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28 更新時間:14-02-24 18:32
孫叔業待要開口,白雁聲道:“等下,孫宗主,麻煩請其他人先出去。”
祠堂裏的人十分不滿,都大聲喧嘩起來。
孫叔業忽然舉起手臂,他形容清羸,弱不禁風,但在族中卻相當有威勢,眾人望見,聲音都漸漸低下去,孫叔業道:“我與白典簽說話,你們先出去。”
先前領頭的彪形大漢道:“宗主,若是這兩人與你為難,怎麼辦?”
白雁聲張開雙臂,道:“我倆身上的兵器都叫你們搜去了,如今手無寸鐵,身在險地,拿什麼威懾宗主?你們大可放心,我與宗主說完話就走。”
那大漢依然十分警覺,道:“有人身無寸鐵亦可來去自如。”
孫叔業見沒完沒了,連忙擺手道:“這樣吧,季仁你守在門口,其它人都出去。”
眾人無奈都魚貫而出,隻有孫季仁執大刀背對三人站在門口,宛然一堵門神。
孫叔業看向雁聲,搖曳的燭火中,一雙狹長鳳目隻覺精光內斂,玄遠冷峻,開口道:“我們並無歹意,隻想告訴上麵的人,加賦五成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五成?不是三成嗎?”雁聲脫口而出。子鶯在後麵拉了拉他衣角,他忽然明白了。
古往今來,從沒有按規定收賦的事。以大夏朝為例,開國之初定什一稅,即十中取一,並且規定永不加賦,然而未至中朝,便已收到十之二三。苛捐雜役更數不勝數。若為地主,尚可支撐,若為佃戶,又要被地主抽走一半,剩下的收成甚至不夠自己的口糧。
他畢竟隻是典簽不是倉戶,不知加賦五成單是臨溪縣一縣還是東平郡都如此。想來官場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若不額外加賦,這些官吏的嚼裹用度都從哪裏來,隻靠俸祿又怎麼撐起那樣的排場?
孫叔業見他沉默不語,目光愈冷,道:“白典簽這樣就不能做主了?”
白雁聲迎上他目光,道:“宗主可知為何加賦?”
孫叔業輕笑一聲,道:“益州亂離已久,公私虛耗,萬裏資糧,未易可得。這仗有得打,可是我若是給你抽走十之七八的口糧,不到明春,臨溪就餓殍遍野,屍身蹈籍。”
他雖有誇大的嫌疑,但是雁聲想到那些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鄉人,卻不忍去駁他,隻道:“宗主有沒有想過,抗糧之事可大可小。遠的不說,崇明九年,富陽薛氏舉宗起義,揚州刺史率眾擊之,薛氏潰敗,男女無少長皆赴江水死,水為之不流。”
孫叔業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兩頰染上一抹嫣紅,咳畢歎道:“當今天下黔黎久經寇賊,父死兄亡,子弟淪陷,十室而九,白骨不收,這世道縱然苟活,又有何生趣可言?朝廷之師本該保民安境,卻年年無功,反從小民口中掠食。士族在朝爭權奪利,居官聚斂無度,在野求田問舍。天下並非一家之天下,說不定明朝孟燁的兵就打過來,這樣的朝廷,護它又有何益?”他說到最後幾乎是帶著嘲諷的語氣。
雁聲最怕的就是這種人,他控訴的絕非一人一事,而是不公平的世道,天下積弊,實非一朝而成。他無言以對,子鶯卻忽然開口道:“孫宗主,臨溪是否有人新近流徙至此?”
孫叔業一愣,旋即了悟,道:“你懷疑我被人挑撥,聚眾作亂?”
子鶯不依不饒道:“不然,那山上的武備是何人所為?城外溝渠是何人所開?那可都是最近才修的。”
孫叔業目光閃爍,一時不能回答。
雁聲得他一打岔,略整思路,慨然道:“孫宗主,你方才所說,雁聲都深以為然。隻是牢騷的話也不必再說了。我來之前,傅大人已命精兵把守要隘,箭在弦上。所謂好死不如賴活著。我為孫氏計,宗主平息眾人,解除武備,將臨溪令交與我帶走,今秋賦稅,按規矩來,常賦之上再加三成,十中取四,絕不多收一厘一毫,此事就此揭過,權當沒有發生,你看可好?”
他條件開得大方,這世道若處處有陽關大道好走,何必逼上梁山,正因為條件好,更讓人懷疑,孫叔業不由思量起來。
一直站在門口傾聽的孫季仁卻嚷起來:“宗主,不能聽他的,當官的都是一丘之貉。放走臨溪令,我們手裏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好比授首之寇,豈容緩斧?如今奸吏峰起,符書一下,罪及比伍,舉族皆夷啊。”
不想他粗人一個,腹中也有些文墨,說出口的話倒還有些道理,戕官無異與謀反,這要是有心構陷確實是可夷九族的大罪。子鶯冷哼一聲,道:“那你說怎麼辦?”
孫季仁叫他一噎,一時也想不出頭緒。
子鶯道:“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無期運,雖項籍之力終亦敗亡。你以為你振臂一呼,天下都聽你的了?三吳內地,非用兵之所,況以偏隅一郡,何能為役?不自量力,以卵擊石。”
孫季仁麵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恨不得把這陰陽怪氣的小娘皮一刀砍了清靜。
孫叔業雙眉糾結亦是思索良久,勉強笑道:“這可真是千古艱難惟一死了。白典簽的話不知能有幾成做數?”
白雁聲胸口熱血上湧,目光凜然一掃,朗聲道:“家祖是淮南侯白簡,素以狹義傳世。典簽雖然人微言輕,但雁聲一言既出,重於千金。”
他話音裏有逼人氣勢,叫人不由既敬且畏,孫叔業想坐困愁城倒不如放手一搏,然而他肩負一族之命,到底不敢輕信,道:“口說無憑,白典簽敢立下字據嗎?”
白雁聲爽朗一笑:“有何不敢?”
於是孫叔業忙叫人抬進幾案和筆墨紙硯來。白雁聲大手一揮,筆走遊龍,字字如金錯刀,孫叔業在一旁看得入迷,隻覺步步驚心,見他筆鋒一收,不由對這少年另眼相看起來。
子鶯遠遠站著,一手叉腰,似在暗中盤算什麼。
白雁聲寫好了擲下筆管,伸手習慣性往腰間一摸,卻摸了個空,便笑道:“我那隨身寶劍是荊州刺史裴秀所贈,便質押在孫宗主這裏吧。”
孫叔業大喜過望,道:“如此甚好。”
子鶯道:“孫宗主快將臨溪令帶來吧。”
孫叔業點頭,命孫季仁去請人,白雁聲見他們如此幹脆,又怕他們玩花招,臨溪令出事,便讓子鶯也跟著去,正合了他的心意。祠堂中隻剩兩人之時,雁聲溫聲道:“孫宗主,此間無人,事情前因後果能否再與雁聲詳說,我始終覺得這裏麵有些蹊蹺。”
子鶯隨孫季仁去看臨溪令。彼時天已全黑,山風習習,但見小巷蜿蜒,青石板路,家家雖然都是茅草覆頂,白粉塗牆,然而門戶整潔,不見一點寒酸氣。有的板扉未關嚴實,有鄉人好奇探頭來看,叫孫季仁斜眼一睨,又縮回門內。戶戶門前有水流過,點著鬆煙火把,抬頭望去,山坡上燎原一片,竟然不知是天上星光還是人間燈火。
在狹窄的小巷走了一盞茶的功夫,麵前豁然開朗,隻見一塊平地之上,立著一處高大府衙,門口兩隻石獅子,一麵登聞鼓,高懸一匾上書:臨溪府三個字。門口更是燈火輝煌,幾十人明火執仗、帶刀帶箭將府邸團團圍住。
孫季仁向帶頭之人說了幾句俚語,那些人便開了門讓他和子鶯進去。府裏與東平任何一處府衙並無二致,都是窯林瓊樹、窮極奢侈,孫季仁停下腳步,指著照壁後麵一座碩大的太湖石假山道:“你知道那塊石頭是怎麼拉上山的嗎?為了那塊石頭摔死了多少人?”
子鶯心酸難言,旋即越過他往府裏更深處行走。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大堂,見正中坐著一個五旬老頭,官袍在身,正伏在桌上打瞌睡,雙手抱圈,懷裏抱著個四方四正的東西,子鶯仔細一看正是官印。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頭,踱到孫季仁麵前,小聲說了幾句,孫季仁麵上露出驚訝懷疑之色,片刻即消散開去。
孫季仁故意重步走上堂去,臨溪令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抬頭一看來人,一邊抱緊官印一邊哆哆嗦嗦。孫季仁忍氣吞聲道:“趙大人,東平府有人接你來了,你可以走了。”
臨溪令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道:“在哪裏,在哪裏?”
孫季仁一指孟子鶯,道:“我家宗主說了,大人可以帶家眷離開了。”他說完這話手一伸將臨溪令懷裏的官印奪走。
“我的印,我的印。”臨溪令伸長了手臂去夠,卻怎麼也夠不著。“這印把子可就是我的命根子,我要一齊帶走。”
孫季仁正色道:“大人,這方印保存在縣衙裏更安全。你想,路上要是丟了怎麼辦,被賊人搶了怎麼辦?縣衙就是你的家,什麼寶貝比放在自個家裏更妥當呢?”
子鶯在下麵忍笑忍得辛苦。
臨溪令不知為啥覺得腦瓜不夠用了,他一想這說得也有道理,就不再去爭,對後堂高叫一聲:“快點出來,回東平去了。”
子鶯一時好奇,往他身後看去,過了一會隻聽悉悉索索的裙擺聲,從後麵陸續走出七八個鶯鶯燕燕,嫋嫋娜娜,身上都帶著大包小包圍著臨溪令泣語。
子鶯咂舌,道:“這難道都是大人的家眷?”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寶刀未老豔福不淺雲雲。
孫季仁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大喝一聲:“閉嘴,都走了。”
於是眾佳麗雨收雲散,紛紛爭著挽著臨溪令步下大堂。孫季仁帶了他們出府,又犯愁了,這可怎麼走?
孟子鶯問道:“可有馬車?”
孫季仁道:“府衙有一輛,可也塞不下這麼多人。”
孟子鶯冷笑道:“趙大人與我們騎馬,其餘人,塞不下就跟著走回去。”
他話聲不大不小,那些鶯鶯燕燕聽見了一時哭聲震天,臨溪令抖著白胡子在旁一迭聲安慰,子鶯瞬間覺得牙酸起來。他陪在旁幹等了一會,給吵得頭上青筋暴現,簡直就想揍人。見孫季仁叫來個車夫,趕了輛香味熏人的馬車過來,連忙迎過去。
也就是那一瞬間的功夫,車夫飛身而起,袖中一點寒光,越過子鶯,直指臨溪令。
“小心”子鶯大叫一聲。
於是尖叫聲刺破夜空,那人一刺不中,又再回身,子鶯手無寸鐵,就近一掌推了個女人過去,頓時鮮血四濺,粉麵成灰。子鶯揉身而上,赤手空拳與那人鬥在一起,過了十餘招,他心下一竦,肝膽俱驚,厲聲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一身黑衣,麵上僵硬,顯是易容,長劍刺中子鶯手臂,他瘋了一般不退反進,步步緊逼,反把對手駭了一駭。
此時孫季仁也反應過來,提刀加入陣中,鬥了一會,那人約莫失手已成定局,返身一躍,跳上屋瓦,踩著房脊遁去。
子鶯也隨著他跳上高處,孫季仁不會輕功,但熟門熟路,在地下緊追不放。
子鶯目中怒火簡直要噴薄而出,一路窮追不舍,但苦於手中沒有暗器兵刃,他往地下掃了一眼,忽見前方就是祠堂,祠堂前麵堆著一堆雜物,頂上麵真是他的琴囊。
他心中狂喜,大笑出聲,短嘯道:“春雷琴來。”一手成爪,那琴囊相隔百尺竟然越空飛到他手裏。
孫季仁在下麵看見他這般隔空取物,心中頓凜。
皮質琴囊到他手裏便四分五裂,露出一具黑灰色的仲尼式七弦琴,子鶯一手抱琴,一手往弦上拂去,那龍齦處射出三隻小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方之人射去。那人身形一頓,湛湛避過,誰料子鶯緊接著又是兩拂,未及喘氣奪命六箭隨後又到,便隻見劍光閃爍,叮當聲不絕於耳。
打鬥之聲驚動了祠堂裏麵的雁聲和孫叔業,兩人奔出祠堂,雁聲抬頭望去,隻見頭頂上,子鶯與一人相距不過十步之遙,子鶯氣息紛亂,立身不穩,那人笑道:“以為是貨真價實的連瑣指法,原來不過三瑣,憑這點皮毛也敢來追我?”
雁聲手裏正拿著一支筆,劈手擲去,那人身子一閃,消失在夜色中,子鶯身子一歪,從上麵摔下來,雁聲不顧瓦片紛飛,衝過去接住他。見他口角流血,雙目緊閉,麵色慘白,連忙把住他脈門,將真氣輸入他體內。過了半盞茶功夫,見他醒轉過來,掙紮下地,道:“我沒事,臨溪令呢?”
大家都回頭看孫季仁,他道:“平安無事,隻是死了個小妾。”
子鶯鬆了口氣,雁聲還不知怎麼回事,忽見孫季仁邁前一步,聲音中有些不明所以的激動:“那把琴,你莫非是襄陽大俠雷振前輩的兒子?”
子鶯一怔。孫季仁見他默認,更加激動,語無倫次道:“原來是你,我說怎麼就有點麵熟。崇明九年,五胡圍困襄陽,守城將領為了自保,夜墜城下投靠敵軍,彼時雷大俠在城裏,組織抗敵,身邊常帶著一個孩子,就是你吧。”
子鶯聽他提起襄陽舊事,心中沉痛,腳下一個趔趄,雁聲一把將他摟住,隻聽他茫然道:“襄陽嗎?原來是故人。雷震是我師父,可惜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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