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臨兵  第三十二章 天衣無縫

章節字數:5172  更新時間:11-06-27 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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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垣僵跪在側,緊攥著那枚白虎玉玦,拳頭抵在地上幾乎淤積見血。玉質寒涼,如冰沁骨,猛獸利爪抵刺掌心,將叛逆者的烙印鐫刻其上,終其一生都無法泯滅。

    子昊冷眼相看,若非此人,何來昔年子嚴的叛亂?膽小文弱,每次見到他都會絮絮執手問安的五弟,所有王孫帝姬中最無危害的一個,鳳後特地留下堵塞眾臣之口的王子,竟有膽量密謀篡位、刺殺太後,更在事後瞞天過海逃出帝都,遠至宣國。

    誰是誰的棋子兵卒,誰將誰的命運顛覆?一線勝敗,劍鋒上又是誰的鮮血?長信燈下,焚盡了誰的不甘與屈從?

    自古江山多少事,勝者王侯,敗者寇。

    衛垣額前青筋隱隱突起,卻終是低下了頭,一絲陡然而起的念頭猝滅在光與暗影鋒銳的邊緣,“罪臣……明白。”

    “你不必回穿雲關,皇非計劃周詳,穿雲關他已勢在必得。如今三日之約已了,你也無需再行顧忌,直接命橫嶺一線峽川、飲馬、寒泉三處守軍發兵攻打郗國,行動要快,務必一戰定奪。”東帝的聲音溫雅清和,轉瞬抬眸,些許舊事滲入光照底處無邊的晦暗,涓滴無存,身前仍是心腹重臣,得力之將,縝密話語已全然隻是當前局勢。

    衛垣尚有些恍神,不由問了一句:“郗國?”

    子昊略微頷首,向後抬手一指,要他自去看那江山圖:“拿下郗國,即刻兵逼少陵,既要戰,便索性給他個痛快。”

    衛垣畢竟久經沙場,多年來能與皇非、姬滄等人物抗衡,自非庸才莽漢,定下了心神,立刻悟到其中關鍵。郗地小國,乃是夾於楚穆之間不足百裏之境,源自西昆侖的玉奴河流經此地,沿途沉澱下大量金砂,郗人世代以淘金為業,頗為富足。

    值此亂世,楚、穆兩國覬覦這片寶地,各自虎視眈眈,卻也正是因此,兩相持衡,彼此牽製,誰都無法順利得逞,郗國君主亦每年向雙方繳納歲供,國家勉強得以保存。

    楚攻穿雲,穆伐郗國。皇非若不為所動,非但郗國,與之相鄰的屺、鉞等國都可能淪為穆軍囊中之物;皇非若救少陵,衛垣便能趁機奪回穿雲關,同時可自郗國掠取價值不菲的純金作為戰利品,如此足以向穆王交代之前戰事的些許失利。

    不過須臾,便是一副有勝無敗的布局,但若按這般布置下去,楚穆間大戰一觸即發,卻與先前定計背道而馳,屆時掀起一天亂局卻又如何能壓製得下?

    溫言緩笑,看不透君心似海,衛垣汗透重衣,隻像是墜入深水之中無處換氣,浮不起卻也沉不下,縱橫疆場的猛將,舉國叱吒的權臣,在東帝麵前束手如同三尺孩童,再不想多留一刻,直到退出靜室,仍是絲絲刃刃心有餘悸。

    “衛將軍請留步!”一聲招呼將人神魂驚回,墨烆不知何時站在麵前,拱了拱手,“有人想請將軍過去說幾句話。”

    衛垣手中玉玦悄然落入袖內:“是何人?”

    墨烆抬手讓道:“將軍見了便知。”

    穿花過影,越過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了一泊靜湖之前。

    皓月清輝,照水流光,輕渚之畔幽然立著一名玄衣女子,如雲烏雲鬢鬆挽,幾縷青絲淡垂,她墨玉色的羅衣修逸曳地,慵然半攏肩頭,一襲清墨襯著凝脂雪玉般的肌膚,純粹的黑與淨潔的白,卻生出世間任何豔色都難見的媚冶。衛垣隻見背影,便已知來人是誰。

    無論是烈焰衝天還是朗月無塵,襄帝朝九公主更勝其母的絕世風姿,任人一朝得見,永生不能或忘。

    不料東帝與長公主雙雙皆在楚國,衛垣心中既驚且疑,躬身道:“罪臣衛垣,參見公主。”

    麵前女子優雅回頭,眉目盈笑:“將軍何罪之有?不必這般說辭,見過王兄了吧?”

    衛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趕回穆國。”

    子嬈款款移步,行至他麵前,素手纖纖,將一卷帛書托在掌心:“你此次來意墨烆已告知與我,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與你細談,那些許小事你不必憂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將府上太夫人與夫人、公子接入帝都,這本是冊封兩位夫人的禦旨誥命,但王兄顧及你在穆國行事方便,暫命擬而未發。”

    雙軸黃帛錦卷,上有丹書朱墨,下落行龍金印,衛垣對此再熟悉不過,一眼掃去,轉而抬頭,長公主清美一笑暈開在明淨的湖麵,滿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時定在了那兒。

    “如今之世,天下紛亂,諸國皆以主弱臣強,伺機而動,然王兄並非幽、襄之帝,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當深知。”子嬈徐徐輕語,衛垣麵湖而立,單手探入袖內扣住那枚白虎玉玦,隻覺掌中燥熱難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覺精神難濟,如今朝事盡付昭公,內廷囑托於我,但昭公年邁,思之令人深憂。”子嬈略略抬眸,覷見衛垣眼角無聲一跳,緩聲淡道,“五年前為與鳳後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國,你雖是穆王後親弟,但穆王後畢竟已身故數年,穆國也終究不過是一方諸侯,局限西地,豈能真與帝都相比?如今內亂漸平,昭公之後朝中總需有人主持大局,這也是為何王兄命我擬旨,冊封你妻、母的原因。”

    衛垣掌心忽地一緊,子嬈鎖住他眼眸,柔柔笑問:“衛垣,昔日知你刺殺那妖後,我便對你極是賞識,隻不知日後你會不會叫人失望?”

    美目瀲瀲,湖光失色,衛垣瞬間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熱度。

    子嬈含笑注視於他,眸心深處淡淡寒芒隱若星子散落冰湖,隻是晶瑩璀璨得迷人。權謀手腕,她似是天生便會,看慣了多少風起雲湧,曾經了多少刀光劍影,深宮裏綻出妖嬈的紅蓮,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蘊了腥豔鮮血,父子情,君臣義,至愛、至恨、至情、至聖,都是那權欲情孽豔色中破敗不堪的塵埃,彈指便付雲煙。

    她淡淡笑著,美若天人的容顏縹緲於水月之間,一川清輝泠泠流淌,照盡塵世貪嗔癡念,物欲掙紮。衛垣後退了一步,彎腰的姿勢有著恭順與謙卑:“今後一切,臣願從公主吩咐。”

    子嬈莞爾展顏,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衛垣不解抬頭:“公主的意思是……要臣扶立玄殤公子?”

    子嬈再道一句,衛垣沉思片刻,點頭道:“公主所言甚是,臣卻未曾想到此點。”

    暗雅幽香之中,子嬈媚語如絲:“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對太子禦來說你不過是較為鋒銳的兵刃,而對玄殤公子,你卻可能是開天辟地的利器。”

    “臣明白了。”衛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聽到消息,前些時候太子禦曾暗遣心腹入楚,與赫連羿人定下密約,隻要赫連羿人設法鏟除夜玄殤,他便保證送含回公子平安歸楚。”

    “楚二公子含回?”子嬈羽睫一揚,眸心明光微漩,閃過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那日在楚宮殿前赫連羿人節節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雙眸,忽而又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雲關情況緊急,眼下耽誤不得,往後我們再從長計議。”

    看著衛垣領命而去,子嬈依舊駐足湖畔,微風半牽衣袂,仰首淡看明月,冰輪玉影,一天皎潔無暇,映照她晶瑩的肌膚籠上一層清寒的麵紗。

    過了片刻,她側首對一直站在暗處的墨烆道:“傳令穆國分座,讓他們尋個合適的機會,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個清靜些的住處。”

    “是。”墨烆道,“衛垣那邊可要繼續監視?”

    “不必了。”子嬈道,“撤去所有部屬,隻留意太子禦的動靜,若他和衛垣往來過密,即刻報與我知道。”說著飄然轉身,羅袖淡揚,金絲玉帛悄無聲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轉瞬便沉沒波心,連一絲漣漪也未曾遺留。

    精舍中燈仍亮著,子嬈沿無人的回廊步入內室,迤邐的裙裾曳過寂靜,似月夜深處漂浮旖旎的暗香,晶簾綽綽灑下疏影,隔著裏麵子昊獨坐在案前。她卻並不急著入內,抬手攏了一串冰玉倚簾看他,他也暫未說話,待手底一字書盡,才問道:“走了嗎?”

    “嗯。”子嬈隨意應了一聲,仍借著燈火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過了會兒,她輕喚他的名字:“子昊。”

    子昊抬頭看她一眼,以目相詢。她眉間若有冷月般的清鬱,語聲卻比平日更多柔婉:“區區一個衛垣,以你的手段,輕易便可要他甘心聽命,卻偏要弄得他惴惴不安,再讓我去籠絡安撫,未免多此一舉。”

    子昊笑一笑,淡淡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

    子嬈黛眉輕攏,散開珠簾移步案前,隔了瑩瑩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跡:“你別哄我,你心下想些什麼,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子昊安然與她相視,又是靜靜一笑:“既知道,怎麼還問?”

    子嬈欲駁他,卻張口無言。水晶盞中燈花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閃爍,恍然記起,其實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蘇陵,由十娘至聶七,由墨烆至離司,一點點殫精竭慮的經營,賭上性命的博弈,暗地裏聚積起冥衣樓這樣的力量。廟堂死,江湖生,瀕臨覆滅的王權移花接木,盤根錯節滲入諸國,形成潛伏的暗流布控天下,才能有如今從容的局麵。

    背負著重逾生命的責任,行走於血刃尖鋒上的他,費盡了周折,冒盡了風險,耗盡了心血的謀劃,而今唯一能號令冥衣樓七宮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卻是她自幼貼身佩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樓,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禮。

    那一日擦身而過,他淡定低語輕輕飄過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滅的火焰,玄塔底下曾支撐著日日夜夜孤獨與黑暗的侵蝕。

    子嬈,哪怕天地盡毀,我也會護你一生平安。

    是不必再問,他對衛垣冷顏相向,做了她控製這權臣堅固的基石,任她踏著一步步邁向雲間巍峨的天闕。九重雲端極高極冷,與那玄塔深處一般無二,瓊台峻宇都籠在煌煌天光之中,卻是一片死寂的荒蕪。

    子嬈做過這樣的夢,於一天華美的虛空中尋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卻觸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於他的襟前,清幻如陷夢境,子嬈心頭驚悸,指尖驀地扣住案頭,幾將那豐豔丹蔻也折斷。忽然間,她額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輕彈了一下:“傻丫頭,莫要胡思亂想,你離讓我安心放手還差得太遠呢。”

    他的笑容清淡,略帶難得一見戲謔的痕跡。子嬈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間鳳眸照他一挑,狠狠盯了他漆黑的眸心,語聲因低抑而略有微顫:“我最討厭你這樣,什麼都算計在自己心裏,什麼都藏在自己心裏。”

    她以眉間冷麗的嗔怒,拒絕他波瀾不驚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惱,一時低頭輕輕地咳嗽,末了便順著她道:“有什麼事你想問,我答就是。”

    子嬈以眼角餘光瞥他,卻再怎麼賭氣,也在他潤了笑意的注視下無法堅持,終要向那雙透人心腸的眼睛屈服下來。沒什麼想問的,縱然不說不言,他的一切從未瞞她。

    因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沒有絲毫任性的餘地,他肩上的責任又何嚐不是她同樣無法逃避的命運?垂首斂眉,終疊起幽淨的目光,輕輕開口:“既已選定了楚國,為何又要在穆國那兒費這麼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靜默,片刻之後,複又微笑看她:“這幾日有意無意,常聽你提起夜玄殤。”

    子嬈道:“魍魎穀中他幫過我,之後因皇非針對於他,我曾用你的私印傳書衛垣要他暫且退兵,為此還被你罰背了五篇《國策》,這些你都知道的嘛。”

    子昊一笑,問道:“他較之皇非如何?”

    子嬈奇怪地道:“少原君權傾楚國,實力雄厚,一舉一動皆可左右天下大勢。穆三公子現在仍是他國質子,因遭太子禦猜忌,身邊殺機四伏,處境險惡,按今晚衛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楚國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煩,你難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搖頭:“我是說夜玄殤較之皇非。”

    子嬈側首思量,心中將這兩個男子回憶比較,卻也分不出個高下,隻當他要了解兩人以作決斷,便細細說與他聽:“皇非看去風雅倜儻,卻有時傲氣淩人,夜玄殤生性狂放不羈,實際心細如發;若論武功,逐日、歸離兩劍不相上下,想必難分勝負;若論謀略,一個談笑用兵天縱奇才,一個手段不凡氣度過人,日後恐皆非池中之物,你說孰優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飄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簡單地道:“我想聽你的看法。”

    子嬈目光在他臉上一轉,細品他的神色,而後慵然抬手執了銀匙去挑那水晶燈芯,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瑩。燈色漸漸亮起,映得她眸心亦有著清澈的光彩:“要我說啊,也都無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她漫不經心地笑,唇角別蘊柔情。

    子昊眸色潛靜,不作聲,也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卻見她在清麗朦朧的燈色下抬眸,愛嬌一笑,將一句細語輕輕擲進他的心湖:“你不知道嗎?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不過一個人。”

    他眉梢不經意地一動,仍是沉默。子嬈笑望於他:“你不問是誰?”

    他微一搖頭,若有若無地笑了一笑,無奈而寵溺。子嬈以手支頤,忽然側眸問他:“過幾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沒有陪我過生日,怎麼補償我?”

    燈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見多年前青竹林中驀然撞進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一晃七年,原來他已錯過了她七年的悲歡喜怒。兩千多日夜永逝難追,該用什麼來補償?向來靜如止水的情緒在這一刻渲開難言的遺憾,他柔聲答道:“你說怎樣便怎樣。”

    “怎樣都行?”她長長的睫毛輕巧一眨。

    他淡淡地點頭。

    “若是很難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說。”

    她尋找著他的溫暖,依在他身邊,聲音低柔得好像自言自語:“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九歲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發過一個心願,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這麼多年一直都沒能做到。後來我被那女人關進九重玄塔,有一次不知怎地病得很重,塔底又黑又暗,連一絲光亮都沒有,冷得好像連心跳都要封凍了,我以為我就要死了,朦朦朧朧地卻總想著那件事,隻覺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她伸手牽著他的衣襟,孩子一樣帶著絲柔弱的無助,眼中有著他從未曾見的哀求,重複道,“真的是死也不甘心的。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難很難的事,子昊,你幫我好嗎?”

    子昊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像揉進了千絲細銳的針芒,指尖穿過她溫涼發絲,觸及籠於輕愁之下寒玉般的臉龐,不想亦不問,隻輕輕應她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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