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845 更新時間:23-08-13 22:15
第五十九章(修訂):森森宅院解皮囊,翩翩紅綾頹華殿
迎麵而來的鐵輪徑約半尺,周有齒鋸,正麵鑄獠牙獸麵,背麵鑿一雙佛目,盤旋而出之際,悄無聲息。
這一擲已將他上下左右四個方位鎖死,不論他閃至何處,都逃不出對方掌握。
杜迎風目露精光,左臂一揚,劍鞘脫手而去,搗入鐵輪,阻去了它的徑路,就見鐵輪帶著劍鞘於空中一陣急旋,當啷當啷聲響不絕,杜迎風追著鐵輪縱身一躍,將攬雲斜斜插入劍鞘,待到落地,輪與劍皆到了他手中,他將奪來的鐵輪套在劍上,雜耍般轉了兩道,再就用力甩出,口中喝道:“還你!”
天枯伸出長臂,信手一接,那鐵輪便乖巧的落到掌中。他盯著少年看了兩眼,隱在鬥篷後的嘴一咧,露出腥紅的舌頭一舔嘴唇。
杜迎風聽見一聲粗重喘息自鬥篷裏傳來,暗道:“這人怎地才出了一招就大喘氣,莫不是身體有恙?”
他掃了一眼樹上幾十具屍體,質問道:“這些人,可都是閣下的傑作?”
卻”作”字還未出口,那天枯便又揚起長臂,將輪兒一撥,脫手向他打來,這一擊比之方才更是勁猛,鐵輪未到,疾風先至,杜迎風向斜處一掠,閃避開去,但見那鐵輪似長了眼睛,於半空兜了個圈子再又向他飛來,他身處半空無處可避,隻得橫起一腳踢到樹上,借力縱開丈許,險險落地。
甫一落地,倏聞耳邊風聲輕起,杜迎風不及細看,忙將頭偏開,隻見眼前白光一閃,那鐵輪竟又鬼使神差般繞了回來,這一下驚得他心頭狂跳,要知他趨避之際也才一個呼吸的功夫,這鐵輪竟接連繞了三個圈兒,且一次比一次神出鬼沒,這第三圈,差點沒將他腦袋給削了下來!
鐵輪於空中盤旋三周,再又回到天枯手裏。
天枯手腕一轉,鐵輪再出,這一回杜迎風再不敢輕敵,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他躲著飛輪在半空繞了半個圈子,挪騰跳躍卻怎麼也甩不脫,當下橫劍出鞘,一劍向天枯挑去。
天枯一卷袍袖,收了鐵輪側身一避,杜迎風一劍刺空,舉劍再削他肩膀,但聞一聲粗噶難聽,令人耳聵骨軟的笑聲炸在耳邊,少年渾身一個激靈,當下隻想棄了劍,拿手去捂耳朵。
而就在這一晃神的功夫,杜迎風遽覺左頰微癢,一種濕濕熱熱的感覺敷上臉麵,叫他心裏一顫,惶急中他長劍一遞,與天枯倏而出手的鐵輪在空中硬碰,互鎖了對方的招式。
“真是張好皮相。”天枯意猶未盡舔了舔唇。
隔著鬥篷,杜迎風隱約見到兩排森然白牙衝他一張一合,受此一辱,他一雙鳳目已是染滿了煞氣,朝對方冷笑道:“滋味如何?”
“極品的美味。”天枯粗噶的聲音自鬥篷下傳來,而他的手指,不知有意無意,於少年手背上輕輕一拂。
杜迎風眸中冷光一閃,手腕一翻,彈指去打他虎口麻穴。
天枯似是早料他有此一舉,又是粗噶一笑,手掌一翻,探出兩指去夾他手指。
杜迎風怎肯再受輕薄,手腕再翻,招式一變,又去彈他臂上穴道,天枯手臂一抬,避他這招,倏地推出一掌,直朝少年胸前拍去,杜迎風早已蓄了真氣,自是不懼於他,抬肩縮臂,一掌迎上。
兩人一邊以兵刃相交,一邊又比拚掌力,自都是萬分謹慎,不敢有半分差池。
兩掌相貼,兩人兀自心驚。杜迎風驚得是,他出掌之際,便潛蘊內力將九轉丹魂霸道熱力逼了過去,但這怪客內力精純深厚,竟絲毫不懼。
天枯驚得是,他這一掌運足了十成功力,這少年卻穩穩當當接下了,更欲有返逞之勢,其年紀輕輕,一身修為即精深又古怪,叫人好生捉摸不透,他心下頓時生疑,問道:“小子,你師傅是誰!”
“我師傅?”杜迎風玩味著這兩個字,朝他道:“你若想知道,那小爺問你一句,你便答一句,待小爺問清楚了,問舒服了,再考慮是否告訴你。”
同時他心裏暗暗道:原來這人竟不知我的身份,看來今日趙鈺布的這個局,並不單是衝我而來,定是有其他陰謀。
他又想:那我也得攪他一攪,叫他不得安寧。
天枯一愣,繼而連道有趣,開口道:“你要問甚,一並講來。”
杜迎風問道:“你既不是啞巴,適才小爺問你話,你為何閉口不言。”
天枯袖袍鼓蕩,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與一個將死之人,何必多費唇舌。”
杜迎風嘖嘖兩聲:“倒是一點不謙虛。”
他斜了一眼老樹上的屍體,再又問道:“閣下殺人也便算了,剝皮辱屍……”他冷睇天枯一眼,繼續道:“可有違仁道。”
天枯聽了他這話,噶噶笑了兩聲出來。“你要與我談仁道?”
他暗暗將手掌上的輪兒往上一推,同時將臉湊將過來,一字一頓道:“與一個魔頭?”
“是人就該講仁道,除非閣下——不是人。”杜迎風見他湊過來,眼神陡地一冷,將手中長劍往前一送,但見鐵輪滴溜溜一轉,與他劍尖撞到一起,瞬間便破了他此招。
天枯仰天一聲怪嘯,那聲音真叫刺耳發聵,杜迎風忙收斂心神,以防叫這嘯聲擾亂真氣。
“那些個名門正派,一個個自稱仁義之士,做出來的事情卻都禽獸不如,與其同他們並稱為”人”,老夫此生倒不如淪為魔道!”天枯胸膛譏嘲道:“怎麼,少俠要替天行道,除魔斬妖?”
杜迎風見兵刃被製,不慌不忙抖轉手腕,隻見攬雲一聲輕吟,劍身如遊蛇一般自輪中滑開了去,他握劍在手,一招”雪裏乾坤”便朝著對方鼻尖削去。
“小爺可當不起這”俠”字,隻不過好奇這人皮與你又無甚用處,為何連個全屍也不給人留下?”
天枯聽了又是粗噶一笑,反問道:“你怎知無用?”
杜迎風頓了一頓,問道:“是甚麼用處?”
見對方隻對他露了森森白牙,並不答話,他心中一凜,聞見一陣疾風正自後腦呼呼削來,他暗道一聲”不好”,情急之下,不顧真氣激蕩,倏地撤掌收臂,使出梯雲縱往空中一竄。
他身處半空往下一瞥,見對方的左右手中,赫然各執了一柄鐵輪,左手掌陰麵獸頭,右手執陽麵佛目。
竟原來,他那鐵輪可自上而下一分為二,方才這天枯趁著他分心之際,悄悄將陽輪放出,想要攻他不備。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陰陽輪”。”
杜迎風暗道好險,這天枯生性殘忍出手狠辣,在他挑釁之下也表現得不急不燥,與他遊鬥這幾式,招招不得分心,處處需要謹慎,當真是個難纏角色。
天枯怪笑道:“你的問題問完了?”
杜迎風使了一手輕功,輕飄飄落到地上,強咽下翻湧而上的一口鮮血,道:“問完了。”
天枯長臂一揚,晃著鐵輪縱身躍來,口中再又問道:“你師傅是誰!”
杜迎風伏低身子躲他招式,同時抬起鳳目,看著他促狹一笑:“閣下也算是名震江湖,難道沒見過這把”攬雲”劍?”
天枯一雙眼在他那把劍上來來回回。“杜千葛?”
杜迎風一聳肩。
天枯道:“鬼話,你適才那一手功夫,杜千葛可使不出來。”
杜迎風一攤手。“這鬼話是你自己說得,我可甚麼都沒講。”
天枯雙手一撇,兩輪並遞,陰測測一眯眼,道:“小子滿口胡話,待老夫一招一招來試,百招之內,定能試出。”
既然內力不相伯仲,便隻有兵刃之上見真章。
兩輪神出鬼沒,將天枯周身防得滴水不漏,尋不出一絲破綻。攬雲每每出手,不是被其避開,便是被雙輪鎖住。
兩人又纏鬥一百餘招,杜迎風身負內傷不堪久戰,遂漸顯不支,天枯乘勝追擊,鐵輪翻飛之間,逼得對方步步退守,直至牆隅。
杜迎風受他製住,撇過臉道:“一百招已過,你可試出甚麼?”
天枯道:“你若與我再對上一掌,老夫定能試出來。”
杜迎風斜睨鳳目,道:“那便放開我,我們重新打過。”
天枯道:“將你放了容易,再製住可就費功夫。”他湊過臉來,伸出舌頭於少年光潔的臉頰上一舔,道:“而且老夫也等不及。”
杜迎風瞧不見對方露骨貪婪的眼神,卻聽到一陣粗喘,自他喉間蕩逸出來,頓時泛起惡心,罵道:“小爺對老頭子沒興趣,你滾遠些!”
天枯哈哈一笑,湊近他的耳廓,與他說了一句話。
杜迎風隻覺毛骨悚然,罵道:“你不但是個魔頭,還是個瘋子!”
天枯張開森森白牙,伸手點了他各處大穴,令他渾身動彈不得,遂拖起人朝屋內走去。
待進了屋子,走至床邊,他一扭床頭暗處的機關,那床板便往下一塌,露出一人多寬的縫隙,天枯將少年往那縫隙裏一推,再就跟著跳將下去。
躍下丈許,踏到實地,他伸手一撈少年軀體,又拖行了十多步距離,繼而推開一扇石門,進到一方鬥室。
鬥室極其簡陋,隻東首置了一條長桌,正中擺了一張方案,西側牆隅處堆了些石灰,幹草,鬆香等雜物。
卻叫人感到恐怖得是,那條長桌上一絲不掛趴了一個人,手和腳都被釘在桌麵上,從他腦後脖頸順沿至臀下被切開一道縫,兩邊皮膚往兩側撕裂,隻背部與兩臂之間的皮肉連在一起,左右張開,猶如一張蝙蝠翅膀。
天枯將少年撇在一旁,走向長桌一把揪起這被剝了皮的人的頭發,拔去長釘,將人翻過來仰麵朝天,如同脫去他衣物一般,去剝他胸前的皮。
那人一聲慘嚎,睜開眼來,叱罵道:“你這惡魔、瘋子,死後定然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天枯探出兩指,伸進他口中用力一夾,便聽這人又是一陣慘叫,一塊肉狀的物事飛向牆角。
那人被拔去了舌頭,嚎不出聲音,隻能嗚嗚叫喚,卻聲音也是愈來愈小,漸漸得沒了聲息,天枯將他整張人皮撕下,朝角落裏的少年道:“小子,你可知這人是誰?”
見少年瞪了雙眼看他,天枯於是自顧自往下道:“天靈門武萬通,俠名傳遍天下,這一張人皮,老夫可是得來不易。”
他將人皮鋪平放在正中的方案上,取來石灰用以漬幹,再將之懸掛到事先準備好的竹竿上,然後拖了把椅子,放到少年跟前。
杜迎風一瞧,這椅子上一張坐褥竟是張完整人皮,耳目口鼻俱全,臉部恰掛在椅背,頭發散於椅後,單是瞧著,便是陰森森的嚇人。他懶懶抬目,道:“這一位,不知是哪位大俠?”
天枯坐上”人皮椅”,愜意道:“這一位,來頭可就大了。”他撥弄著椅後的頭發,聲音裏帶著一絲得意,道:“武當淨玄真人。”
杜迎風暗暗訝異:這淨玄真人也算一方高人,功夫已臻化境,卻幾年前被指為采花賊,為世人唾罵為淫道,後來失了蹤,不想竟是叫這老怪物墊坐在了底下,想到此節,他不由替這位老兄默默哀悼,且不論他生前是否做過那些有損名譽之事,人死燈滅,這死了還要遭人剝皮辱屍,可算是命運多舛了。
天枯倏地伸出右手,肆意撫摸著少年的臉龐,道:“至於你這張皮,老夫定叫它物盡其用。”
杜迎風聞言,眉峰一挑,嘴角勾起,朝他笑道:“是麼?不知閣下拿我這張皮囊,作何用處?”
天枯的手指撫著他的下巴,緩緩的來回摩挲,道:“自然是……收為己用。”
杜迎風順著他的手指仰起臉龐,笑道:“我是不介意涼快一些,但還要穿著它去尋人呢,將之給了你,屆時尋到了人,他認不出我的模樣,或者嚇跑了,那可如何是好?”
天枯見他這一個動作,神色驀然一變,及時做出了反映,卻內力忽地一滯,動作一緩,再加上這一掌,可謂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天枯立時連人帶椅向後仰倒,砰一聲摔在地上。
情勢陡地翻轉過來。
天枯捂著胸口坐起,登時噴將出一口鮮血,再又倒回了地上。他瞥眼一瞧自己吐出的鮮血之中,還夾雜著內髒的碎塊,駭然道:“小子……你……”
杜迎風撣去衣袍上的灰塵,不屑道:“就你這手點穴功夫,還想製住小爺?”
天枯忍著鑽心灼痛,咬牙問道:“那你……你為何要佯裝受製?”
杜迎風瞟了一眼長桌上的屍體,悠悠然道:“不裝模作樣,你這老怪物怎能心甘情願帶我找到你這老巢,叫我好好見識一番呢?”
他將眼神移至長桌下,一隻毫不起眼的供台,繼而笑道:“還有這”驚門”所在之處,竟然也設在這裏,免得小爺自己花心思去找,真是……太好了。”
他雙目一寒,五指一攏,將天枯提在手中,沉聲道:“老家夥,你不是想知道我師傅是誰?小爺現在便告訴你!”他湊到天枯耳邊,悄聲說了三個字。
天枯一聽,雙目登時一瞠,全身一陣抽搐,嘶啞著聲音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繼而全身一僵,竟再也不動了。
杜迎風一探他鼻息,悶哼一聲,自言自語道:“這到底是嚇死的?還是叫小爺打死的?”
他站起身,抬腳一踢屍體,罵道:“老怪物,想剝小爺的皮,再練二十年功夫罷!”他想了一想,又道:“那也不成,二十年後小爺天下無敵,便是十個你也打不過。”
他蹲下身,瞅著這天枯一身黑漆漆的裝束,自言自語道:“裹得這麼嚴實,定有古怪。”他挑開黑袍,見袍下盤盤疊疊纏了好幾層葛布,心下頓時生了疑惑,暗道莫不是這人受了甚麼重傷?
三下兩下扯去葛布,甫一見布下之物,他頓時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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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之中,一盞孤燈如豆。
大門旁支了張小桌,兩名府衛正對坐飲酒。
一人膚色黝黑,寬背熊腰,一人麵白微須,體形精瘦,二人一碗接著一碗,喝了將近有半個時辰,直到壇子裏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來,那精瘦漢子才搖晃著起身,大著舌頭道:“兄弟坐著……待我再去弄一壇燒刀子,咱倆接著喝。”
那壯實漢子一把拽了他,眼睛往旁邊一瞟,道:“兄弟別忙,上頭交代我二人看守此處,皆不得擅離職守,你這一去,萬一生了變故……”
那精瘦漢子一甩手,打了個酒嗝兒道:“一小孩兒,還能翻了天去,兄弟膽子也忒小了罷!”
他顛顛走了兩步,來到囤放糧麵的牆隅,一把將個小人兒從地上摪起,伸手便去扯他身上繩索,見小人兒一雙水潤潤的眸子橫著掃來,這漢子心裏一癢,頓時來了勁頭,當下酒也不取了,將人拖至跟前,拿嘴裏的酒氣去熏他。
小人兒聞得他滿嘴酒臭,偏了頭使勁掙了掙身上繩索,精瘦漢子將他連人帶索一並提起,”哐”一聲扔到酒桌上,眯著雙醉眼嘖嘖道:“這皮膚水嫩的,都趕上窯姐兒了。”
他將下襟折進腰裏,衝著那壯實漢子道:“趁著酒興,兄弟我先舒爽一把。”說著便去解褲頭。
那壯實漢子忙攔了他,道:“兄弟,這不妥罷。”他瞧這小孩兒一身錦衣價值不菲,身上飾物也不像尋常之物,怕不是哪家官宦人家的少爺,動了定會有接踵而至的麻煩。
精瘦漢子鬆了鬆小孩兒身上的繩索,又一把扯下他嘴裏填塞的布帛,不耐道:“有何不……不妥,最近府裏不讓人出去,兄弟我這一身火可憋了好……好幾日。”
他瞥了同伴一眼,忽地咧嘴笑道:“要不,我讓兄弟先上?”
他這話甫一出口,整個人便直直往桌上倒去。
那壯實漢子瞧得直皺眉,搖首道:“也不是兄弟我埋汰你,這也太性急了些罷。”卻見同伴僵僵壓在小人兒身上,也沒個動彈,心下一疑,伸了手去推搡他,這一推,便直接將人推下了桌。
那精瘦漢子滑到地下,翻將過來,一臉詭秘笑容定定望著天花板,腦門上,一點殷紅逐漸擴大,漲成紅豆大小,再就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壯實漢子這一驚非同小可,直接連人帶凳翻倒在地,他見那小孩兒慢騰騰從桌上直起腰,小嘴微啟朝他露齒一笑,登時就黏了一身汗。
慌急中,他摸了腰裏佩刀,撲將上去往斜裏劈下,但見小孩兒翹舌一頂,一枚細針脫口飛出,他驚覺額頭一涼,眼前驀地一片漆黑,再就不省人事了。
小孩兒居高臨下睨著地上兩具屍體,笑得沁冷。“肮髒的東西,本王的身子也妄想染指。”
他抖落繩索,曲起膝蓋,背著捆縛起來的雙手去夠靴裏的匕首,片晌之後,他用匕首割斷手腳上的束縛,跳下桌案,踢了踢屍體,揚長而去。
出得地窖,陽光一陣刺眼,小孩兒將眸子一眯,心下駭異道:自己被擄來也才一個時辰,怎就到了大白天?
他不知府裏被人施了陣法,一路盲奔,直朝大門口去,一路跑著正在懷疑,偌大一個景王府怎地空空蕩蕩,無人把守,忽地頭腦一暈,眼前一花,雙腳都踏進了軟綿綿的沙子裏。
小孩兒迷茫四顧,但見周圍黃沙滾滾,北風席地,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了。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他彎腰拾起適才滾落到沙丘下的匕首,捋去砂礫,將之收到靴裏,俯身之際,黃沙中半截縞白之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孩兒蹲下身子,用手掌刨開砂礫,埋在下麵的物事於是漸漸曝露出來,竟是一隻動物的頭骨,他將之捧起,看了幾眼便就拋了開去。
行了兩步,腳下再又踢到一樣硬物,他垂眼一看,赫然又是一截白骨,小孩兒抬腳跨了過去,於沙漠上繼續徒步而行,而愈往前走,遇見的骨骸便愈多,待到後來,出現得不僅僅是獸骨,更有人骨夾雜其中,他視若無睹,踩踏在骨骸之上繼續前行。
行至一處沙坡,他忽聞一陣奇異的聲響夾在風中,那聲響貼著沙地,窸窸窣窣,由遠及近。
小孩兒頓步望去,見荒蕪人跡的沙海之上,騰地掀起一層白浪,那白浪堆堆疊疊,來勢極快,片晌功夫便到了腳下,他定睛瞧去,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於下一刻轉身便跑。
這哪裏是甚麼白浪,分明是數以萬計的沙蠍出來覓食!
它們見了活物,一隻隻搖頭晃腦,興奮非常。
小孩兒頓時明白過來,適才見到的那些屍骸,原可能是路過的商隊,亦或是沙漠附近的住民,行路時遇見這些沙蠍,叫他們吃盡了身體!
小孩兒心裏漸漸攀上恐懼,他使出渾身氣力,瘋了一般朝前方奔去,逆風之中,背後的食人惡鬼如跗骨之蛆,步步緊隨。
茫茫沙海之中,無數道沙礫湧起的褶皺如凝固的海濤,其中猶以一道白色的巨浪最為滔天,小孩兒就如汪洋中的一艘扁舟,載浮載沉。
倏爾,他腳下一個蹌踉,猛地向前跌去。一截不知是甚麼動物的肋骨經他一踏,喀喇一聲碎成兩截,他半個身體埋入沙中,口鼻眼耳盡是沙礫,不禁暗暗咒罵一聲。
聞見背後的聲音漸近,他當下掙動著爬起,卻發現雙腳陷進了沙裏,怎樣都拔不出來,他心裏一顫,臉上頓顯一副咬牙切齒,惱恨之極的神情來。
掙動雙腿,卻越往下陷,沙子轉瞬便埋到了腰裏,嚇得他僵了露在沙外的半截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眼見那白浪即將覆來,他索性兩眼一閉,伏倒在地。
白浪翻湧,如一隻無形巨手,將沙漠揭去了一層。
小孩兒等待著,預想中的劇痛卻未如期而至,待到周圍隻剩下呼嘯風聲,他才緩緩抬起頭,隻見浩瀚無邊的沙原之上,那群沙蠍已嫋無行跡,可他卻未安心落意,因眼下這情形,更是不容樂觀。
他正一寸一寸往下沉去。
看來今日,性命終是難保。窒息感傳來之時,他腦中想到的是:他此生竟不是死在權利爭鬥之中,而是莫名其妙的死在沙漠裏。他死後,會有人真正為他傷心麼?
於真宗,他隻是名義上的接班人;
於劉娥,他隻是一枚聽話的棋子;
於朝臣,他隻是一個任性妄為,無所作為的皇子。
於眾兄弟,他更是一個惹人憎恨的絆腳石。
那麼他死後,誰來為他哭泣?
“這幻境不致命,你卻要將自己憋死。太子殿下,你可真笨!”
意識混沌之際,趙禎驟感一隻小手搭上了他的後背,緊接著,這隻手拽緊了他的衣領,將他向上一提。
眨眼的功夫,景王府重重樓宇再又重現眼簾。趙禎仰麵倒在地上,貪婪的大口呼吸著得之不易的空氣。
妙兒坐在樹丫上晃動著雙腿,掩唇一笑。“還太子呢,叫個幻陣嚇成這幅摸樣。”
她腳上的金鈴隨著她一晃一晃,發出一陣清脆響動,趙禎聽這少女嘲笑自己,立即捂了耳朵道:“甚麼聲音這般吵鬧,難聽死了!”
妙兒俏臉一寒,從樹上躍下,顫著手朝他一指,道:“你……你對待救命恩人,便就是這個態度?”
也怪不得她如此生氣,閑暇之餘,她時常研習樂理,是以將腳上金鈴晃動之際,常配合一定節奏,鈴聲玎玎,有如樂曲,怎麼樣也說不上難聽。自己在這小孩兒危難之際施以援手,對方非但不露感激之態,反而惡言相向,這般惡形惡狀之人,便就是生有一副好相貌,也叫她討厭起來。
趙禎從地上站起身,高傲的仰起下巴朝少女看去,諷刺道:“景王府裏頭沒有一個是好人,真當本王是傻子,不知道你們要造反麼!你說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那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將本王送出這景王府的大門。”
妙兒聽他一番話雖是毫不客氣,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一時間搜腸刮肚,卻想不出話來駁他,她微微偏過頭,哼了一聲道:“你乖乖呆著,自然不會有人來為難你。”
趙禎眼裏翻滾著怒意,嘴角卻冷冷掀起,笑的冰冷。“姑娘真愛說笑,本王若是乖乖呆著,那便已經死過千次萬次了!”似是不願再與少女廢話,說完這句,他轉身便走。
妙兒望著他的背影,眼中閃動著一抹猜思,隨之甩了甩頭,嬌叱道:“你去哪裏,跟妙兒回去!”言罷,她解開腰間紅綾,迎風一抖,往前微送。
趙禎一下叫這紅綾困住,動彈不得,他當即往地上一倒,耍無賴般左滾右滾,撒潑不起,口裏叫道:“有本事你就將本王抗起走,不然就放開本王!”滾動之際,他蜷起身子,右手暗暗往靴中探去。
妙兒手腕微轉,綾緞便輕靈一動,將趙禎卷攜了過來。她一雙大眼睛盯了趙禎一眼,小小的唇勾起,道:“你當真以為妙兒拿你沒有辦法?”
趙禎瞧見少女那一雙大眼妖妖冶冶向他睇來,那眸光仿佛要將自己的魂魄攝走一般,令他在下一刻,身子一僵,頭腦一片空白。
卻忽然,他念及方才這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過程,那種命運脫離掌控之屈,使他在思緒桎梏的那一刹那,激生起一絲反抗,這一絲極弱的反抗之念,自無法完全解除目前狀態,卻令他右手的手指,有一瞬間可運動自如。
趙禎毫不猶豫地將手裏的匕首遞出!
妙兒未料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攝魂術竟失了效,雙目圓瞪,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他,一時間竟忘記去躲匕首,幸而這匕首未施加甚麼力道,”嗤”一聲撕裂了紅綾,便當啷一聲落到了地上。
趙禎渾身一鬆,似脫了力般坐倒在地,再就趁著少女發愣的功夫,從地上一躍而起,拔腿便跑。
妙兒一怔之後,再就將手中半丈紅綾迎風一抖,朝趙禎卷去。
趙禎忽地回首,口唇一掀,三枚細針齊齊射出。
妙兒五指一張,將他打來的暗器拈到指間,憤憤摔在地下,喝道:“你再有什麼本事,都使出來罷!”
趙禎回頭朝她一笑,妙兒當他又要再發暗器,忙斂神提防,卻見趙禎倏地轉回了頭去,發足狂奔。
妙兒被他耍弄,羞惱不已,一頓秀足,當空掠去,熟料趙禎再又回頭,一張口便又發出一枚飛針,妙兒趨身避開,這一拖延,趙禎已然奔出了老遠,妙兒恨恨道:“狡猾的小子!”忙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就在這一追一趕之際,趙禎的飛針全部發射殆盡,眼見就要被少女追上,他心中也是惶急,抬眼見到前邊有一間大殿,想也不想,便一頭撞進門裏。
少女追至殿前,卻是猶豫了一道,她尋思再三,終究還是一推門,踏了進去。
大殿之中,彌漫著一縷茶香。
妙兒放眼望去,未見先她一步進來的趙禎,倒是瞧見另外一個人。
那人一身玄青長衫,懶懶靠在織錦寶座上,一手支顎,一手執著一卷泛黃古籍,一頁一頁翻過。他滿頭黑發如墨,不羈的散在肩上,猶如刀削的五官,一刻一劃皆是鬼斧神工,無一絲缺憾,也無一分多餘,一雙眸子謐黑,疏冷而又淡漠,卻有一種異樣的光彩,叫人目不轉睛。
妙兒呆立當場,腦中仿若崩斷了一根弦,那個名字已經索繞到了舌尖,卻又硬生生吞咽下去,她喏喏開口:“前輩……”
男人眼也不抬,隻冷淡的吐出兩個字。“出去”。
他的嗓音磁性而低沉,卻叫少女渾身一顫。
一瞬間,大殿之中隻剩下翻閱書頁的聲音。
妙兒彎下腰,抬起略顯僵硬的脖子,規規矩矩朝男人一拱手道:“晚輩正在追趕一名囚犯,未想冒入此間,擾了前輩清淨……還望前輩不要怪罪。”
見男人毫無反應,她稍稍鬆了一口氣,繼續道:“晚輩魯莽,隻有一句話想與前輩核實,如果前輩未見過一名十四五歲的小孩兒跑進來,那便搖一搖頭,如果前輩確見過他,那便甚麼也不用做,晚輩自會退下。”
男人半斂的眸子抬起,冷淡的目光掃向她。“別人不知你來曆,你當我也不知?”見少女肩膀避縮,眸光閃爍,他漠然道:“你走罷。”
妙兒雙拳一緊,朝前踏了一步,道:“前輩……”
男人目光驟冷,食指於桌案上輕輕一叩,就見他麵前那盞香茗之中,倏地晃將出一顆水珠,那水珠躍動於空中,被窗欞外灑進的陽光一照,便就如一顆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彈,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男人袖袍微揚,水珠似活了一般,倏地朝少女飛去。
妙兒心下一凜,皓腕一轉,紅綾如一團烈焰撲將上去,扇向水珠,那水珠卻仿有千鈞之力,被紅綾掃到,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徑直飛來,妙兒臉色一變,撤了紅綾,側身急避。
男人目光不離書卷,左袖輕輕一揚,便見那水珠仿受了他的驅使,於半空急轉而下,又朝少女飛去。
妙兒急道:“前輩,晚輩並非有意冒犯!”她揮出紅綾,卷住東首的廳柱,使勁一躍,借力斜斜飛出,轉眼便繞到了柱後。
水珠追著她,噗一聲撞到了柱上,妙兒還未及鬆一口氣,便見那水珠又自柱中穿出,向她迎麵撲來。
而這徑深兩尺的廳柱之上,赫然已多出了一個洞眼!
妙兒大駭,手腕急顫,將那紅綾堆堆疊疊,織成綿密蛛網護在身前。
水珠甫一撞到網上,便轟一聲炸開,隻聽聲聲布帛撕裂之音響徹大殿,層層紅綾皆被絞了個粉碎,一時間,大殿之內猶如下了一蓬紅雨。
紅雨之中,少女悶哼一聲,直直往後倒飛出去,撞到殿牆之上。她捂著胸口坐起,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一雙美目裏滿是倉惶。
書卷又翻將過去一頁,男人優雅的端起茶盞,遞到唇邊輕泯了一口,漠然道:“出去。”
少女扶牆而起,顫聲道:“多謝前輩……手下留情。”此時她鬢發散亂,衣衫破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狼狽不堪,連同腳踝上係著的那一串金鈴,也是一抖一顫,亂了音色。
她來到男人跟前,半伏下身子盯著對方的眼睛,聲音裏帶了一絲乞求之色。“前輩……”
男人合上書卷,兩道冰淩也似的目光直射向她,妙兒一被他目光罩住,眸光竟再也移不開去。
她尖利的指甲刺進掌心,完全無法置信眼前之事——自己的攝魂之術,竟反噬了回來!
如果適才她隻是害怕,此時便就是極端的恐懼了,她的身子僵若雕石,雙腳也猶被灌鉛,隻有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鬢角流淌下來,沾濕了衣襟。
她此時才深深知曉,憑自己的修為無論如何也是鬥不過對方,今日之事,若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
男人移開目光,重新執起書卷,卻淡漠的聲音裏已帶上了濃濃不悅,他第三次向她出言警告道:“出去。”
妙兒重獲自由,怎敢再有片刻逗留,當即逃也似的奔向大門,避他如毒蛇猛獸,待跨出門檻,她才發現全身上下,已漿濕了一層冷汗。
這個男人,太可怕了!
趙鈺招之惹之,如何能全身而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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