有加,因為他是神醫,不是藥王。
自從發誓效忠於月離之後,世上便沒了那為報私仇而濫用毒的藥王,留下的隻有偶爾製毒以做消遣的下弦,一個普通的藥師。
去沫並熬,文火煎製,一道道精細繁雜的工序過後,方可提煉得些微成品,下弦卻也萬分滿意。小心地把成品裝入青瓷葫蘆瓶中,下弦正清理著殘局,突然聽見有人步履慌亂地跑到門前急喚,不禁停了手上的事。待辨認出是忍冬的聲音,下弦挑開門簾。
“出什麼事了?大呼小叫的做什麼?”忍冬素來沉穩持重少有今日這麼恐慌的模樣,下弦皺緊了眉,出聲喝問。
沒有師傅的許可,旁人是不能亂闖進藥房的,而師傅又偏好於在裏邊兒一呆就是大半天,可自己手中的單子事關重大意義非常,由不得他不慌,因此才會一反常態焦慮不定。眼見師傅出了屋來,忍冬暗鬆了一口氣,趕忙遞上被自己握皺了的紙箋。“師傅,請過目!”
低頭一掃,下弦冷笑。“鱉甲、蛤粉各一兩,曬幹的熟地黃一兩半,研為末,每服二錢……不過是一劑治吐血不止的方子,又非是什麼疑難雜症,你還拿不定主意嗎?大驚小怪地跑來幹嘛?”
“可這不是我開的方子!那位小姐一到藥堂就把這方子遞給藥工,不問病隻抓藥!”見師傅麵露不滿,忍冬忙開口解釋道,“這段日子她已經來抓過好幾次藥了!”
辰陸三國行醫多而藥堂少,遊方郎中極愛裝神弄鬼招搖撞騙,為世人所不齒,可千木堂卻有神醫為鐵字招牌,更有學有小成的醫童坐堂問診,是以千木堂一現立即深得民眾愛戴,名號廣為流傳聲名遠播,日日都有醫患不遠千裏登門求藥,絡繹不絕。現在卻有人自開了方子來抓藥,頗有幾分尋釁的意味在裏麵,似乎很是看不起千木堂眾人的醫術。這的確是事關千木堂臉麵問題的大事,無怪乎忍冬會慌成這樣。
可惜忍冬等人極為看重的麵子,下弦壓根兒不放在心上。
“醫者當仁厚寬容,莫讓別人說我們千木堂店大欺客。那位小姐既然要這幾味藥,你配齊了給她就是,作何慌張?”
師傅淡然超脫的話語說得忍冬臉頰生熱,自詡在醫學上有所成就不想醫德修為還是不足,心中對師傅愈發欽佩,接過方子,愧疚地垂頭離開。
盯著忍冬的背影看了一小會兒,下弦總覺不安,於是又開口叫住了他。
“你說那人來過幾次了?次次都是拿了方子來的?”
如果是這樣不至於到了今天才跑來告訴我吧?
“不是,前幾次隻是單獨抓了幾味藥就走。”忍冬愣了下,回身恭敬地答道。
“也是治吐血的?”
“是,她抓過川芎、地榆、荊芥、龜板、大黃、番紅花,因為這些藥的藥性不一致我還特意提醒過她,她卻道無妨,所以印象很深。”
治吐血,溫寒藥物隔期混吃,這狀況怎麼這麼耳熟?
“那人的長相有什麼特點?”
忍冬細細想了想。“有隻蒼鷹和那位小姐形影相隨,她第一次來時大家還被嚇壞了,現在倒已習慣了……師傅,您怎麼了?我有說錯什麼嗎?”
本是當笑話說起此事,不想卻見師傅猛地陰沉了臉,忍冬頓感忐忑不安,疑惑地問道。
“沒事!”下弦整個人罩在未知的怒意與悲哀中,幾乎咬牙切齒地把話說出口,“忍冬!速為我備好明水一罐,有急用!”話未畢,下弦已反身回了藥房。
忍冬領了命,迅速到藥庫取出足量明水返回藥房外,下弦恰好掀簾出來,滿意於徒弟麻利的手腳,此刻卻也不便多說,接過藥罐便走。
“堂裏就交給你了!”
能得師傅如此信賴忍冬自是欣喜萬分,隻是不懂向來用藥極簡的師傅此次為何這般大方。要知那明水就是大蚌中清明幹淨的水滴,需用掌摩擦使之熱,再對著月亮取水,能得如朝露般二三小合便為幸運,師傅這一取就是一大罐毫不吝嗇。
這來抓藥的小姐到底是什麼來頭?
不同於徒弟忍冬的愉快好奇,下弦正被懊惱擔憂給掠去了心神,之前好不容易平複下的鬱結不甘再次複蘇。
有蒼鷹相伴的女子不正是那日和江鴆影一起借助逆塵劍墜入靜守屋、接替初荷侍女長之名的俞瑤嗎?她無病無災哪用得著吃藥,那就隻有月離了!能使喚她來抓藥的隻有月離!
吐血?
是舊病複發了,還是……
為什麼要瞞著我?就連為你診病的權利你也要剝奪去嗎?月離,你不能這麼絕情!
縱馬疾馳,風聲陣陣,心潮澎湃,再難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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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一日的事務與人手調配後,新月正欲前往靜守屋向月離報告俞瑤接二連三的多次外出,因為俞瑤來曆不明,這樣詭異的舉動讓新月擔心不已。
當日樓主忽然宣布任用這可疑女子時,新月便極力反對,但礙於樓主莫名的堅持隻好做出了讓步,如今俞瑤故意隱瞞了行蹤鬼鬼祟祟地四處打探,不禁叫她很是擔心。
可別又是一個暗哨,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寧可不能被她給弄糟了。
新月暗自猜測,急急地往前趕。
心事重重的新月低頭快走,一不注意與迎麵走來的一個人撞個正著。
“哎呀……”新月輕叫一聲,身子朝後倒去。
來者反應可算迅速,長臂一伸,托住新月後腰,沒用多大的勁兒就將她拉入懷中,牢牢穩住,免了她跌在地上的皮肉之苦。
這番折騰雖然有驚無險,可新月仍是嚇得心髒撲通直跳,花了好些時間她才緩過氣來。發覺自己還親昵曖昧地依偎在別人懷裏,新月小臉立時羞得通紅,伸手推了推對方,道:“那個,謝謝你……我沒事了,你可不可以,放開我……”聲音羞澀,細如蚊蚋。
攏在腰上的手反而收得更緊,對方甚至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新月被攬在他胸前,聽著那笑聲在厚實胸膛中悶悶竄動,忽覺幾分熟悉,抬頭一看,大叫道:“怎麼是你?”
使勁掙脫,退後三步,玉腕高揚,直直點向樂不可支的上玄。
上玄眼角含笑,還在為新月方才的投懷送抱而感動,心情好到不得了。
“為什麼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可就該摔在地上了,你都不好好感謝我一下,唉……這態度好傷人啊!”誇張地長歎完,上玄故作哀怨地看向新月。
差點給上玄逼真的演技糊弄過去,新月側臉不看他扮怨夫的樣子,微窘地說道:“誰稀罕你來救!摔倒了爬起來就是,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我會心疼的。”倏地收了嬉笑的神情,上玄認真地柔聲道。
這樣鄭重其事的宣言沒有了遊戲玩笑的含義,話中滿滿深情震得新月麵色緋紅心跳加速,明明歡喜難耐,嘴上卻還在逞強。
“誰那麼笨了,會讓你操心?”
“也是,你這麼不小心的,一天到晚不知要摔幾次,我可是心疼不過來呢。”看新月愈加羞赧,上玄漸斂了心意。
把自己的情意全部傾訴給她聽怕是會嚇著她吧,現在還不是時候,耐心些吧。
“對了,你這急匆匆的是要幹嘛?”為了避開此時尷尬,上玄淺笑著另提一事。
經上玄這一提醒新月重又記起自己的擔憂來。“我正要去見樓主,那個新來的整天行蹤不明的,我怕她……”
“樓主既然放心把人置在身邊,就自有她的考慮,你不用太擔心。”淡淡地堵了新月未出口的疑慮,上玄語意一轉笑道,“再說了,樓主她現在也不在園裏。”
“咦?”本不打算再理會上玄奚落的新月聞聽此言大驚,“不在園裏?你怎麼沒跟去?”
每次樓主外出洽商時,上玄無不跟前跟後保護她的周全,怎麼這次偷懶不去?
上玄還想多拖一會兒再吊一下新月的胃口,卻被突然掠至身前的白影弄得一怔,定睛一看,居然是下弦!
下弦一路疾馳至此體力消耗極大,吐息已亂,但他不管不顧,揪住上玄衣領急急追問。“她去哪兒了?”
除每月既望日外,若無樓主命令下弦是不可隨意與園裏接觸的,這麼做不僅是出於對千木堂的保護,更是為了隱藏鳳鸞園的實力。今日下弦這般衝動地闖入園中,壞了樓主精心的部署,上玄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你……”視線落在下弦懷中那特製藥罐時,上玄麵色突變,話語猛地變得急切。“樓主今早應太子邀請,和鴆影一起上竹望亭品茗去了。”
“竹望亭嗎……”得了答複,下弦鬆開上玄衣領,一個轉身,如風飛離。
上玄眯眼看下弦縱馬飛奔,心裏慢慢理出了頭緒。
樓主應該是刻意讓那俞瑤接手服侍一職,若非如此她又開始吐血的事是決不可能瞞得了我們的,她既然故意隱瞞,隻怕狀況真的不容樂觀。
心中急得火燒火燎,麵上還得維持著從容鎮定,上玄努力微笑著安撫新月,隻有偶爾望向遠處的雙眼透露出無盡憂慮。
樓主,您千萬不能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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