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6099 更新時間：07-12-14 18:28
在廣闊無垠的星空下，
請掘好我的墳墓，讓我安息！
我快樂地活過，我無憾地死去，
生命的最初，已是終結。
這篇辭世詞，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鋼琴上，沒有署名。但是其間的語氣，文筆，卻令我無法相信那是出自郭子謙之手。我總是隱隱約約感到，這是有人假借其名而偽造出來的遺書，但我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這隻是我出於為好友的死亡而深深自責的一種妄斷吧。
2003年10月
四年後與郭子謙的重逢，是在醫院的走道上。十月的天氣變幻莫測，稍不留神便得了風寒。上醫院看了醫生，開了藥，剛離開診室，就被他叫住。
“周鬱飛、周大偵探，好久不見了！！”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郭子謙坐在候診長椅上衝著我微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隻有他會這樣取笑我。就因為大學時興趣相投，都是“推理研究社”的成員，在社團的活動中，我總是幸運地比他們早一步尋找到答案，而落下了這個稱呼。
“什麼時候回來了？也不通知一聲。”
“上個月底回來的，前後加起來還不到十天。”郭子謙推了推眼鏡，“把家從新加坡搬了過來，在那邊呆了四年，有一大堆的東西需要整理，忙得暈頭轉向。”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在外麵呆的時間也夠長了，現在就想在這裏幹出一番事業來。”
“如果是你，我相信一定會成功的！”
郭子謙細細打量了我一番，說道：“你比大學時成熟多了，頭發剪短了，還留起了胡須。我記得學校時，你留的是長發，還時常染成各種顏色，有一次還得了個‘金毛獅王’的外號。”
“你就別取笑我了。”郭子謙在大學時就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183公分的身高，比我高了近10公分，更有著運動員健康的外形。我知道無論自己如何改變造型，都及不上他微微一笑時對女生的吸引。
我輕輕地咳了一聲，
“咳嗽不要緊吧？”
“醫生說了，普通感冒而已，隻要呼吸道不受到感染，吃上三天的藥就沒事了。”我笑了笑，“你呢，怎麼也到醫院來了。”
“偏頭痛，可能最近過於疲勞了吧。”
“等我忙過這陣，再請你到家中做客。”
“一言為定！”
廣播裏麵傳來叫號碼的聲音，輪到郭子謙就診，我們握了手，結束話題。
我和郭子謙是同一年進入的大學，他在學校攻讀國際金融貿易，而我學習社會新聞學，畢業後便各奔前程。我在一家雜誌社擔任記者，同時定期在一些刊物上發表文章，雖稱不上富裕，倒也過得滋潤。而郭子謙則離開了廈門，到新加坡留學深造，此後就再也沒有聯係。此次重逢，也令我倍感意外。
較四年前相比，郭子謙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因為運動的關係，高挑的身形非常協調，俊朗的五官依然保持著陽光的笑容，全身散發出的自信氣息，更令人為之著迷。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他的心中，竟能隱藏著如此之驚人的秘密，而絲毫不流於表。我無法想象，他經曆的，是怎樣的一種痛楚；而麵對的，又是怎樣的一種人生。
接到郭子謙的電話，到他家做客，是在半個月後，10月底。
郭子謙居住在鼓浪嶼上，那是位於廈門西南的一座小島。鼓浪嶼離廈門本島很近，隻需10分鍾左右的船程。島的麵積不足2平方公裏，卻也有2萬左右的居民生活在島上。由於島上居民大多要到本島工作，因此每隔15分鍾，就會有一般渡輪往返於廈鼓之間，交通倒也十分順暢。
但其實島上最發達的，還要屬旅遊業了，除了美麗的自然風光以外，鼓浪嶼也號稱“萬國建築博物館”，因為就在這彈丸之地的小島上，薈萃了上千座風格各異、中西合璧的中外建築。早在鴉片戰爭《南京條約》簽訂，廈門成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以後，西方列強蜂擁來到鼓浪嶼，搶占風景最美的地方建造別墅公館。而1920年後，許多華僑也紛紛回鄉創業，在鼓浪嶼建造許多別墅住宅，在短短15年內就建造1000多幢。而郭子謙所居住的“船屋”，也屬於那一時期的建築。
“你知道麼，其實船屋的主人，並不姓郭，而姓劉。”就在前往鼓浪嶼的渡輪上，同行的陳筱突然對我說道。
陳筱是我的大學社會新聞專業的同班同學，也是“推理研究社”中唯一的一位女成員，郭子謙曾經很驚訝地問她：“怎麼女生也喜歡福爾摩斯？”她卻神氣地說道：“你不覺得當女偵探很酷麼？”不過，陳筱最終也沒能成為女偵探，反倒和我再次相遇了，她比我晚兩個月進入同一家雜誌社，被分配到了編輯部。我問她：“這兩個月上哪裏去了，怎麼現在才開始工作？”她隻是懶洋洋地回答：“一想到要開始沒日沒夜地工作就有點害怕，所以給自己好好地放了兩個月假，到華東一帶走了一圈。”
於是，當郭子謙問起我，還能聯係到哪些好友時，我就把她叫上了。
“是麼？這件事情我並不清楚。”雖然大學期間，與郭子謙的交情不淺，卻也未曾與他談論過有關家人的話題。
“之前我們的雜誌有做過一期鼓浪嶼古別墅的專訪，其中就有提到船屋，那片專訪是我編輯的，所以印象特別深刻。”陳筱的話題頓時吸引了我。我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船屋始建於1920年，是由美籍荷蘭人鬱約翰設計。因為它的宅基地麵呈長三角形，把別墅建在其上，就好像海輪甲板上的船艙，如果從三樓俯視，整棟別墅就如同一艘正待遠航的海輪，所以叫做船屋。”
“你不是在賣弄學識吧，大美女。”
“我說周鬱飛。”陳筱瞪了我一眼，輕蔑地說道：“事先了解好別墅的曆史，登門拜訪時才不至於出洋相，這個道理你到底懂不懂？”
“也對，我不打岔，你繼續。”
“船屋最早的主人姓陳，早期在馬來亞經營橡膠園，據說和陳嘉庚是遠親，但並未得到證實。上世紀30年代，因為日本膠製品在東南亞削價傾銷，加上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的衝擊，陳家的企業江河日下，於是與當時許多華僑一樣，移居鼓浪嶼。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但由於國內局勢惡化，陳家決定重返馬來亞，於是用很便宜的價格，將船屋出售給了當時的鼓浪嶼首富廖家。”
“你說的這個廖家，是不是林語堂夫人廖翠鳳的娘家？”
“沒錯，當年買下船屋的，正是廖翠鳳本人。”陳筱打了個響指，說道。
“想不到這船屋的主人，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那這船屋現在的主人又是誰呢？”我問道。
“那就是……”陳筱頓了頓，響亮地說出了三個字“劉永強！”
“劉永強？”在我的記憶中，與鼓浪嶼有關的諸多名人中，並沒有這一號人物。他又何德何能，能夠成為船屋的主人呢？
幸好陳筱看出了我的疑慮，繼續說道：“或許你沒有聽說過劉永強，但你肯定聽說過金燕屋吧！”
“你是說金燕屋燕窩行？”
“是的，劉永強從20多年前開始，經營燕窩、中草藥的進出口生意。目前在全國擁有不下於1000家的金燕屋燕窩連鎖店，同時在東南亞一帶經營冬蟲夏草等名貴中草藥材，保守估計資產也已經過億。雖然比不上福布斯排行榜上的名人們，卻也稱得上是富翁了。”
“嗯，”我的腦海中頓時充滿了各種問號，“那劉永強又是何時入住船屋，郭子謙與劉永強又是什麼關係呢？”
“你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又起來了啊！！”陳筱取笑道，“郭子謙是劉永強的養子，據說從小就被劉永強收養，劉永強待他如己出。至於劉家何時入住船屋……”
11月份的海風略帶著一絲寒意，陳筱將雙手插進外套口袋之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我細細觀察著這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美女。她白色的小外套以黑色T恤為內裝，一條深色緊身牛仔更覺英氣十足。
“據資料記載，1976年3月份，林語堂在香港逝世，後靈柩運往台北林家後院埋葬，廖翠鳳於同年變賣了鼓浪嶼上的所有資產，也前往台北。但是，從戶籍登記上來看，劉永強卻是在1978年才入住船屋的。”
“可能是由於當時那個特殊時期，資料丟失而產生的出入吧。”陳筱補充道，那個特殊的時期，自然是指文化大革命。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資料無法完整地保留下來，也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吧。
就在我們談論船屋曆史的這段功夫，渡輪已經駛過廈鼓海峽，停靠在鼓浪嶼碼頭岸上。郭子謙露出標誌性的微笑，不停地向我們揮手。
“陳筱，周鬱飛，我在這裏！！”郭子謙的聲音永遠是那麼的陽光，掩飾了心中的全部陰暗。
船屋距離碼頭不遠，我們沿著海邊步行了15分鍾，就看見一座巨大的仿古式混凝土門。入大門後，是一處精製的花園，花園呈左右對稱三角形，越往裏走越是寬敞。小路從花園中間穿過，左邊望去是一座假山，大約5米多高。假山被幾株鳳凰木圍繞著，其間點綴著修整成灌木的三角梅。右邊是一片荷花池，到了深秋，略顯得有點寂寥。順著小路便來到了三層高的船屋主樓。此時，從二樓的窗戶，傳來了貝多芬的“月光”。我和陳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那是小玲在練習，一周後晚上這裏要舉辦家庭音樂會，她很喜歡貝多芬，所以挑選了這首月光奏鳴曲。”郭子謙說道。
“家庭音樂會？”陳筱脫口而出。
“是的，鼓浪嶼上的許多豪族，都會舉辦這種小型音樂會，邀請親朋好友和一些名流參加，已經漸漸形成了一種傳統。小玲是養父的女兒，一周後要代表劉家演出。”郭子謙毫不隱諱地說。
“怪不得鼓浪嶼被稱為鋼琴之島，原來是有這種傳統啊。”陳筱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而我，隻能靜靜地在一旁，聽著他們你來我往的交談。同時細細地品味這棟近百年曆史的老宅。
這是一棟中西合璧的建築，采用紅磚方柱和白石構件的紅白兩色為主色調，屋頂則用閩南傳統風格的碧瓦重簷歇山四角攢尖，簷口、簷角用混凝土飾以閩南木雕似的裝飾物，因年代已久，不少前麵都布滿了爬山虎。拱窗呈半圓形，白色的窗柱雕塑成花瓶形狀，在窗柱之間，是鐵製的窗欄，應該是防止竊賊進入而築的。
幫我們開門的是劉家的管家阿祥。郭子謙親切地稱呼他為祥叔，我們也跟著這麼稱呼。
“少爺您回來了。”祥叔年齡大約四十有五，鬢角處已有不少白發，敦實的身形略顯發福。看到我們到來後，畢恭畢敬地朝我們鞠躬。
“祥叔，我父親在家麼？”郭子謙脫下外套，遞給祥叔，身上隻留下一件鵝黃色的襯衣。
“保生堂的張老板來了，正和老爺在書房中談話。”
“書房？小玲不是在書房中彈琴麼？”
“小姐剛才將鋼琴搬到了自己房中，並不在書房。”
“謝謝你了，祥叔。”
郭子謙領著我們進了門，同時一邊向我們介紹船屋的結構。
一樓是會客廳，平時也當作餐廳使用。而一些聚會，音樂會也在這裏舉辦。大廳是歐式風格，左邊是會客區，布置著一組咖啡色沙發，專供主人與來賓休息。沙發正對著一處壁爐，壁爐中放著少許炭火，看來仍然有在使用。大廳的右邊，是一張長長的，就像是古老的公爵使用的可以容納20個人同時用餐的飯桌，這裏沒有電視，沒有冰箱，在這裏時間仿佛回到了過去。
此外，一樓還有管家的臥室和廚房。
“這裏，有酒窖麼？”也不知什麼原因，我問了一句。
“酒窖在地下室。”郭子謙笑道，“我帶你去參觀一下。”
“我就隨便問問而已，不需要參觀了。”
“當真不需要？”
“不需要，謝謝。”
正對著大門的是通往二樓的樓梯。鋼琴聲從二樓，沿著樓梯進入我們的耳中。
“正如你看到的，一樓是會客室和餐廳。二樓除了書房之外，還有五間臥室，分別是我的房間，小玲的房間，還有三間客房。三樓的麵積比較小，是我養父的臥室。今天晚上，你們就住在這裏吧，正好客房是空著的。”
“這不太好吧。”事先並沒有說要在這裏留宿，我急忙說到，“太過於打攪了。”
“不會的。”郭子謙閃爍著大眼睛，說到，“我們那麼長時間沒聚了，今天就好好地Happy一下。況且……”
“況且什麼？”陳筱是個急性子，最不喜歡別人吊胃口。
“況且今天還有個喜訊。想跟你們分享。所以你們一定得留下來！！”
和劉家上下見麵，是在當天的晚餐上。劉小玲整個下午，都在房間中練琴，看得出她非常重視此次的家庭音樂會；而劉永強與張老板的談話，持續了更長時間。一直到我們都坐上了餐桌，都還沒結束。
“祥書，你去問一下我父親，是否一起用餐？”郭子謙說道。
“老爺吩咐過了，任何人都不要打攪他們。”祥叔回答道，“老爺還說，如果錯過了用餐時間，就讓少爺和朋友們先用。”
“那麻煩祥叔叫一下小玲用餐。”郭子謙的話音剛落，樓梯上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用叫了，我這就下來。”不到10秒鍾，劉小玲便出現在我們麵前。
就算到了今天，讓我回想起第一眼見到小玲時的情形，依然覺得羞愧。我的雙眼徑直地盯著她，直到陳筱偷偷地拽了我的衣角才緩過神來。隻見小玲穿著一件米白色寬領針織，微微漏出雙肩，深綠色的蘇格蘭格子裙，搭配著黑色長靴。陳筱屬於美女，是我們係的係花，但在小玲麵前，也頓時失去了光亮。“閉月羞花”，用這個詞來形容劉小玲，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這位就是我妹妹，小玲。”郭子謙介紹彼此認識，“這兩位就是我大學時的好友，陳筱。周鬱飛。”
相互打過招呼，郭子謙便安排我們坐上餐桌，主位空著，自然是留給劉永強的。此外還空出了1個位置，那是預備給張老板的。陳筱和我坐在一邊，子謙坐在小玲身旁。
“劉小姐的鋼琴，彈得真好。”陳筱打開了話題。
“不用這麼客氣，叫我小玲就好了。”小玲笑道，“不行，不行，離音樂會演出，還差遠了。”
“看你練習了一個下午，累了吧。”郭子謙無比關懷地對小玲說。
“那是，你不替我演出，我隻得加強練習，隻希望到時候不要出醜。”
“子謙也會彈鋼琴，怎麼大學時都沒聽你提起過？”陳筱的反應，總是比我快一步。
“大學時都在研究推理，你們也沒問過我啊。”
“他的鋼琴可比我厲害了。小學、中學參加比賽都拿過獎。”小玲在一邊補充道。
“你們一家人，都會彈鋼琴麼？”我問道。
“父親不會，祥叔跟祥嫂也不會。”子謙說道，“隻有我和妹妹兩個人會彈琴。”
樓梯再次傳來了腳步聲，兩個人的腳步。
“老爺好，張老板好。”祥叔對著二人鞠了個躬，我們也趕緊從餐桌上站了起來。
劉永強的身材十分魁梧，黝黑的肌膚下是一張剛毅的臉，令人無法從臉上看出絲毫的情緒變化。而張老板則異常的瘦弱，這兩人站在一起，簡直就如同老鷹和小雞一般。
張老板地跟我們打個了招呼，便匆匆忙忙地往大門走去。
“張叔叔不在這裏用餐麼？”子謙問道。
“不了，不了”張老板的聲音有點急促，“店裏還有些事情，要趕去處理。”
張老板有些駝背，也看不出他是否是在對子謙鞠躬。我看了一眼劉永強，似乎也沒有留他用餐的意思。
劉永強走到餐桌邊上，子謙再次進行了介紹，五個人重新坐了下來。
“阿祥，讓阿玉把湯重新熱一下。”
劉永強喝了一口湯，轉頭對郭子謙說：“你的頭痛痊愈了麼？”
“吃了些藥，差不多了。”
“我讓你給張叔叔看下，你偏不，還大老遠跑去醫院。”劉永強用著嚴厲卻又充滿慈祥的語氣說道，“醫院的空氣不流通，人多又雜，對身體不好。”
“好了爸，你看你，又開始說教了。”劉小玲嘟著嘴，撒嬌道，“還有客人在呢。”
“二位，不好意思。”劉永強端起酒杯，對我和陳筱說道，“聽子謙說，你們是大學時的好友，今天有幸得以邀請光臨寒舍。來，我敬二位一杯。”
十分官樣的客套話，陳筱和我急忙舉杯。
“不敢，不敢。”陳筱說道，“晚輩敬長輩，這杯應該我們敬您才對。”
“那就大家一起幹了這一杯。”劉永強繼續說道，“同時也敬子謙和小玲。你們計劃什麼時候完婚？”
“爸……”小玲的臉頓時通紅，羞得低下頭去。
“結婚，”陳筱驚道，“你剛才說的喜訊，就是這個啊？”
“原本我是計劃30歲再結婚，但小玲覺得太遲。所以我們商量過了，明年春天吧，我過完28歲生日後就舉辦婚禮。”
“恭喜你了，子謙”我說道，“還有小玲也是。這的確是一個天大的喜訊。”
郭子謙1976年2月份出生，比我大整一歲，不料他的人生已經領先了我許多。
“好了，大家幹杯。”劉永強道。
“幹杯！！”
“幹杯！！”
我細細觀察著子謙，隻見他的雙眼濕潤。這理所當然，是幸福的淚光。對於這對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情侶，我無法發現淚光之後所隱含著更深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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