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65 更新時間:15-02-15 09:46
話說西門慶死後,生得個孝哥,與吳月娥度日,家業雕零,群妾離散,金蓮、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善死。後來靖康十三年間,遇金兵大入中原,把沛京圍了,擄掠金銀子女無數,講了和盟北去。不消一年,傾國又來。那時之山東、河北俱是番兵,把守備殺了,濟南府破了。清河縣地方去臨清不遠,富庶繁華,番兵、土賊一齊起,那月娘抱著四歲孝哥,和家人走散了,來到永福寺,這寺建寺時西門慶舍了五十兩銀子布施,僧官認得月娘,暫且藏躲。
僧官有些家私不敢久住,後來躲在遠山破寺去了。隻有一雲遊老僧,年八十餘,名普淨,生得眉長骨瘦,駝背弓腰,撇在方丈,照管寺中家器。那些避難婦人漸漸多了,藏隱不下。那寺外往來兵馬,何止一日三五千過!幸喜各去攻城,不入寺中搜覓,也就躲了十餘日。眼見金兵搶過究東一帶,撤了沛梁大寨,圍困京城去了。真是殺的百姓屍山血海,倒街臥巷,不計其數。大凡行兵的法:殺的人多了,俘擄不盡,將這死人堆垛在一處,如山一般,謂之“京觀”,誇他用兵有威震敵國之膽。這金兵不知殺了幾十萬人民,築成京觀十餘座而去。但見屍橫血浸,鬼哭神號。雲黯黯黑氣迷天,不見星辰日月;風慘慘黃沙揭地,那辨南北東西!佳人紅袖泣,盡歸胡馬抱琵琶;王於自衣行,潛向空山竄荊棘。覓子尋爺,猛回頭肉分腸斷;拖男領女,霎時節星散雲飛。半夜裏青鱗火走,無頭鬼自覓骷髏,白日間黑狗食人,大嘴烏爭銜腸肺。野村盡是蓬蒿,但聞鬼哭;空城全無鳥雀,不見煙生。三堂路口少人行,十方院中存長老。
卻說那普淨長老,在寺中不念佛,不誦經,也不吃齋,每日坐禪,閉目入定,悠悠揚揚,終日口中不知念的甚麼,不出一聲,一似坐化了般。那逃難的婦人和吳月娘,俱是白日藏在佛座經櫃底下,夜間在香積廚取些剩米,就佛前香點起火來,做些稀粥吃了,天未明依舊又躲伏在黑暗裏。後來金兵過盡,漸漸有人行走,那些婦女們各自回家,也有找覓兒女的,也有在死屍身旁找覓丈夫的,俱各去訖不題。止剩月娘領著小玉,抱著孝哥,不敢回城,指望遇著熟人問城裏信息。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之夜,為三元地官解厄之辰,月娘佛前拈香拜了,和小玉藏於東廊盡頭一間伽藍殿座下,鋪些幹草,和衣而寢。恰有三更時候,隻見月色無光,佛燈隱隱,遠遠聽見一似有人馬喝道之聲,來的漸近。嚇的月娘忙推小玉,隻是不醒。月娘起來,伏在門縫邊俏俏聽視,全無人影。又聽一會,隻見大寺中門呀的開了,一對燈籠先進來,後有兩官員,俱是幢頭皂服,領著一群吏卒,有百十餘人,一擁而入。又有一個戴吏巾的外郎官,手執大簿一本,高聲說道:“就在這裏點名,領這些人們去口旨去罷!”一言未盡,早有一張大桌、兩把交椅,放在正殿簷下,兩員官朝南坐下。霎時,月色沉陰,滿寺中都是黑氣,把月色星光遮了。隻見寺門內外恰像有幾千人走的聲響,一麵大牌,領著許多人進來,俱是披發無頭、麵傷臂折、赤身露體之鬼,也有婦人,也有男子,也有老漢、小兒,挨肩擠背,滿寺中站不下。不知堂上點名說些甚麼,就有一杆白旗領著去了,如此何止百十餘起。月娘驚得呆了,不敢出聲。
隻見二員官齊起身,往外急跑,一群金甲大將擁著一尊神道乘輦而入,弓矢鐵鎖,前後圍繞,卻是冕琉龍袞之服,朝南坐了。二員官跪倒,呈上冊籍,尊神全不言語,早有一個白須老官將冊收去。一陣異香自殿中飄出,隱隱聞空中笙管之聲。那尊神上輦,也不由寺門,就在殿前冉冉而起,一切鬼神俱不見了,依舊寺門靜閉,悄悄無聲。嚇的月娘念佛不迭,又不敢叫小玉,隻得伏在殿門坎邊盹睡。又聽得野外鬼哭瞅瞅切切,幾個鴉鳥在殿脊鵲尾上叫一陣,笑一陣,亂飛一陣,叫的陰氣逼人,好生害怕。隱隱聽得木魚之聲,卻不在方丈內,一似繞寺外遊行。待不多時,隻聽木魚聲走近寺來,唬得月娘趴起來,門縫裏張眼細看——原來是普淨禪師,頭戴昆盧地藏佛冠,身穿百補受戒袈裟,左手執九環錫杖,右手拈楊枝法水,兩個童子引進寺來。木魚也不響了,隻見正殿大開,禪師跌膝而坐,大喝一聲道:咄!如問今世因,前生作者是,如問來世因,今生作者是…
看官,原來人身上有三魂七魄,生前是三屍七情,散作妄想遊魂,平空作業。及至魄散身亡,那三魂就是三個鬼,一在陰司受罪,一在陽世托生,還有一個守屍鬼在墳墓邊趕漿水、起旋風,不得脫離,甚是牽纏,性情不化。所以修行人在生時即煉得魂魄合一,便可成仙成佛,到陽壽終時,那魂魄清虛,自然不生鬼界,那有輪回?今日普淨禪師是地藏菩薩化身,自知眾生遭劫,來此超度。那些難中死於非命的,都是陰曹造就,日月不差,死法各別,既有陰神領去不題。那已前死過的冤魂未散,老鬼、舊鬼見此佛法,豈不來求超度?普淨禪師說揭已畢,即將楊柳枝拈起甘露,放這餓鬼施食。一時間,那些大鬼、小鬼、惡鬼、善鬼、窮鬼、富鬼、貴鬼、賤鬼、文鬼、俗鬼、瀅鬼、貞鬼、好死的鬼、橫死的鬼,或繩纏脖項,或刀掛頭顱,或百病攢身,嘔嘔啞啞,或一靈不散,犧棲惶惶,俱來受一點靈光,消那無明宿孽。也有求托生的,也有求免罪的,哀號不一。就中有一鬼,頭戴長枷,腰纏鐵索,自稱是西門慶,在陰司被冤魂告罪未結,願求超度。有一鬼眉彎雙月,項鎖長繩,懨懨病瘦,嬌態堪憐,自稱是李瓶兒,被丈夫告罪未結,願求超度。又有一鬼披發遮麵,血流滿胸,自稱是潘金蓮,被人殺死,丈夫告罪未結,願求超度。又有一鬼,濃妝粉麵,裸著體赤著身,嬌聲宛轉,雙眉顰戚,自稱是春梅姐,困貪欲失陰而死,久不托生,願求超度。外有無名小鬼,哀求甚多。
那禪師放出佛光,恰似一輪明月罩住法身,眾鬼如何得近!隻見禪師大叫一聲:“善哉!善哉!爾等眾生皆是無明中造此大劫,以致色身蕩滅,各得現報惡業。現在因果未還,縱有佛法,從何處解,今一滴甘露止救得一時饑渴,如要托生,自有陰都定案,佛雖慈悲,隻好指點明白,教人懺悔,來生行善,不能消今生罪孽。”眾鬼又哀求不去,那祖師將錫杖向北方幽明地下一撞,忽然劃地一聲,就地裂開一道金光,跳出牛頭馬麵二鬼,猙獰凶惡,左右侍立。祖師即傳法旨,喚輪回判官聽令。二鬼去不多時,早有黑麵赤須一人,手執大簿呈祖師看畢,即喚眾鬼日:“西門慶瀅殺罪重,三世報冤,因你仗義施舍,不失人身,今往東京富戶沈通家托生還報。李瓶兒引好盜財,氣夫喪命,因你向善刻經,不失女身,今往東京袁指揮家托生還報。潘金蓮毒殺夫命,天性奸瀅,若論輪回,該化身蟲蛇,隻因夫命未償,仍化女身,在山東黎指揮家托生。春梅龐氏雖無大罪,銜色行瀅,致陳經濟貪色殺身,妒孫雪娥賣娼自縊,縱欲亡身,不足報惡,在東京孔千戶家為女還報。”祖師發放已畢,依舊把錫杖一撞,那一判二鬼忽然入地不見蹤影,雞叫一聲,隻見眾鬼嚎陶痛哭而去。
那時四更天氣,萬籟無聲,一輪明月正照中天,普淨依舊閉眼入定去了。月娘看得分明,渾身冷汗。孝哥醒了,忙叫小玉起來,才待告訴,隻見小玉說夢中所見與月娘一般,真個奇怪!坐到天明,早有那些逃難的百姓來寺中找尋妻子,恰好玳安因賊趕散,躲在王昭宣府家冰窖裏藏了幾日,不敢出來。因兵退了,各處尋覓不見,聽的廣福寺躲的婦女甚多,同眾人一路尋來,遇見他妻子小玉和月娘母子,大家歡喜不盡,來向方丈辭謝,卻見普淨長老早已鼻垂王著,麵斂金容,叫著不應,坐化去了。這也是月娘平日好信佛法,一生不妒不瀅之報,該有此一番善緣,得遇活佛解救。那眾人見此,大家俱念佛。說這長老多是古佛,來此超度一方難民。月娘又將夜間事訴說一遍,眾人大驚,各隨心布施了些木頭,打起一個龕子,燒化安在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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