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章節字數:4946  更新時間:14-12-21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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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木深林婆娑,爍舞月下銀飛,百千風寒芒橫掃,萬千影遊龍逐月,夜半獨執劍。

    淩風呼嘯山間,亂瀑咆哮擊石,鏡層波倒影綽綽,葉落零迎風簌簌,覆水竟成半。

    手中長劍劍花一挽,收勢凝立,看著那飄落在水上便瞬間輕輕分成兩半的樹葉,帶著那平滑的切口順著略有些湍急的水流奔遠,深林舞劍的乃是一身材比例略顯修長瘦削的黑衣少年。

    收起劍勢的黑衣少年一黑一灰的雙眸靜靜地望著眼前明亮的月光下偶爾濺起白色花朵,不停向遠處奔流的活水,寂靜的山林中,有落葉,有流水,又不曾被人察覺的生物,卻似乎隻有他的時間靜止。

    一瞬間,少年在天地間竟似悄無聲息地失了蹤跡一般,仿佛他便是天生生在這汪活水旁,與兩旁樹木無二,與自然的夜融為一體。

    一個天生擅長隱匿的人,一個天生的暗殺者。

    耳畔依舊風聲鶴唳,黑衣少年卻隨著一道毫不起眼的勁風的吹拂,略略調轉了身子,朝著來路的一片深林淡淡道:“徒兒見過師父。”

    深林的來路空蕩而漆黑,唯有自來路處呼嘯的風摧殘著四周在夜色中同樣漆黑的樹,發出夾雜著葉片摩擦的呼呼怪聲,恍若群魔亂舞。

    倏然,黑衣少年的麵前出現了一個紅色的鬼魅身影,仿佛是憑空出現在少年麵前般讓人根本辨不清其來路。

    黑衣少年,納蘭錯眸中依舊一派波瀾不興,隻在紅衣男人突然出現時,眸光微微一動,平靜地指出:“師父今日似乎心情欠佳。”若在平時,他是絕不會用這種悄無聲息而又突兀的方式出現在他麵前的。

    紅衣男人聞言並不作答,漂亮的狹長吊眉狐狸眼卻微微眯起,比納蘭錯高上許多的身材和這樣不近不遠的距離使得他看上去像在睥睨著靜立在眼前的身材瘦削頎長的黑衣少年。

    那雙眼睛雖然沒有任何旁的情緒,但納蘭錯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不悅,垂了垂略顯單薄的眼瞼,避開那較之平時銳利許多的目光,道:“師父不是說過此次外出少需半月,卻為何這般時日便回來了?”

    紅衣男人依舊沒有作答,依舊維持著出現的姿勢,似睥睨般地看著眼前向他恭敬地垂首的,在夜色中略顯單薄的少年。

    隻一個呼吸的瞬間,紅衣男人突然出手。

    納蘭錯的兩邊眸色不一的瞳仁一陣暴縮,以最快的速度向後仰去,白皙的脖頸與向後彎下的勁瘦的腰像一張繃緊的弓,襲來的利劍堪堪擦著他的下巴向後戳刺,利劍帶起的劍風逼得他不等不順勢向後躺倒,背脊重重撞在布滿青草的地麵。

    不想利劍的主人根本沒想過就這次放過他,一擊未中的鋒利長劍夾著勁風呼嘯著順勢向下砍來,他狼狽地向旁邊一滾,砍下的利劍斬下了他的一片衣角——太快了,師父竟用了十成的功力!

    納蘭錯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起,再次襲來的利劍從他的後背擦過,納蘭錯順勢轉身,單手成爪,疾速向背後握著利劍的骨節分明的手暴露的脈門探去。

    那白皙的手腕反應極其靈敏,帶著那隻手向上一挑,伸出的長劍便仿佛是那隻手臂的一部分,劍柄在其掌中打了個輕旋,劍身便劃出一道冰涼的銀弧,手掌收攏,被反握著的長劍堅硬的劍身擋住了脈門。

    納蘭錯見狀卻並不收勢,成爪的手緊緊扣上仿佛連著劍身的手腕,削鐵如泥的利劍立刻劃破了那隻緊緊扣著的手,一時間,鮮紅的液體順著那隻繃緊的手滑下、滴落。

    紅衣男人上挑的吊眉狐狸眼中眸光暗沉,正想振臂擺脫納蘭錯的桎梏,卻不想竟聽到了幾聲不大明顯的破碎聲響,身形猛地一頓,有些難以置信地將視線移向被納蘭錯卡住的長劍劍身。

    就在他看向劍身的一瞬間,劍身上默默蔓延出的劍痕終於貫穿了整把長劍,隨著一聲難以負荷更多的悲鳴,長劍,應聲而斷。

    納蘭錯順勢收回了鮮血直流的手,垂在身側,任那血珠順著指尖顆顆滴落在地麵,雙眸平靜地看向震驚中的紅衣男人。

    “今日師父是否心中苦悶,想找徒兒紓解?徒兒學藝不精,劍術無法讓師傅盡興,隻好以他法應對,望師父切莫責怪。”

    是啊,他怎麼忘了,他這個徒弟最不擅長的就是劍術啊。

    “你以為你師父就隻有這種程度嗎?”看著眼前在自己麵前總是低垂著眉眼的少年,紅衣男人唇形優美的唇畔勾起了一個冰冷的弧度,竟從緊束著勁瘦窄腰的紅色腰帶間抽出了一把軟劍,劍身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同樣質地冰涼的銀光。

    “毀了我的長劍,這是逼我使出看家的功夫了?你還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吧,三年前我能壓製你,三年後,也一樣。”

    夜風在林間無休止般地肆虐,激怒了休憩在暗夜中的魑魅魍魎。背著月光的樹木狂亂地揮舞著軀幹,向闖入它們領地的人殘暴地嘶吼著,枝葉粗暴地相互擊打,即使對著同類也毫不憐惜。

    一聲悶響,看似柔軟的劍身堅硬地穿過黑衣少年單薄的胸膛,將少年狠狠釘在了身後的一棵樹上,巨大的力道使這棵本來就揮動著枝幹的樹木就連身軀也發出似乎快要斷掉的陣陣顫動,葉片落了一地。

    受到身後樹木的撞擊,黑衣少年噴出一口鮮血,鮮紅的血珠在半空飛濺,然後一顆顆重重灑落在草地上,引得細嫩的草葉輕輕一彎。

    紅衣男人緩緩走上前,握住了沒入單薄的少年胸膛的軟劍劍柄,感覺到隨著自己並不溫柔的動作而輕顫的弱小生命,一瞬間,心竟然柔軟得不可思議,手上一個使力,將軟劍抽離。

    失去了堵塞的鮮紅血液從胸膛溢出,單薄的少年慘白著一張臉順著身後的樹幹無力地下滑,淩亂的黑色長發不知何時已失去了束縛,絲絲縷縷黏在被冷汗濡濕的淡白肌膚上,透出一種病態的美。

    紅衣男人俯下身子,修長的手指挑起了少年尖削的下巴,看見那雙神情渙散地半眯著的一黑一灰的雙眸倒影著自己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吻上那輕顫的單薄眼瞼,低喃著:“為師的好燁兒啊,怎麼這麼不聽話呢,居然背著為師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你怎麼學的幽冥劍法?讓我猜猜,你攻擊了幽冥軍的人,然後和他們過招時學到的對不對?你還用幽冥劍法攻擊慎刑司的公公,然後學到了慎刑司的武功路數,不,應該說你先學會的是慎刑司的功法,——幽冥軍的人,也是你殺的,而並非他們以為的慎刑司的人出的手,對不對?”

    他們?被發現了麼?納蘭錯的半合眼瞼下的瞳仁微微縮了縮,原來,師父是知道了這件事才又被刺激得犯病的麼?

    這是他和師父,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就連師父自己也不知道,這兩年來,師父的癔症越發嚴重,已經催生出了一種崩壞得愈加嚴重的仿佛另一個人的“師父”——“師父”性情殘忍而嗜血,犯症時似乎半是清醒的,知曉周遭發生的事,卻固執地認為自己就是他口中的“燁兒”,同時卻又知道自己是他的徒弟,一旦他否定自己是“燁兒”就會被弄得遍體鱗傷,雖然並不致命,但“師父”似乎相當喜歡他身上布滿傷痕,他知道,他從“師父”那雙看著“燁兒”充滿占有的眼裏可以看出來,“師父”是在從虛弱的他身上找尋被無限放大的依賴,師父渴望“燁兒”的依賴,而受傷的他可以給予,所以“師父”誕生了。他豐富的實戰經驗正是在與“師父”的過招中獲得的。

    隱約想起,“師父”似乎是在兩年前他被犯了癔症的的師父重傷之後蘇醒的。

    那時,身受重傷昏迷數日的他恢複知覺的瞬間,在黑暗中感到一陣口幹舌燥,但是眼皮卻如此沉重,什麼時候他竟如此脆弱,連兩片薄薄的眼皮的重量也承載不起了呢?

    眼睜不開,不再做徒勞的掙紮,張了張幹澀的唇。

    “水……”黑暗中的聲音沙啞艱澀,仿佛被砂礫磨過一般,這是他的聲音嗎?

    黑暗中無人回答。

    可他真的很渴,不想放棄般地再次開口。

    “水……”

    就在他的嗓子像是有一把粗糲的刀來回碾磨,再也無力發聲時,唇上突然覆上冰涼濕潤而柔軟的觸感,細膩的感覺不似自己幹裂的唇,但卻仿佛恰好契合似地上下唇都有一模一樣的觸感,然後一股略顯溫涼的清泉湧入口中,喉頭火燒般的灼痛倏然減緩。

    唇上冰涼柔軟的觸感消失,可他還是有些渴。

    “還要……”

    耳邊傳來一陣低沉悅耳的輕笑,然後,唇上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奇異的冰涼和柔軟,然後,能夠緩解他喉間疼痛的清泉隨著那種觸感的離去、歸來一股股湧入他的喉間,那種舒緩讓他禁不住舒適地低吟。

    仿佛是那些溫涼的水給了他力量,他終於抬起沉重的眼皮,劃破了眼前的黑暗,然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狹長而漂亮的吊眉狐狸眼。

    那雙美得驚人的眸中竟溢滿讓人心驚的愛戀,心底一顫。

    耳畔響起黑暗中熟悉的,低沉悅耳的嗓音,卻將他瞬間拉入地獄。

    “燁兒,你終於醒了。”

    隨著那悅耳嗓音的響起,他感覺到背後的震動,這才猛然發現,昏迷中感受到的溫暖,竟是師父的胸膛。

    眼前的房間應是從沒見過的,床前做工精致的紅酸枝茶幾也不像是天樞皇宮裏的手筆,卻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呢?

    師父,竟是又犯著癔症,他卻連他們身在何處都不知曉。

    這種時候,更是不能任由師父犯著病。

    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他平靜道:“師父,我不是燁兒。”

    環在他腰間的手臂倏然收緊,像是要把他勒死在懷中的力道。

    他輕輕掙了掙,卻被環得愈發緊,有些難受地仰頭,半合的眼瞼上傳來熟悉的冰涼柔軟的觸感,然後,一隻冰涼的手從他半開的衣襟中鑽了進去,溫涼的肌膚與泛著涼意的手接觸,身子止不住地一顫。

    他開始劇烈的掙紮,卻被那緊緊環在腰間的手桎梏,隻能無力地感覺到那探入衣襟內的手覆上他的胸膛,那股涼意似乎要將他胸腔內僅存的一絲溫度也帶走,然後,那隻手,殘忍地,重重按下。

    “呃!”劇烈的疼痛從被按壓的地方傳來,他不停地顫抖著,脫力的手緊緊拽住男人探入衣襟內的手,那裏,是他受了內傷的地方。

    眼瞼上溫涼的觸感依舊,頭頂傳來的悅耳嗓音仿佛情人間眷戀的低喃,吐出的話語卻十分殘忍:“燁兒怎麼會不是燁兒呢?燁兒是不是怨師父沒有替你教訓那群作死的——燁兒的身子是師父的,哪怕是要打,也隻有師父能碰。放心吧,燁兒,師父一定把他們碰過燁兒的的爪子都剁下來送到你麵前……”

    眼瞼上溫涼的觸感消失,感覺到施加在腰間的力道減輕,他大口地喘息,一隻冰涼的手溫柔地替他拭去額間因疼痛產生的冷汗。

    身後的溫暖消失,他失去依托的上半身被輕柔地放在床榻上,然後,是師父即將離開的依舊火紅的背影。

    猛然想起師父剛剛說的話,顧不上剛剛被狠狠按壓的傷處依舊隱隱作痛,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紅衣男人離去的血色的衣角。

    一身火紅的男人頎長的背影猛地一頓,轉過身來。

    他在那雙漂亮的吊眉狐狸眼中看到了驚喜和難以置信。

    閃爍著這樣熟悉情感的那雙狹長的吊眉狐狸眼比任何時候都要漂亮,都要熠熠生輝,原來,不論怎麼變,師父還是師父。

    “不要去。”不能讓師父殺了這一輩的赤衣十二衛。

    聞言,那雙仿佛揉納了星輝的美眸瞬間沉了下去,溢出平日毫不顯露的……憤怒與瘋狂。

    “留下來陪我。”隻是稍稍借用一下那個燁兒的身份,師父應該,不會介意吧。

    然後,從來沒有過的笑在師父的臉上蔓延開來,那如畫般的眉眼,柔化的瞬間就像是丹青水墨的雋永,原來,絕色,亦不過如此。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承認過,他是“燁兒”。

    半合的眸子看不見眼前正輕吻著他眼瞼的人的麵龐,但他知道,那張俊美的麵龐上一定滿是並非給他的,讓人幾乎窒息的溫柔繾眷。

    看著入目的一片血紅,他閉了閉眼,沉默地任由紅衣男人將他輕柔地擁入懷中,若是之前,他早該掙紮,早該否認,早該拒絕接受不屬於他的東西——那會讓他覺得無形之中虧欠了那個叫做“燁兒”的人,他從來不喜歡欠別人的,畢竟,這些都應該是她的,而不是他的。

    但是,他不能讓自己再有任何身受重傷的危險情況,哪怕是一短短一刻也不行,因為,他有了需要保護的人。

    一想到那雙紫棱石一般的眸子,心,就像是被狠狠揪住般,每一下跳動都仿佛帶著一股生疼。

    他的主子,比他小了那麼多,身形也是那麼的瘦弱,精致得就像是個瓷娃娃,仿佛如果不小心翼翼地嗬護,這樣的人兒一碰就碎,但他知道,就是這樣一具羸弱的身子裏,裝著的,是一個遠比他要強大得多的靈魂。那靈魂如剝絲抽繭般卸下偽裝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本能般地湧起的那股對強者的敬畏,所以,他臣服。

    他的主子那樣脆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承載那般強大的靈魂,所以,他替他承載。他知道,那樣強大的靈魂出現在年齡這樣小的主子身上在尋常人家是極不正常的,但是,他知道,這就是皇家。

    因為他就是在皇室的淘汰中苟延殘喘意外存活下來的物種。

    而那樣強大的主子,卻活在一群愚蠢臣子的陽奉陰違,一群無知兄弟的明嘲暗諷中,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

    主子的棋藝精湛如斯,就連翰林院資曆最老的國手也甘拜下風。

    卻要被一個一身酸腐自以為是的什麼老太傅投以鄙夷的目光。

    何謂“此子不堪大用”?何謂“資質駑鈍,朽木不可雕也”?

    不過一堆空話罷了!

    策論為何物,不就是父皇鄙夷過的中原人猶如拿著筆杆當劍使的無用的廢紙嗎,主子偏是不愛寫又如何!

    不平過後,他也知道,主子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主子不像他,主子沒有像那樣疼愛他的父皇,所以,主子比他強。

    從那以後,他就發誓,一定要讓用這樣的眼光看著主子的人,自己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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