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54 更新時間：14-06-21 04:14
B市。火車站。七月。1996。
薑母拖著個巨大的紅藍白三色編織袋，背上背了個鼓鼓囊囊的、脫了色、拉鏈扣子也都掉光了的黑色背包。她用她新買的大紅色緞帶紮著辮子的末梢，在火車汙濁炎熱的車廂裏悶了兩天一夜，濕得像是能擠出水來。
她手裏還牽了個五歲大的男童。他不吵不鬧，用那雙清澈得像琉璃珠似的眸子，將周圍對他來說全新的城市一角，靜靜地打量了一番。
他就是薑祁安。
薑祁安頂著個再普通不過的寸頭，一件灰色的棉質短袖T恤，胸膛上彩印的圖畫掉了個七七八八，看不清原樣；下麵是一條青藍色的七分棉褲，膝蓋處磨損得厲害，圈子裏顏色掉了一個碼；腳上是洗的發白的膠鞋，看得出是很用心刷過的，不知道是被誰踩了一腳，左邊鞋頭一塊黑印，黑得刺眼。
七月的B市本就是夏日，火車站裏人來人往，更是悶熱得能讓人悶暈過去。薑母拖著薑祁安的手，順著人潮往門外走去。
門外空氣要清新很多，跟門內比起來的話。薑祁安本就單薄的唇被他抿得更緊了，左手將緊得不能再緊的背包帶子又再拉緊了些。他還是緊張的。
正是下午，日頭正高。1996年的B市，現代化繁華的影子也已泛濫開來。陽光鋪了一層，在擁擠的車身上拋光，晃眼十分。人潮來往，路邊緊緊密密地停了一排青黃相間的出租車。整個城市透著股矜持而又混沌的氣息，憋得小小的薑祁安有點兒呼吸不過來。
薑母站在馬路牙子上，衝著馬路對麵張望。正停在他們麵前的那輛出租車突然將衝著他們的窗戶搖了下來，一陣涼氣湧了出來，衝淡了炙熱的暑氣。薑母帶著淳樸的笑疑惑地看了過去，就看到裏麵的司機探身向他們，小眼睛眯成了縫，耷拉著嘴角，高挑著眉毛，帶著明顯的惡意說：“喂鄉巴佬，往邊兒上靠靠，不上車就別站那兒打擾爺做生意呐。”
薑母的笑容僵了下，操著一口四川話，拉著薑祁安往後麵退了幾步，彎了彎腰：“對……對不住啊。”
司機見她往後退了，鼻子裏無聲地哼了哼，小眼睛翻了個白眼，沒再看薑母他們一眼，就把窗戶又搖了上去。
薑母在原地尷尬得不行，握著薑祁安的小手，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突然，她眼睛亮了起來，手裏陡得加了把勁，捏得薑祁安吃痛。她緊緊盯著馬路對麵那個向他們走過來的中年男子，薑祁安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明白那人估計就是薑母曾跟他說過的二表叔。
薑祁安的二表叔薑涵，在薑家——至少在薑祁安的眼中——是個傳說。薑涵的父輩那一代，就已經遷到B市來了。薑涵更是B大的高材生，學的是古文學，聽說在B市有頭有臉的世家裏，給那家的孩子當夫子。
薑涵在那家做了五年；薑祁安父母離異後，家裏窘迫得夥食都開不下去，薑涵人好心熱，就提議讓薑母來唐家做幫傭，薑祁安和唐家二少正好同齡，還能做個伴。薑涵跟唐家夫婦提了他的想法，唐夫人挑了眉沒有發表意見，唐老爺聽了薑母的境況，本著書香門第曆代傳下來的“仁義”二字，笑嗬嗬地同意了薑涵的請求。
於是薑母和薑祁安，就在今天踏上了B市的土地。
“二哥，你來嘍。今天腙（這）麼熱嘞，你還跑起過來接我們，硬（真）是隻有弄麼麻煩你嘍。”薑母帶著近乎謙卑的笑，看著對麵白襯衫黑西褲的清瘦男人說。
薑涵笑吟吟地站在他們母子麵前，大概是書讀得多，周身透著股書卷氣，清雋像是書裏走出來的人一樣，在這三伏天裏，硬生生地將周身炙熱的暑氣給壓下去了三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掏出手帕來拭去鼻頭上因為炎熱冒出來的汗珠。
“無妨無妨，”他擺擺手笑著說，說著他伸手來接薑母手中那個汙跡斑斑的編織袋，說：“四妹我來拎吧，看起來好生沉呢，壓壞了你，阿叔還不跟我拚命啊？”
薑涵開著玩笑，薑母還在推脫：“莫事莫事，莫得弄麼重。”薑涵帶著淺淡的微笑，拿過了薑母手中的袋子。
“還真是蠻沉的呢，”薑涵笑著說，他往馬路對麵指了指，說：“走吧，車停在停車場裏，我們邊走邊說。”
“你硬是……”薑母看著薑涵手裏的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憋得一張黝黑的臉透出了幾分紅色。她張了張嘴，最後不知道說什麼，隻好呐呐地、帶著點兒手足無措地說：“那，硬是麻煩二哥了。”
薑涵隻是笑，沒有再說話。
薑祁安在一旁不言不語，一副小大人模樣；若不是他那雙琉璃似的眼，四處打量著所流露出來的好奇與驚歎，連薑涵都要以為他其實是興趣缺缺了。那雙眸子裏滿溢的靈氣，讓本就喜歡小孩子的薑涵打從心底兒喜歡，不由得會心一笑說：“這就是小安吧？”
薑祁安聞言抬頭，還是一張八風不動的小大人模樣：“二表叔好。”
那清清脆脆的聲音隻讓人高興到了心坎裏麵去，薑涵笑著說：“小安都這麼大了呀。”
薑母在一旁仍是局促得不知怎麼辦才好，隻是笑。
薑祁安抿了嘴，也不知該怎麼回應；薑涵也不介意，兀自笑著，說：“這孩子，靈氣十足，一看就是難得的好苗子。”
說到這裏，薑涵也覺得自己講薑祁安推薦給唐二少作伴讀是個正確的決定。這樣靈巧的孩子，誰不喜歡呢？薑涵想，估計像唐夫人那個挑剔偏激的性子，也會喜歡祁安的吧？就不說那個素來厚德載物的唐家當家唐老爺了。
想著想著，薑涵側頭看著薑祁安，又笑了。
七月亮得刺眼的陽光兜頭兜腦地罩下來，攏在薑祁安小小的身上，泛著明亮而耀目的光。他漂亮如琉璃珠兒的眼睛，靜靜地打量著這個對他而說完全陌生的城市——這個後來記載了他大半生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明亮的笑容、所有晶瑩的淚水、所有甜蜜的擁抱與最後那場讓人抽筋剝骨成長的別離，的城市——他眨了眨眼，長而卷翹的睫毛撲簌簌地抖落了滿眼陽光。
=========切=========
薑涵的車上已經有人坐在駕駛位上了，是個穿著藍色襯衫的平頭中年男人，的見他們來了連忙下車將他們手裏的行李接了過去。
“這是唐家的王叔，以後要去哪裏，找王叔就沒錯。這是我的四妹薑燕，這是我的侄子，薑祁安。”薑涵在一旁笑嗬嗬地介紹。
王叔笑了，在陽光下看起來非常有精神。薑祁安喜歡這樣的人，有溫暖的笑容；他仍是那張沒有什麼表情的臉，看著王叔明晃晃的白牙，說：“王叔好。”
“好，你好。”王叔笑得更開心了，雖是奇怪這薑祁安小小年紀就冷冰冰的麵無表情，但也打心裏喜歡這樣乖巧討喜的孩子。
薑涵幫薑姓母子兩人開了車門，薑母明顯緊張的過分，看著潔淨得沒有一點塵埃的皮質座椅，連看了薑涵好幾眼，最後滿臉局促地坐了進去。薑祁安睜著一雙好奇的眼，沒有說話，跟在薑母的身後坐了進去。
薑涵扶著門，笑眯眯地問薑祁安：“小安，知道怎麼扣安全帶嗎？”
薑祁安看著薑涵，搖了搖頭不說話。薑涵就伸手過來，拉過安全帶，纏過薑祁安小小的身子，扣在了鮮紅色的插銷裏。薑母在一旁睜大了眼睛看著，有樣學樣地也扣上了安全帶。薑涵笑著，說：“就是這樣的，四妹，小安，以後記得上車就要扣上安全帶哦。”
薑母笑著一迭聲地道謝，薑祁安點點頭，說：“謝謝二表叔。”
薑涵含笑，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看向王叔說：“走吧，我們回家。”
王叔笑嗬嗬地發動了車子，薑祁安透過明鏡兒般的車窗，看著窗外漸漸飛速倒退的街景，一路睜著大大的眼睛，像是怎麼都看不累似的。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看著看著睡著了，在他被薑涵搖醒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像是到了他背包裏那本劣質童話書裏、第一頁上那座城堡裏，有明媚得過分的陽光，反射著金光的潔淨玻璃，雕刻著花紋的牆壁，門前晶瑩的噴泉，還有繁盛、姹紫嫣紅的花園。
他下車站在透著悠悠古意的青石板上，像是落到了他最美好的夢境裏。
夢裏有滿眼金黃的陽光與彩色的花兒，還有一個站在他麵前，衝他溫柔微笑的小王子。
那是薑祁安，與唐修之的第一次相見。
依稀是在他心底出現了千百次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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