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85 更新時間：14-06-04 22:33
蕭百泉的庭院，永遠停留在秋天。
草枯黃，花凋謝，一派肅殺。樹是半死不活的，風是凜冽的，殺氣重重。
柳玄已看見了那個佇立在枯樹下的黃袍劍客。
“蕭先生。”柳玄遠遠的叫了一聲，似乎不敢靠近。
背對著少年的，是一個頭發微白的中年人，身形高大而修長。背影蕭瑟，落寞。似有解不開的憂愁。
柳玄站著，一動不動，在等待著蕭百泉的反應。
他亦不懂。似為聽聞，整個人仿佛與自然融為了一體。
柳玄恭敬的站著，眉頭微皺，卻不敢表現出來。明明對麵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他卻感到巨大的壓力，下意識的提防於他。
他究竟殺了多少人？
殺的是怎麼樣的人？
殺人之後，是不是和現在一樣的冷靜？
也許，蕭百泉現在，正是想殺了柳玄。
劍氣！
飽飲鮮血，藏於匣中的絕世名劍！
與天地呼應，與天地融為一體。這樣的劍法，又怎能不無敵於天下？
蕭百泉歎息，微微地歎息。
他是不是感覺到了時光的不斷流散，生命的——無可挽回的流失？
可是，他正壯年，他登高一呼，天下響應！
他為何竟如此悲觀，如此甘於平凡，寂寞？
然後，蕭百泉轉過了身子，麵對著柳玄。
柳玄看著他，微笑。
“你若真的想走，最好與我爹爹好好的告別。”
“本當如此——”
“我也正打算如此。”
這是方才他與小柒的對話。
小柒的語氣中總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她覺得——柳玄的辭行是不可能成功的。到時候肯定會碰一鼻子灰，然後灰頭土臉的回來見自己。
柳玄自己也知道成功的幾率很渺茫，但他卻決心試一試。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到底成不成功？
所以，他就站在了這裏，站在了這個隨時準備殺人，隨時準備被殺的庭院裏麵。
蕭百泉正看著他，一種冷淡而疏離的目光。但一個時辰前，他看柳玄還是惺惺相惜的欣賞的目光。他是不是已經知道柳玄要離開了？
離開，就意味著背叛。
蕭百泉在此地隱居，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要走了？”柳玄正看著他的眼睛。
“是。”柳玄的回答簡單而有力。
但柳玄，並沒有看他的眼睛。
而在看他的手，和他手中的劍。
事實上，柳玄看到的隻是一個黃布包裹的包袱而已。
但他卻有種直覺，奇怪的直覺。
裏麵的是一柄劍，一柄可以殺了他的劍。
天上地下，也隻有這把劍能夠殺了他。
對這把不知形狀的劍，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尊敬。
蕭百泉的手指微動，似乎要有了動作。
是要出手了嗎？
柳玄的瞳孔微微收縮，在想是不是應該拚一把？
蕭百泉行事高深莫測，突然出手，製住這個一心想要離開的少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隻是微動而已。
蕭百泉並沒有出手，他甚至還移開了目光。
正看著這蕭條的庭院——
“你在看我的劍？”蕭百泉隨意的問了一句。
柳玄微笑，道：“那一定是柄名劍。”
“你錯了。”
“哦？”
“這柄劍沒有名氣，也沒有名字。”
“無名之劍？”
蕭百泉的眼中出現了尊敬之色，看著手中的劍，道：“這柄劍叫做無名。”
柳玄微笑道：“無名的劍，也可以變得有名。”
蕭百泉道：“但死在劍下的名人卻不少。”
柳玄道：“無名的劍，不起眼的劍，想必很少會引人注意。”
“出手的時候，勝算也會大一些。”
蕭百泉笑道：“它倒是真的沒有名氣，至今為止，沒有人完整的看到過它。”
柳玄直視他的眼睛，道：“那你呢？”
“我是握劍的人，不是人。”
“這柄劍不少一件物品，而是我的戰友，兄弟！”
冷寂的庭院，握劍的劍客。
有著說不出的壓力。
但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柳玄道：“在下叨擾先生多日，給先生帶來諸多不便，多謝先生收容。”
他忽然變得特別客氣。
他隻希望蕭百泉讓他走，趕他走也好！
蕭百泉沒有反應。
柳玄隻有繼續說——
“今日特來辭行——”
蕭百泉冷笑。
“還望先生答應。”
蕭百泉已在冷冷的看著他。
便與他對視！
謙和，暗藏機鋒。
蕭百泉忽然笑了，道：“你很好。”
“我哪裏好？”
“你哪裏都好。”
又陷入了沉寂之中。今日的氣氛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殺人的人，是不是總會有一些奇怪？
蕭百泉的目光漸漸沉寂了下去，道：“我老了。”
這一句話，實在是說的莫名其妙。
柳玄回答的更加風馬牛不相及——
“先生的女兒已長大成人。”
想到了自己機靈可愛的女兒，蕭百泉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柳玄看著他，道：“先生驚才絕豔，舉世無雙，世間的凡夫俗子，哪裏能夠比得上？”
蕭百泉道：“我如今隻剩一個平凡的老人。”
柳玄不說話了。
“我這裏平日就冷清的很，就連小柒那丫頭也不肯到這個陰森森的鬼地方來見我。”
一個時辰前，正是晚飯的時候，大家在廳堂上用飯。氣氛很是和氣，蕭百泉的確是一個合格的東道主，禮節俱全。
柳玄垂下了頭。
蕭百泉的確孤獨，蕭百泉的確寂寞。
但這樣的孤寂，豈非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完全可以“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完全可以相擁“五花馬千金裘”，完全可以“呼兒將出換美酒”！
但這樣的萬古愁，又怎麼比得上現在的孤寂愁苦？
“每日裏平淡枯燥的生活——”
粗糙的樹幹，長久的年月，有多少時光，是獨自一人漫漫度過的？
然後，蕭百泉向柳玄走了過來。
腳步踏在冰冷而堅實的土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音——普通人走路時發出的聲音。
柳玄走路時發出的聲音很輕，如果沒有聲音，他會更加滿意。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但蕭百泉這個隱世高手，卻沒有這個習慣。也許有，但是早已改了。他是不是真的習慣了這種平靜的生活？
柳玄忽然覺得有了擊倒他的把握！
蕭百泉已走了過來，道：“這倒也是一個老年人該有的正常生活。”
柳玄不一樣，他正少年，他有雄心壯誌，他對外麵多姿多彩的生活充滿了渴望。
烈酒快劍，信馬由韁，碧天黃沙！
他並不是不能忍受寂寞，隻是不想浪費大好的時光。
蕭百泉看著他，似乎已經把他看透，字字如針——
“你的武功不錯，。但就是太浮躁，靜不下來。”
柳玄苦笑，他隻有承認。
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就比不上蕭百泉，就算是厭世的蕭百泉都比不上。
“你若能安安靜靜的過一段平凡日子，對你肯定很有好處。”
柳玄冷笑，語氣愈發恭敬，道：“人正少年，難得如此，人生有幾個少年，可以揮霍。先生少年的時候，不知如何？”
“我？”蕭百泉似在回憶。
但很快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可鬧騰的很。”
“家裏人都拿我沒有辦法，但又打不過我，打得過我的，又懶得管我。”
少年的回憶，總是令人難忘的。
柳玄笑而不語。
蕭百泉道：“如此說來，倒也怪不得你。”
他們已開始散步。散步的意思是——慢慢的走。
他們走的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要仔細考慮過。
什麼時候踏出，踏出多少距離，落在哪裏。
柳玄從未這樣走過路，也未曾聽見過這樣靜的聲音。
蕭百泉道：“小柒這丫頭，似乎對你有點意思。”
想起了剛才的擁抱，想起了剛才的親吻，柳玄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一樣。他重重的歎息了一聲，道：“但在下卻不敢有絲毫的非分之想。”
“是麼？”蕭百泉冷不丁的回了一句。
柳玄苦笑，道：“在下不敢。”
蕭百泉冷哼一聲，道：
“虎毒不食子，你若真的成了我的女婿，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柳玄反問：“真的？”
蕭百泉爽朗一笑，道：“我會待你如子，傾囊相授。”
柳玄忽然站住不動了，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
蕭百泉也隻有停了下來。
柳玄道：“在下可否求先生一事？”
蕭百泉想也不想，道：“好。”
“求先生以後莫要再提起此事——”
“否則在下就是逃道天涯海角，也要逃走的。”
蕭百泉板起了臉，道：“不好。”
柳玄垂下了頭，道：“那怎麼辦。”
蕭百泉道：“不怎麼辦。”
“不怎麼辦是什麼意思？”
“就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的意思。”
柳玄閉上了嘴，不說話了。
蕭百泉道：“你什麼時候走？”
柳玄隻有說話，道：“先生同意的時候。”
“我若不同意呢？”
“我這些就等到先生同意的時候走。”
蕭百泉點頭，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想到了一個絕頂聰明的辦法。”
柳玄隻有苦笑，道：“先生什麼時候會同意？”
“等到同意的時候，自然會同意。”
柳玄道：“那現在，我們該幹什麼。”
蕭百泉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當然是喝酒。”
“什麼酒？”
“送別酒？”
“斷頭酒？”
“也許。”蕭百泉笑的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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