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48 更新時間:15-01-24 19:30
“哦?他守住了。”崔硯話裏的意思,並沒有多少出人意料,他意味深長地眯起眼眸,細碎的光刺在他眸低幽沉地晃,“怎麼守的?”
“說來也特別簡單。”崔禹屏聲靜氣地說道,“喬公子叫一些當地的百姓,用紅巾包頭,假裝逃兵,把潰不成軍的紅巾隊伍帶進了揚州外圍的泥濘地。然後大開城門,即使有部分落單的農民兵,看著揚州歌舞升平十分熱鬧的樣子,皆不敢進。盛臨涯他帶著各路武林人士,埋伏四處,手起刀落,殺得那些逆賊魂飛魄散。”
崔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亦如平常,不輕不重地說道,“《三國誌·文聘傳》記載,孫權領兵數萬至江夏,文聘敕令城中人躲於暗處,使不得見,自己臥舍不起。隱潛默守果然使孫權起疑,恐有密圖與外援,不敢進攻而退去。”
崔禹:“不承想喬公子亦是博覽軍書、活學活用之人。如今紅巾軍被一分為二,北方由朱元璋統領,南方各個頭目死得死,傷得傷,剩下的人要不在爭地盤要不就在爭女人,基本已經偃旗息鼓,不成氣候。”
“陳友諒那裏呢?細作派進去了嗎?依喬然之見,此人不除,心腹大患。”提到陳友諒,崔硯的語氣不再寧和,聲線裏有些沉沉地決斷與冷冽。
崔禹:“此人生性多疑,不熟之人實難接近。”
崔硯垂眸,思慮萬千,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果不其然,喬然說中了,殺他,還得靠朱元璋。”
崔禹:“是,屬下會派人每時每刻盯著他。”
崔硯:“韓冬現在何處駐營?”
崔禹:“武將無令不得入城,他駐兵揚州城外。”
崔硯:“我們還要多久到揚州?”
崔禹:“不出三日。”
“很好。”崔硯略略點頭,“你下去吧。”
崔禹踟躕,咬咬牙,遞出了書信一封,“夫人的信。”
崔硯沒抬眼,“放下即可。”
崔硯心裏清楚,喬然下定決心,毅然絕然地離開,盧明珠“煽風點火”的“功勞”不小。他不想怪誰,卻也無法當作不知道。盧明珠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再過幾月,孩子就要呱呱墜地。而自己……好像從來產生過作父親的喜悅。“父親”這個詞,那麼的不真切,那麼的遙遠,甚至不可承受。沒辦法想像,會有一個全新的生命,血脈相連,日漸成長,他將會遇見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麵對什麼樣的命運……
暮色沉沉,夕陽西墜,碎金色的餘暉灑落在室外長廊的木地板上,似摻了金箔的紅顏料傾倒於地,濃墨重彩地流淌。田允書走過木板廊橋,在一房窗外目及喬然與盧溫玉正下棋。
盧溫玉著一象牙玉雕琢而成的白子,出奇致勝地落入半局黑子之中。喬然見此,便隨手翻亂棋盤,黑白棋子磕撞,玎玲清脆,他嘴裏囔囔著“我不玩了”,盧溫玉好脾氣,便笑說,“好好好,都依你”……
太陽總會下山,這時分,紫金色的暗光無處不在,將一切都籠罩其中。
好像任誰,都難逃厄運。
田允書回來問盛臨涯,“是不是世上所有感情,到最後,都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薄?”
盛臨涯不假思索地說道,“人心難測,有一往情深、矢誌不渝的人,自然也有朝三暮四、薄情寡義的人。”
田允書溫然含笑,“是了,我本不必問你。”
盛臨涯也隨之笑了,“你當然不必問我,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
田允書“嗯”了一聲,又吟吟道,“何其有幸,此生不相疑,不相棄,不相離。”
盛臨涯見他目光澹澹,濃情化作春水,全流淌在眼眸裏,禁不住將人摟入懷中。有情人隻盼,朝朝暮暮相見,歲歲月月團圓。
月上柳梢頭,之後盛臨涯說道,“別人愛怎樣,我們管不了。既已得了手令,我們就可以在各座城池的盧氏錢莊兌現,北方各個門派的掌門已派弟子下山,我們得去速速接應。”
田允書凝眉道,“接到消息,崔硯這兩日就將抵達揚州。”
盛臨涯下意識地看了看房門口,煩心道,“那我們更得走了。崔硯那個人,白長了一張無比好看的臉,著實心地不善,他可以容忍喬然離開他,但肯定容忍不了喬然背叛他。”
“喬然空手套白狼,一招空城計就替他守得一座城,之前又陪在他身邊那麼久,於情於理,都算不上背叛吧?”
盛臨涯晃晃手指,“不,小田,這你就搞錯了,移情別戀這種事啊,以崔硯那種骨子裏就扭曲的脾性,親手殺了喬然也不是沒可能。你想想青鴉——”
田允書立刻捂住了盛臨涯的嘴,“你瘋了麼?!不許再說他的名字!”
盛臨涯瞪著眼睛連連點頭。
田允書放下手,語氣晦暗,“好不容易他決定走出過去。我們別的幫不了,起碼能幫他保守秘密。”
夜幕降臨。天上的雲也成了墨藍色,在初夏清涼的晚風中時卷時舒,幻化出變幻莫測的形狀。晚風吹拂,帶來梔子花的香甜,花香馥鬱的氣息在瓊樓玉宇間流動,給這座差點經曆戰亂的城市,帶來一絲安寧。
喬然的心裏,也多了一份不該有的希冀。
崔硯,聽說你要來揚州,我很高興,但我還沒想好,該不該見你。
喬然摘了一朵梔子花進來,開始扯花瓣,“見,不見,見——哎呦我去!這麼多蟲!”
喬然丟開梔子花,“我忘了,越是香的花越是蟲蟻多。唉,想矯情一下都不行。”
他百無聊賴地一轉身,突然屋子裏燈火全滅了。
不會吧?我轉個身,那麼大的風?
喬然傻站了一會,才適應了黑暗,慢慢地看得清事物的邊角。
“停電了?”喬然摸索著想往裏頭走,走著走著突然笑出來,“停電,哈哈,真蠢。”
自嘲地笑聲忽然停止,身後有什麼東西覆上了自己肩膀!
喬然嚇得渾身雞皮疙瘩都浮了起來,大氣不敢出。
“誰……誰……誰啊?”喬然僵硬成了木頭人。
“你怕什麼。”
熟悉的聲音,半冷不熱,熟悉的語氣,即便是疑問也會如陳述句一般說出來。
“崔……崔……崔硯?”喬然上牙磕下牙地轉頭,隔得太近,身影模糊,但是他身上有著清晨山麓裏微涼的氣息。
喬然鎮定下來,拋開震驚,拋開驚嚇,拋開望眼欲穿的思念,“你黑燈瞎火地做什麼?”
“你不想見我。”崔硯平平淡淡地說道,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喬然脫口而出,“我哪有不想見你!”
說完他就後悔了,想咬掉自己舌頭,幹嘛多嘴,幹嘛給彼此留念想。
“你想見我。”崔硯的聲音有了起伏,帶著些許意料之中的欣喜,又帶著些許意料之外的不自信。
喬然拂開崔硯的手,反被崔硯握住。十指緊緊地相扣,莊重又悲哀的氣息在無形中蔓延。
“你怎麼,來得這麼快?”喬然想打破令人窒息的氣氛,找了話題詢問道。
“萬一你又走了。”
“我……我是肯定要走的。”喬然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莫名地說話哽咽起來,“我不是說了嗎,叫你別找我。”
“我沒找你。”崔硯說道,“我本來就要來揚州。”
這話聽得喬然不知做何感想,叫你不找你還真不找了,“欸——”喬然聳了聳鼻子,不然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久別重逢,不可以丟臉。
“你在哭。”
“我沒有!”喬然翻了個白眼,“你鬆手。”
喬然作勢甩了甩,還真被他甩開了,一時之間雙手空空,他有點懵。
“這個東西,還給你。”崔硯把萬寶龍鋼筆交到喬然手上。
喬然摸出了形狀,是一早就被崔硯“奪”去的鋼筆,“你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還給我?”
崔硯語氣寡淡道,“沒墨了。”
“什麼?!沒墨了你就還給我?”喬然沒由來地冒火,把鋼筆丟還給崔硯,咬牙切齒念道,“崔!硯!”
“噓——別說話。”崔硯一指按在喬然唇上,然後靠近他,靠近他……“讓我抱你一會。”
崔硯說得太深情,令喬然受寵若驚。這話本身也跟有魔力似的,將喬然全身定住。
兩個人靜靜地在黑暗裏相擁。
仿佛置身於煙火氣息之間的灼熱,又仿佛置身在銀河倒瀉地天幕下,星雲旋轉,全宇宙在為此刻閃爍。
崔硯,我真的不想你我結局隻能如此。可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真的沒有。
終究他還是流下眼淚,第一滴淚水落下,後麵便一發不可收拾,淚落成河,悲傷洶湧。
我真的舍不得。
崔硯,我真的舍不得。
雙唇顫顫良久,想說的話太多,到頭來用盡全身力氣,能喚出的也隻有他的名字,“崔硯……崔硯……”
“別哭了。”崔硯在他耳邊十分柔和地安撫,“記得你來清河的時候還跟我說,我們之間不必說明白,也不需要承諾。但是——”
崔硯的臉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笑容,這縷輕柔地笑意,薄如霜,寒如冰,肅穆如飛雪。
“但是——”他接下去說道,“現在想我告訴你,喬然,這輩子我把很多人放在心上過,倘若說愛,卻隻有——”
“呃!”喬然吃痛,下意識地呻吟,有什麼尖銳地東西刺進了自己胸膛,他低頭,視線模模糊糊,隻覺得前胸左側一塊被粘稠地液體逐漸打濕,“崔硯……我……我怎麼覺得心髒好痛。”
“嗬!”喬然倒吸一口涼氣,用手捂向疼痛的地方,心髒還在跳動,但是胸口!卻插進去一支鋼筆!
“崔硯……你!”喬然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
崔硯依舊把他摟在懷裏,喬然在不斷地失去血液,他站不住,頭暈暈地整個人往下滑,崔硯陪他癱坐在冰冷的地麵上。
月色華美。梔子馥鬱。百靈嘀轉。
玉宇清寧,無塵無瑕的月色入窗,盈滿一室。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喬然,你恨我嗎?”
起先的恐懼與疼痛,在躺在他懷裏,與他琥珀色的雙目相對時,化為了出奇地淡定與從容,“崔硯,記不記得初次見麵,我說,你不如就殺了我。當時你二話不說,就往我身上捅了一劍。”
喬然輕輕地笑了出來,胸腔裏的血往上湧,從他嘴裏嘔出來,“和你在一起的一年,感覺像經曆了大半輩子。這一生所有的力氣,都花在與你相遇,所以,就沒有多餘的力氣,陪你走下去了。”
喬然覺得周身發冷,四周好像騰起了金色的輕煙,是幻覺麼,他胡亂地抓緊了他的手,“有一年,我拍戲受傷,卡在車裏出不來,身上到處都在流血,那時候我特別害怕。現在我反而不害怕了,大概是因為,你在我身邊。”
“別說了。”崔硯垂下眼眸,聲嘶宛如歎息。
“你殺我,不是因為我執意離開,也不是因為盧溫玉,是因為你弟弟,對不對?”喬然微笑似水中漣漪,通紅的眼裏浮起水霧,他靠在崔硯的懷裏,望著房頂油彩壁畫,描摹的是天女散花,還是眾仙賀壽,越來越模糊,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
“崔宣跟你說了什麼?是不是說我本就不屬於這裏,不可以改變曆史,他是不是……”
“他說,你很痛苦。”崔硯尾音發顫,可見他努力隱忍著情緒,聲音如微涼的雨滴打在破落的屋簷上,聞之涕淚,“他說,你找不到回去的路,留在這裏,你很痛苦。”
“他還說什麼?是不是說,唯有死亡,才是出路。”
崔硯無言。
血腥之氣環繞、充斥,裝飾得再如何華彩奪目的房間,在月色下都是一片青白。
青白亦如他的臉。
他從來沒有這般感受過時間在自己生命中的流逝,像沙漏一般飛速下落,卻不會……不會再有人把它倒過來。
“崔硯,你,你去把燈點上。我,我……”喬然喘氣,口鼻皆流淌著血,他的氣息輕綿,如隨時會飄散的浮雲,如何也留不住了,“我不能……就這麼死了……起碼,最後再見你一眼,你……去把燈點上。”
崔硯把喬然平放到地上,起身過去將蓮花銅燈一一點亮。
明亮,溫暖,通透,花好月圓。歡情去,人又散,往事過如幽夢斷。
夢斷了,就應該清醒。
崔硯重新回到他身邊,蹲下來探了探他的鼻息。
“喬然,最後一麵,不見也好。”崔硯擦幹淨他臉上的血汙,“到家後,就什麼都不必記得了。”
崔硯抱起喬然到床上,用錦被將他包裹完好,“我會用冰把你送回當初找到你的地方。”
最後他伏在他的屍體上,久久不動,就好像自己也死了似的,琥珀色的眸子映著銅燈裏燭火,可他的眼神裏,是無比荒涼與駭人的空蕩。
耳邊仿佛回蕩著他的淺呤低唱,喬然,他的歌聲多麼好聽,唱歌的樣子,那麼好看……
蓮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
四季走馬燈,年歲又將晚。
良人何處去,良人何時歸。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前塵似煙籠,舊夢如霧鎖。
良人今生錯,良人來世遷。
……
給不了你今生,還不了你來世。
終究我不是你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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