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一回 七夕野渡伊人如水(上)

章節字數:3228  更新時間:14-05-11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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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東去,送走幾片殘雲;扁舟西來,追逐一輪落日。

    柳如是穿了一襲淡藕色文士長衫,於船頭盈盈而立。前方不遠,隱約看得見一處荒涼野渡,薄薄的暮氣裏橫著三五條大船。待到近時,才發現岸邊還擺了些桌椅,夕暉殘燼下,七八個人正頻頻舉杯,相談甚歡的模樣。其中一位恰好來了興致,長身邀夜,大聲吟誦。那些微醺詩句,斷斷續續,在江麵上隨風飄蕩。

    柳如是忍不住微笑。上回見他這樣意氣風發,還是兩年之前,在草衣道人家裏初次相會。記得那日,他一口氣連作了十六首絕句,雖然自嘲是老夫聊發了少年狂,可眼角眉梢,實在難掩得意之色。而再相見時,去年初冬,他卻蒼老了許多。說起來,半野堂的沉悶,忘虞河的清冷,也著實讓人難過。於是才陪他一起踏雪尋梅,一起寒洲冷釣,一起煮酒吟詩,一起品茶論道。我聞樓上,每每憑窗望著他略顯孤寂的背影,總會憧憬:若能如此一世,也是甚好。

    隻可惜天不遂人願。誰又曾想,半路竟殺出來個勞什子巴蜀藩王。這姓朱的,先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了一通兒,那言辭犀利如刀,割得人鮮血淋淋。接著又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分明是劉備進鹽店,卻弄得好似來施舍。本想他老於世故,不會輕易就範。豈料他幾乎沒半點猶豫,便欣然入轂。轉天就隨著那來曆尚且成疑的什麼勇郡王,一道登船西去了。

    臨別之夜,他的背影在我聞樓下停住,轉身,大聲問了一句:“同赴錦官,可否?”

    月涼如水,萬籟俱寂。

    柳如是低頭看著江麵,那裏隻有一道模糊的黑影,漸漸溶化在水底。

    “最後還是追了來,飛蛾撲火般……”

    伊人喃喃自語,明白自己已然習慣了清晨倚窗看他的笑顏,傍晚憑欄送他的背影。明白自己已然二十有四,已然嚐過太多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所以盡管他年近花甲,盡管要入亂川,盡管那藩王可惡……這一趟,都必須義無返顧了。

    正胡思亂想著,小船靠了岸。柳如是慢慢抬起頭,目光與那吟詩之人相對,隨即,便是酒杯墜地清脆的聲響。

    這一年,是崇禎十四年,算不上什麼好年。

    正月裏,先薨了三個王爺。闖賊李自成在洛陽,將福王朱常洵跟幾隻倒黴的鹿一鍋燴了,和手下的弟兄們分而食之;黃虎張獻忠在襄陽,把襄王朱翊銘和貴陽王朱常法一並砍了,之後又放了把火,焚屍滅跡。

    二月清明,吳中大旱,飛蝗遮天,流丐塞道,災民如潮。

    四月芒種,山東有個闖賊的本家,名喚李青山的,火上添油,揭竿而起,帶著人劫斷了漕運。

    六月大暑,遼東的洪承疇和滿清的皇太極打了一仗。旬月間,十三萬明營官軍,傷亡五萬三千有餘。

    多災多難的一年啊,眼下終於熬過了大半。在七月初七這晚,輕舟簡從的秦淮名妓柳如是,到底還是追上了躊躇滿誌的江左三大家之首,錢牧齋。

    “此行咱們先到開縣,小王爺要北上山中,去尋一位俠隱。想來耽誤不了幾日。適逢代總兵楊瑞宇從雲陽來,以後在四川的事情,少不得要他幫襯……”

    錢牧齋捋著須,在船艙裏踱來踱去,散著酒氣。紅燭搖曳,柳如是安坐在一旁,嘴角噙著笑,靜若處子。

    “唉,想當年身在中樞,振臂一呼,應者雲集,那是何等威風!怎知今時今日,卻要對個小小的代總兵……若非王爺待我甚厚,哼!恨隻恨老夫生來愚直,官場中那些互相排擠,彼此傾軋的手段,著實摸不到門路。所以才被奸賊溫體仁構陷,不但丟官罷職,還白白受了一頓廷杖,險些扔了這條性命;笑隻笑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溫賊啊溫賊,你終究落個淒涼下場!而老夫,雖已人到暮年,卻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一展抱負,哈哈——”

    錢牧齋快意疾言,不提防一個酒嗝反上來,猛然間噎住笑聲,憋得滿麵通紅。柳如是忙奉上茶盞,又輕撫其背,嗔怪道:“先生慢來,先生慢來!”

    錢牧齋一口氣喝光了杯中香茗,方稍稍緩解,咳嗽了兩聲,繼續道:“這幾日,與承勇郡王爺朝夕相處,論及政治,每每有醍醐灌頂之感。小王爺年紀雖輕,見識卻十分卓著。對當下大勢,更看得透徹深遠:如今獻賊趨皖地,闖賊困河南,四川餘下皆老弱病殘,此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加之溫奸已死,楊帥自戕,張相又要隱退,倘若趁此時節,能於肅清蜀地一事上稍有建樹,那就……嘿……”

    錢牧齋說話間眉飛色舞,意氣十足。而柳如是卻秀額微蹙,顯然別有擔心:想那皇家宗法甚嚴,且不說“私結官宦”,單單“擅離封地”一條,便為逆罪。此番行去,也不知是福是禍。

    那錢牧齋拍了拍柳如是的手背,毫不在意道:“成大事者,何拘小節……如是,我知你心中疑惑。但今次入川,決非我貪權戀官。隻因小王爺那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實在振聾發聵,如當頭棒喝一般。想我錢牧齋,人稱江左大家,詩文並著於世,又被推為東林領袖。可數十年來,真正為天下,為蒼生做過些什麼呢?眼見大廈將傾,我不能鞠躬盡瘁,以身許國。反而蜷居半野堂,貪歡飲醉,舞文逸墨,蹉跎時光,實在有負平生所學,有負東林學子所望。若將來一天,被天下人戳脊而罵,嘲叱唾視,豈不悲哉!”

    錢牧齋講到激昂之處,雙拳緊握,兩頰微顫,菊紋老眼中竟隱隱有淚光閃爍。

    柳如是斂容正色,款款起身,朝錢牧齋行了一禮,沉聲說道:“柳隱受教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果然警句,發人深省。二月裏蝗災自吳江起,到四月已經北上山東,南下湖廣。內有流賊從四川一路打到河南,連襄陽洛陽都陷落了,還有幾位親王殉國。外有滿清兵圍鬆山,錦州……這山河,怕是要徹底糜爛了——受之,若當真無力回天,你可願意與大明朝同存共亡嗎?”

    錢牧齋跺了跺腳,恨恨地揮拳道:“那是自然!老夫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鬼!”

    柳如是於是再拜,凜然道:“願與君共赴之。”

    這廂嬌聲未落,忽一人推門而入,邊笑邊道:“都說‘章台柳隱,風骨嶒峻’,果然名不虛傳!”

    柳如是初聞此言,黛眉一挑。但見進來的正是蜀王朱至澍的二兒子,承勇郡王朱平栯,便低下頭,默默隨錢牧齋一起行禮。

    這朱平栯剛及弱冠,生得身材魁偉,器宇軒昂。同朽邁的錢牧齋站在一處,恰似翠柏壓枯鬆,倒也相映成趣。

    “這是蘇州來的,嚐一嚐,權當過節了。”

    朱平栯說著,將手上托著的漆木盤子遞給錢牧齋。那盤子裏堆著四色巧果,樣子甚是精致誘人。

    錢牧齋連聲稱謝,雙手捧過漆盤,先往柳如是麵前送去。柳如是一手輕輕挽起衣袖,另一手隻用兩根玉指拈了塊巧果,也不急著入口。

    朱平栯饒有興致地看著眉目低垂的柳如是,又道:“本王聽聞,秦淮八豔,柳隱詩文第一。今夜恰好‘織女來會牛郎’,柳大家是否該作上一首,以應此景呢?”

    這勇郡王一邊說,一邊還拍了拍錢牧齋的肩膀。錢老先生漲了臉,訕笑著偷瞄柳如是。柳如是麵色淡然,道:“柳隱才拙,今夜思無好句,但望恕罪。所幸有王爺錦心繡口,想必也不會辜負了這等佳節良宵。”說話間卻將指上那塊可憐的巧果丟下,壓得錢牧齋手中的漆盤一沉。

    “也罷,拋磚引玉之事,本王最擅——”

    朱平栯撇著嘴笑道,隨後來回踱了幾步,思索片刻。

    “月洗墨衣寒,獨自憑欄。奈何相聚亦無言。別過卻時時念念,把淚輕彈。初見想當年,一麵因緣。蹉跎歲月不堪言。隻盼著朝朝暮暮——”

    一首七夕詞眼看吟完,不想卻被一陣急促登船的腳步聲打斷。緊接著,門外有人報道:“王爺,陸上出事了!”

    朱平栯皺了皺眉,似乎想起了什麼,也沒管錢柳二人,甩著袖子,徑直走了。錢牧齋急忙跟出去,轉眼又回來,把手裏的漆盤放在木幾上。看看柳如是,欲言又止,到底還是匆匆離去。

    船艙裏隻剩下柳如是一個人,她慢慢走到窗邊,用纖指輕輕敲打著窗欞,喃喃道:“這破爛詞,倒直白的緊……”

    江風癡癡揚起她的衣袖,伊人飄然仿若仙子下凡。

    乞巧過後,一連數日,白晝裏仍舊豔陽千裏,旱熱無比。一入夜,卻愁雲密布,遮星蔽月。更奇的是,雖然每每烏雲翻滾,勢欲摧天,但竟從未漏下過半點雨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柳如是也驚心於這怪異的天象,待要與人說話排解,可西進的船隊幾天都沒有靠岸。她自己又獨占一船,在大江之上,錢牧齋也不方便往來。

    等到第六日,終於泊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另有十數條大船沿江追趕上來。兩邊相交,各自掛上旗號:銀邊白底黑描,都是一個大大的“富”字。

    柳如是起初並沒在意。這成都豪商富家,她早有耳聞。朱平栯既是蜀王二子,身在富家船上也不足為奇。直到跟隨錢牧齋登上朱平栯乘坐的主船赴宴時,她才著實吃了一驚——

    “賽賽,白門,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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