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14 更新時間:14-02-16 12:16
大軍撤回汴梁時,已是冬去春來。
四月天,柳絲長,草芽碧,桃色清淺,黃鸝婉轉泉聲脆,青煙淡薄和風暖。高牆朱瓦上,一群白鴿張開翅膀,撲棱棱地飛起,繼而隱入一望無垠的藍天。
“匡義怎的就選了那個差事?之前不是一直想要從軍嗎?”出得宮門,趙普一臉詫異地看向身旁清秀俊朗、麵沉如水的人。這人不久之前還在鬧著要從軍,今日皇帝論功行賞問他想任個什麼差事時,他居然求柴榮讓他在‘三館’裏兼份差事……
‘三館’即昭文館、史館、集賢院,本是存儲天下圖示,集納人間詩書才俊之地,奈何在亂世中飽經戰火,早已破敗的不成樣子。當此戰火紛飛之際,朝廷歲入大半用在軍隊開支上,哪有閑錢修整三館,是以如今的三館隻不過是右長慶門東北數十間破舊低矮的屋舍,嘈亂繁雜,陰暗潮濕,幾乎成了集市,三館學士即便是的了寫文書的詔命也紛紛躲在家裏寫,是絕不肯在館裏寫的。常人躲得遠遠的地方,趙匡義這個如今正嶄露頭角的人為何反而要往那邊跑呢。
趙匡義也不知當初為何就這樣說了。也許是那日親眼見到大哥浴血殺敵時的場景,太過震撼,深深明白二人之間的差距,所以潛意識裏告訴自己不要像前世那般一味模仿,自不量力弄巧成拙。抑或是想趁著年輕那些恩怨情仇還未開始多讀些書,雖說前世積累的東西還在,但知識,多了總比少了好。他搖了搖頭:“無他不過是想讀書……”眼帶挑釁的瞥了趙普一眼。
“……”趙普僵了一下,尷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有誌氣。”
“其實還有個原因……”趙匡義笑笑,某種惆悵自眼底一閃而過,他抬手按按心口,低聲道:“這些天疼得越發頻繁。我幾乎尋遍城中大夫,無一人能診出是何症……”
其實他隱約才想到此病因何而起。大抵是憂思過重,心魔不除,滯血傷神了罷。
趙普擔憂地看著他:“他日若得知劉知春行蹤,我親自帶你去尋訪,現下你把心放寬。有什麼事不能與我和將軍說,非要悶在心裏……等你病好,再去軍隊也不遲。”仔細瞧了瞧他臉色,紅潤裏帶了些許的蒼白,清秀的眉眼染了絲病態更惹人憐愛。他恍惚間想起了某個典故,突然覺得西子捧心之美,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你真的希望我去軍隊?”趙匡義依舊在微笑,但語氣與神色卻是嚴肅起來。
趙普看著他瞬間換上淩厲的神色,立刻打消了他可以稱得上是病美人的想法,心道這樣陰戾的眼神可不是嬌滴滴的女孩子能有的。客套話被人不留情麵地戳穿,他唯有苦笑一聲:“二公子既然都明了,又何必說出來。”
以他的精明,怎麼會看不出倘若趙家兄弟都入了禁軍掌了軍權,勢必會引起眾人猜疑。縱使是柴榮一貫地用人不疑,但三人成虎,時間久了,對趙匡胤還是十分不利的。更何況,留趙匡義在柴榮身邊,還能多個最可靠的眼線。在趙匡胤的事業與趙匡義的心願麵前,趙普承認自己是有很大的私心的,正如同方才柴榮準了趙匡義在三館任閑職時,他下意識地舒了口氣。隻是看著他有些失落的神色,突然深深地愧疚,忍不住解釋道:“二公子,其實我……”
話未說完便被人打斷。
日光下有人容顏清冷如雪,驕傲倔強了帶了絲落寞。
隻是趙普來不及細究他為何隻是失落而不是生氣,那人已收起陰戾的神色挑眉一笑,滿眼盡是刀光劍影的風華,薄唇微勾:“你若是覺得對不住我,不妨請我喝酒吧。”
趙普亂了心神,連忙應承著‘好’,沒有發現對方的笑意全然不達眼底。
趙匡義跟在趙普身後慢悠悠的走向酒館,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自嘲地彎了彎唇角。
不是趙普的緣故……是他在這些天的相處中有了種妄想,覺得兩人可以就這樣相互扶持著走下去,卻忘了前提是沒有由趙匡胤產生的矛盾。
是他在妄想,可他覺得這並不是他的錯。
這種再次被看清的現實帶來的刺激,讓他心中不是很痛,隻是落落的空。
他隱約覺得這種情緒是不該存在的,卻又想不出什麼理由放開。
如果他曾經真真切切地愛過一個人,他就會明白這種空是源於什麼。隻可惜在兩世漫長的歲月裏他從未愛過,或者說,他還來不及證明那是愛,對方就或有意或無奈地離開他的視線或是生命。
曾有多情的詩人感慨過,那種來不及證明的感情不會刺痛真正的無情者,隻會刺傷假裝無情的人。
不久之後的一次家宴,醉了九分的趙匡義半遮半掩地向杜夫人吐露這種折磨了他兩世的情感,孰料杜夫人看著他笑得古怪:“我兒這患得患失的感覺是因為哪個漂亮的姑娘?如果不是尹姑娘,你可要把這種心思收一收啊。”
趙匡義眨著雙醉眼迷迷瞪瞪地望著莫名其妙把話題扯到女人身上的母親。
杜夫人被兒子少見的憨態逗樂了,隻是在一邊掩嘴笑,待她笑夠了打算向兒子解釋時,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她憐愛的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聲道:“傻兒子。”
……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憶江南、憶江南,幾回魂夢到金陵啊……不知憶得是這青山綠水、煙雨樓台,還是那個從水墨丹青裏走出來的人?
耳邊是穿著桃紅色衣裙的舞女們的吳儂軟語,溫潤婉轉的歌喉咿咿呀呀地唱出江南水鄉特有的煙霧迷。此刻正是夕陽無限好,柔和的淡金色越過灰牆樓閣落在地麵上,映出一地的小橋流水人家。
趙匡胤騎馬自青石板上疾馳而過,噠噠的馬蹄聲更加重了他的煩悶。今天是他與柴榮約定好的最後期限,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回京。隻是……至今未見到相見的那個人,他心中頗為失落。暢談著縱馬衝出巷口,微微一側頭卻是大喜過望――他念想的那個人正坐在酒樓中臨窗的木桌旁,舉著酒盅卻始終未放到唇邊。
似乎是感應到他的目光,李六也轉過頭。四目相對,久別重逢。他清亮的眸中一時間滿是喜悅,開口道:“趙大……”話未說完便意識到自己聲音太響,感受到眾人投過來的或好奇或責備的眼神,他麵上一紅,將未喊出的話咽了回去,尷尬地地朝趙匡胤揮了揮手。
趙匡胤挑眉一笑,快步朝樓上走去。待到在李六麵前坐定,他心中的激動才略微平息:“重光,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李六笑笑,打量了一下眼前英武之氣更甚從前的男子:“許久不見,趙大哥越發器宇軒昂……不知又到了那裏行俠仗義?”
趙匡胤心中微微刺痛。這人初次與自己見麵是便認定自己是個劫富濟貧、除暴安良的俠客,一直固守著的誠摯本性讓他不願意騙這人,但潛意識裏又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敵國大將這一身份,所以他選擇了默認。畢竟是曾經混過江湖的,還稍微有些心安理得。隻是……那段張劍江湖遊的年輕歲月早已逝去,他站在無數兒郎命喪他手的江南水鄉裏,麵對這個赤子心性的南唐人,他又如何接受‘行俠仗義’這四個字而不羞愧?
到底是不願繼續騙他,亦不敢現在就將事實澄清,他隻能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岔開了去:“……前些時日一直在北方。重光,倒是你……似乎有些愁緒?”
“……是家裏遭了些變故,無辜遭罪的人太多,”李六眸光微微黯淡,提及此事他顯然很是傷感,但並沒有避開這個話題的意思,頓了頓補充道:“前幾日又與自幼陪著我的……玩伴鬧翻了,心情不太好。”
趙匡胤暗自後悔怎麼就提起人家的傷心事,看著那人愁緒滿滿的麵色,他連忙補救:“抱歉……我不該提這個……世事無常,那些事總是難料的,隻要親人還活得好好的就好。至於……你那個玩伴,他大抵也不是惡意?就算他真有什麼過失,我想你是溫和寬厚的為人,應該可以試著諒解他。”
“我隻是接受不了這樣違背我意誌的好意……”他眸中泛起一絲苦惱,片刻後又釋然:“罷了,如今國難當頭,我確實不該因這些小事傷神。趙大哥,你知不知道,前些天劉將軍下葬,全城的人都在痛哭……那樣的忠臣卻盛年為國而死,我真的很難受……隻恨我寫多了秋月春花,卻無那氣吞山河馬革裹屍的豪情,為他寫首挽歌。”
趙匡胤聽得這話,又見他悲傷的神色,心中的痛意更甚。畢竟無論如何,劉仁贍是被大周逼死的。而他,無疑就是斷了那忠臣最後一點希望的罪魁禍首。他沒有立場去痛罵這場戰爭,隻能安慰眼前人:“劉將軍求仁得仁,自當流芳百世。我自北邊來,也曾聽說,周皇帝很是敬佩他的氣節,多次為之扼腕歎息。”
能被敵人讚歎,倒也是將士的殊榮。
李六搖頭歎息:“君不見,澤國江山入戰圖,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何世間總有因某幾個人的野心而燃起的戰火,夭折的生命。“
“……”趙匡胤沉默片刻,知他是文人心腸最是見不得殺戮,但心中始終未曾泯滅的壯誌卻逼迫著他說道:“重光,其實也不盡然……總要有些犧牲,才能換回天下一統。”
“所以就活該以大欺小、以強淩弱?苛政猛於虎,但也並非君主個個都是猛虎,我隻知道唐祚淪亡百年征戰不止,無辜喪命的人比起始皇帝、隋煬帝當政時死的人多出數倍!”李六卻是出乎意料地固執。
“有些皇帝四處征討,絕不是隻為了自己。弱肉強食……我們能做的隻有變強大而已。”趙匡胤忽然想到南唐正是戰敗了的的那個,心裏一陣懊惱,更殘酷卻更真實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隻能低聲勸慰道。
他一向尊崇強者。若是是趙匡義或是趙普向他說這樣的話,他一準兒一巴掌招呼過去,隻是看著這雙清澈不染塵埃、絕不該浸染腥風血雨的眸子,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盡管他亦不知心中這份異樣的柔情是為何。
李六是是心思極為玲瓏細膩的人,自然察覺到此氣氛的異樣,他不願與想念已久的人起爭執,沉默了片刻便轉移了話題,聽那人給自己講江湖事。
之後便是夕陽西下的折柳話別。
兩人俱是依依不舍,誰也不曾想過再見時,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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