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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9345  更新時間:15-01-17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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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夜步玲瓏

    一、

    秦瓏曾經設想,假若龍族為她這種人立傳,那麼隻會用一句話來概括她: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是叛臣,可是韓洛,我隻是你一個人的叛臣,以前是,以後也會是。但凡你有不忍心實施的殘忍計劃,就由我來替你下手;你礙於顏麵不能除去的絆腳石,就由我來替你殺掉;你想要得到卻無可奈何的東西,由我來替你完成。

    你是龍族眾人交口稱讚的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太子,所以你理所當然的瞧不起我這條吐著信子的毒龍,或者是毒蛇,盡管這條毒蛇是你一手培養起來的心腹。

    秦瓏蜷在角落裏,許久不曾流淚的眼角晶光閃爍,恍然回首,才發覺她在韓洛身邊,已有百年之久,久到他已經不需要她,亦能獨當一麵了。

    百年前,正值陽春三月,桃李紛飛,她那不成器的大哥想要考取功名加官進爵,卻又胸無點墨。父親就想了一個李代桃僵的主意,由秦瓏女扮男裝上了龍族男子才能上的考場。秦瓏當時以讀書萬卷,小小年紀寫出來的詩詞歌賦便可以與當時文采上頗負盛名的講學士胡煜唱和。此番出馬,定是輕輕鬆鬆蟾宮折桂,回到家中,還未來得及歡慶,識破秦家詭計的韓洛便款款的敲響了秦府的大門。

    這篇策論寫得頗對本宮胃口,敢問大長老,究竟是何人所寫?

    父親自是不敢隱瞞,便將她指給了韓洛看。

    秦瓏無所謂的抬頭,就看見韓洛寬袍廣袖,嘴角噙著一絲溫醇的笑意。

    從來沒有與一個陌生男人這樣對視過,於是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大小姐難得一見的臉紅了。

    她並不知道這一眼,便以注定這一生糾葛不斷,將她拖下永不能贖的阿鼻地獄。

    韓洛看中秦瓏的才華,但龍族千年來的規矩,女子不能入朝議事。按韓洛的意思,他是想將這李代桃僵之事,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於是次日,秦瓏稱病咳血。

    五日後,一代傳奇龍女秦瓏,溘然病逝,不少昔日仰慕她的文人友士紛紛痛心疾首寫了挽聯送去秦家追悼。沒人留意到,太子韓洛的身邊多了一個小小的伴讀,眉目清秀,水靈可愛,名喚秦隴。

    從那一天起,秦隴正式成為了韓洛的心腹。韓洛手把手地教給她朝廷政事,整日整夜的與她分析朝堂上的勢力勾結,他將秦隴介紹給各路長老,刻意為她鋪平將來的錦繡前程。

    她也確實天資聰穎,不必多說,一點即透。幾十歲歲的年紀在龍族也還是個小女孩兒,本來正應該是天真爛漫,遊湖歌舞的時候,秦隴卻埋頭在陰謀權術之中,在歧路上越陷越深,無可自拔。

    她記得韓洛握著她的手說:秦隴,我需要你在朝廷上幫助我。

    秦隴回答:是,太子殿下。

    二、

    千年之後,錦官城的老一輩們,或許都不記得千年前龍族究竟是誰做主,但必然會記得千年前那場精彩絕倫的奪桂之爭。

    千年以前,名滿天下的講學士胡煜,終於拗不過族長之命,參加了當年的選賢會。原本所有人都以為胡煜的第一是鐵板釘釘的一件事,沒想到那一年又殺出一匹名不見經傳的黑馬--太子伴讀,秦隴。

    兩人的文章文辭精妙,針砭時弊一針見血,胡煜的文筆恣肆飛揚氣勢驚人,而秦隴則是冷靜謹慎娓娓道來。當年考官有二十四名,其中十二人支持秦隴,另外十二人則是胡煜的手下,兩派爭執不下。到最後這場狀元之爭鬧到了老帝帝麵前,帝帝見才心喜,便在寒雪殿上出了琴棋書畫四道考題,請兩位才子比上一比。

    這便是後世口中津津樂道的折桂之爭。這兩人連鬥了四天四夜,琴棋書三局都堪堪平手,直到最後一局作畫,胡煜一路被秦隴打壓,也收起了小覷之心。他提筆潑墨,隻見畫紙上暈著一個黑點,黑點之下寥寥兩筆,粗疏的勾出線條。

    若是你說得出我畫的這是什麼,我便將狀元雙手奉上!胡煜的手一張,將那張畫紙出其不意的擲向秦隴。

    不少人伸著脖子,誰都看得出那畫境由筆生,法隨意轉,妙瓊巔峰,古意盎然。無雙公子,畢竟不是浪得虛名。

    可是卻沒人說得出他畫的是什麼。

    隻有秦隴再呆愣了一秒後眨了眨眼睛,朗聲道:畫的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眾人看去,果然,那一個小點兒,可不就是落日孤鴻?那長長的曲線回折,可不就是大漠的滾滾黃沙?

    這麼多人中,隻有秦隴一語道破這張畫的真諦。這時已經有人在小聲感慨,這哪裏還是狀元之爭,分明就是在寒雪殿上,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可是秦隴不是衝著知音來的,她是衝著狀元之位來的。

    胡煜深深地看了秦隴一眼,當場認負。

    四天四夜的爭鬥,至此畫上句號。秦隴的身體也由於這四天的殫精竭慮而逼近極限,她踉蹌著走出宮門,下意識地想要尋找韓洛,明晃晃的陽光一打,她腳下一軟,幾欲摔倒。

    這時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手。

    秦隴定了定神,低聲對那人說了聲謝謝。等她反應過來,才發覺那個身影正是胡煜。

    後來秦隴才知道,韓洛在這場比試中,為了避嫌,一直沒有出現。

    自此胡煜閉門謝客,而秦隴扶搖直上,炙手可熱。

    老龍帝日漸病篤,二帝子三帝子蠢蠢欲動,也有人想去拉攏新科狀元秦隴,秦隴來者不拒。

    他們轉送給秦隴的明珠千斛,美人舞姬,秦隴一一瞧去,也沒什麼意思。

    隻是這一筆筆的人情來往,都記在賬上,然後等某一天,將人證物證都送到老帝帝麵前。

    最先扯出的是二帝子賣官之案。三帝子洋洋得意,以為終究是自己拉攏到了秦瓏,結果沒想到第二天自己就因為強占宗廟田地被打入天牢。

    從此,世人都傳言狀元秦隴,是個兩麵三刀、反複無常的小人。

    可就是這麼個讓他們恨得牙癢癢的小人,卻始終盛寵不衰。老帝帝信任他,信任到將自己的二帝子三帝子一個個送進了天牢,那時間秦隴掌管龍族鐵獄,後世稱他為一代酷吏,凡是落進他手中的人,他總有法子慢慢逼供,將他需要的那些話從你口中掏出來。

    好容易盼到仁厚寬容的太子繼位,一時間彈劾秦隴的折子如潮水般湧上新帝的案頭,可新帝也隻是意思意思,將秦隴的官職降了降,手中的實權卻半點沒動。

    朕還需要你。韓洛這樣對秦隴說:二弟三弟他們早年網羅的黨羽眾多,如今都趁著父帝新喪這段時間蠢蠢欲動,唉

    秦隴回答:喏。

    隔日,二帝子三帝子暴死獄中。

    據說是鐵獄新近逮捕了一名逃犯頭子,惹來同夥劫獄,劫獄之時刀劍無眼,二帝子和三帝子以帝子之尊,慘死於匪徒刀下。

    新帝為此龍顏震怒,在朝上公然斥責秦隴看管不力。朝中大臣精神大振,紛紛要求罷免秦隴官職。新帝寬厚,卻隻是命秦隴將功折罪,領兵去剿滅那一群逃犯。

    秦隴將整個山頭的人滅了口,那個逃犯原本就是被她買通的,臨死的時候都想不通雇主為什麼要殺他。那雙圓睜的眼睛,像是在怒斥,又像是在問天。

    他懷裏的小女孩怯怯的哭道:哥哥你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秦隴揮了揮手,手下人會意,在四處點起火來,她拂袖而去,將那個小女孩和她的哭聲一同留在了大火裏。

    無知的人怎麼可能在韓洛的天羅地網中活下來呢?就算她放她一命,以韓洛滴水不漏的性子,這個小女孩遲早有一日也會死在別人手上。

    秦隴覺得那個良知尚存的自己正在一點點的死去,有惡毒之花從她腐爛的身體裏長出來。

    三、

    秦隴曾自嘲般的設想,假若史書要為她這種人立傳,那麼隻會用兩個字來概括她:

    奸臣。

    她是韓洛用來劈開麵前阻礙的刀,但是事實上秦隴並不喜歡雙手沾滿鮮血的感覺。每天晚上一閉眼,她就能聽到鐵獄中回蕩著犯人的慘叫,和對自己尖銳的詛咒。

    一次又一次被噩夢驚醒之後,她開始畏懼入眠。

    那些妻妾成群的大臣們大概不會想到,大權在握的奸臣秦隴,每天晚上都是一個人蜷在角落裏,睜著眼睛等候黎明的來臨,她不敢睡下,因為她怕。

    第二天太陽升起,她踏出房門,又變回了那個滿手鮮血、冷酷堅硬的奸臣。

    韓洛曾憂心朝中的老臣把持朝政。這個在秦隴手中卻不是什麼難題,老臣家大業大,家中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不成器的子弟就算沒有,派人去用酒色名利勾引一下,也就有了。而且,越是清廉大臣家的子弟,越容易勾引。

    他們的父祖權勢滔天,可是他們自己卻沒有享受過聲色犬馬,這種人墮落起來,比紈絝子弟還要快。

    家中子弟觸犯禁令,按律連坐,父輩需得自咎辭職。韓洛百般挽留著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們,可是自有秦隴在朝廷上咄咄相逼,她言辭鋒利指桑罵槐,將那些老臣一個個氣得顫顫巍巍,扭頭便走。

    老臣甩袖而去,他的學生門徒大嘩,各路言官們也自然站在重臣的這一邊。在萬人唾罵聲裏秦隴沉默著回身,卻看到韓洛手握玉璽高高在上,卻吝嗇得不肯分給自己半個眼神。

    秦隴忽然覺得自己既狼狽,又可笑。

    在這狼狽與可笑裏,她還不得不跪下去,等待著韓洛的下一個吩咐,然後恭恭敬敬地回答喏。

    這天下朝,韓洛漫不經心地告訴跪著的秦隴:算來朕的服喪期也滿了,該立後了。

    你覺得,梁幼彤怎麼樣?

    仿佛一桶冰水照頭潑了下來,秦隴的心髒被狠狠勒緊,緊得人喘不過氣來。

    長老千金梁幼彤,一字並肩眾位長老的千金。韓洛有一次帶秦隴入宮赴宴,宴會上梁幼彤一曲龍傲九天舞,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老龍帝在那一夜開玩笑道:此女風華,未來可母儀天下。

    秦隴看到有渴慕的火焰從韓洛的眼中燃燒了起來。

    回去之後,韓洛對二帝子三帝子的勢力侵蝕開始加快,他下達給秦隴的每一條命令再沒有了過去的韜光養晦,那一刻秦隴就知道,韓洛的欲望與野心,完全被梁幼彤這個美人點燃了起來。

    她不動聲色,依然會跪下對韓洛說喏,可是在韓洛看不見的地方,她也細密的下著自己的一盤棋。

    這盤棋的收官是在與無雙公子的殿試比拚時,當時秦隴險勝,站在老帝帝身邊官袍加身。而胡煜孑然一身,麵對龍帝那般的禮賢下士求賢若渴,他竟不為所動。

    龍帝滿臉惋惜,惋惜之餘又更為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才情。

    秦隴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人,於是言笑晏晏的對老龍帝建議:不若將長老千金許配給無雙公子以作補償,才子佳人,可不正是一對?

    龍帝賜婚,這下容不得胡煜再拒絕。

    那天晚上秦隴姍姍歸來,推門就見到韓洛喝得酩酊大醉。她想了想,毫無愧疚的取了一盆冷水來,潑了韓洛一身。

    韓洛略微清醒了一些,緊跟著便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在他耳畔冷笑:韓洛,我沒想到胸懷天下的你,居然有朝一日也會如小兒女一般為情所困,借酒消愁。

    也就是那一日韓洛才真正發現,那個驚才絕豔的秦瓏,早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變成了一條擇人而齧的毒蛇。

    四、

    長老千金最終沒有下嫁胡煜,但不是因為韓洛明目張膽的反對,而是因為胡煜的托詞。

    他借口說雙親亡故,秦隴親自上門,提醒他說三年孝期已滿,胡煜沉默半晌,終於說道:孔聖人曾為雙親披麻戴孝,孤身守孝十年。許某不才,也欲效仿聖賢。

    秦隴暗暗地咬碎一口銀牙:再等十年韓洛繼位,這位長老千金不當上龍後娘娘,我就跟你胡煜姓!

    現在韓洛隨口說出這個吩咐,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秦隴。這一刻秦隴終於明白,韓洛要梁幼彤,不擇手段也好為人唾罵也罷,他寧可違背先帝賜婚的旨意,也一定要得到這個女人。

    秦隴聽見自己死水一般的聲音,回答的是:是。

    饒是她之前費盡心機步步為營,到底也還是沒能從梁幼彤手中將韓洛搶過來。

    韓洛啊韓洛,你到底還是拋下了我一個人,在這條黑暗肮髒的道路上,蹣跚而行。

    可是這條路實在太孤單,每走一步就像是行走在刀尖之上。韓洛,我不想放開你,因為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什麼時候就會從這條路上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次日,秦隴領了旨,敲開了許家大門。

    莫須有的通敵罪名,胡煜全家落得個滿門抄斬,誰能想到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女子的一笑傾城?

    胡煜雙親先後亡故,就算是滿門抄斬,實際上重頭戲也就隻有他一個人。這次新帝的聖旨下得很快,甚至有的大臣們是次日才知道,他們仁慈的聖上,直接將一杯毒酒送到了胡煜的牢獄之中。

    三日後,新帝匆匆迎娶了長老千金,龍後冊封儀式上,還是秦隴親自盯著史官在史書上記下了梁幼彤的大名。

    她回到家中,正看見某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披著一襲舊袍,在看水塘裏的魚。

    這尾紅白鯉養得真好,是你養的?胡煜聽到腳步聲近,頭也不回地問道。

    秦隴淡淡說道:你不問我為何救你一命?

    胡煜放下手中幹糧,慢慢地向著秦隴走過來。

    秦隴不退不讓。

    胡煜來到她的麵前,輕輕伸出手,將秦隴束發的木簪拔了下來。

    一頭生漆也似的頭發瀑布般垂落在秦隴的腰際,襯的這個女子眉目如畫,清麗絕倫。

    胡煜看了半晌,方才歎了口氣:你那天對我說你是女子我還不信,可笑我一生自負,到最後竟是敗在一個女子手上。

    秦隴微微一笑:敗在秦瓏的手上,也並未見得有多麼丟人。

    也是,胡煜放開秦隴,退後幾步:十年前多少才子折服在秦瓏的石榴裙下,隻是誰能想到如今新帝身邊的紅人秦隴,就是當年那個才華絕代的秦大小姐?

    秦隴從胡煜手中接過木簪,將自己的長發再度束起來:如今我隻問你一件事,你可想搶回長老千金?

    秦隴本以為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梁幼彤的誘惑,可是胡煜卻搖了搖頭。

    她臉色一變:那樣美的女子,你竟不動心?

    胡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窈窕淑女,君子

    他的聲音很小,後麵幾個字又刻意模糊,所以秦隴並未聽清。她皺眉道:若你是擔心韓洛。不要緊,一切有我。

    胡煜忽地問道:你為何要這般熱心,助我奪回長老千金?

    秦隴幹脆地回答:因為我要韓洛。

    胡煜這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說:容我考慮。

    秦隴目送他回房,忽然,這個大才子回頭對她喊道:若是你每天堅持來勸我,說不定我會早點做出決定!

    五、

    雖然胡煜的這個要求提的莫名其妙,但秦隴還是依言,每天去苦口婆心念叨胡煜一個時辰。

    開始她的話題總是會被胡煜帶歪,他們聊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甚至風水扶乩。胡煜眼界廣闊,所說的很多事情都是秦隴聞所未聞的,以至於等她被胡煜客氣的送出門外,她才驚覺自己竟又在這裏耗費了一天的時間。

    後來秦隴學乖了,每次來拜訪胡煜都是緊抿著嘴,不管對方如何天花亂墜,我自巋然不動。胡煜歎氣,隻能取出棋盤道:我們下一盤棋吧?你贏了,我便一切都聽你的。

    論棋力,秦隴和胡煜本該不相上下,可是她最近正在為韓洛和梁幼彤焦躁。以她的本事,雖然做不到將梁幼彤暗殺,但想瞞過韓洛將人偷出宮來卻不算難事,可是要將梁幼彤從深宮中帶出來,就必須得到她本人的配合。

    秦隴也曾私自去見過梁幼彤,見過麵才知道這位大家閨秀在家中一直敬仰胡煜的才名,若是胡煜肯出馬,隻怕這位大小姐能立時拋下韓洛,效仿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來一場轟轟烈烈的私奔。

    秦隴隻顧著盤算該怎麼勸動胡煜,冷不防胡煜落下一子,謙虛道:承讓,在下兩目半,險勝。

    秦隴呆滯片刻,怒道:不算,再來一盤!

    黑白交錯聲中,閑敲棋子燈花落,不知不覺已夜半。

    又是一局終了,胡煜依然險勝,他放下棋子,笑道:總是這樣低著頭下棋,我脖子都酸了。

    說著,他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法華經來:你每次晚上離開,都是一個人。女孩子家走夜路不安全,不如今日在我這裏過一晚吧。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我為你講經。

    秦隴半信半疑:大師,你還懂經?

    上次見你,就覺得一個女孩兒,戾氣太深恐怕嫁不出去。胡煜笑道:所以特意向隔壁白馬寺的主持現學現賣的。

    秦隴聽說佛祖講經之時,口吐蓮花,九天震動。但她沒想到胡煜說起經來,竟然也這般引人入勝。

    秦隴曾經問他:像我這樣雙手沾滿血腥的奸臣,佛也會收容我嗎?

    胡煜將一隻手放在她冰涼的手上,溫言道:若是你有心事鬱結,不妨說來一聽。

    秦隴真的一五一十地說了,那些事那些人在她心裏埋藏了太久,若是沒有遇上胡煜,恐怕她隻能將自己的那些心事通通帶進棺材,再隨著屍身一起腐朽。

    她幼時自恃才名,在家裏隻顧著撲在經史子集上,沒有人教她道德禮儀。至於到了太子韓洛身邊,韓洛更是一心將她往泥濘中領,直到這一天秦隴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走過的道路上滿是唾罵、鮮血和屍骸。

    她依然每天都到胡煜這裏來,唯有在這裏她才能得到一夕安眠。有的時候就算沒什麼事,秦隴也會過來,與胡煜說幾句話。仿佛這樣做了,她罪孽深重的靈魂就可以得到安撫。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秦隴想,現在,我是真的信了。

    當她因為韓洛的任務連日在外奔波時,漸漸發現自己每天醒來第一個想到的竟是胡煜。她會懷念在胡煜同他下棋,聽他講經的時光。偶爾他還會為她做可口的飯菜,與她一起水墨山河。

    原來孤獨了這麼多年的自己,也會有依賴別人的時候。

    原來自己還是期盼,這種簡單平靜,遠離朝政遠離利害關係的生活。

    秦隴終於放開了手中的權力,緊接著辭去了鐵獄卿的職位。反正韓洛也已經有了林家的支持,不再需要她這個奸臣了。

    秦隴的勢力在土崩瓦解,牆倒眾人推的情勢之下,有膽大的頑童甚至向秦隴家中投擲石塊。某一日秦隴頂著碎雞蛋出現在胡煜麵前,她苦笑著解釋道:路上被人砸的,來不及換衣服了。我現在才知道壞人一旦想要變好,就會立刻被打翻在地,緊跟著踩上無數隻腳。

    胡煜沉默著給秦隴燒了熱水,讓她先換上自己的衣服。秦隴擦頭發時,忽然聽見胡煜說:瓏瓏,我們逃吧。

    逃出這裏,逃出京師,逃到一個沒有韓洛也沒有梁幼彤的地方。

    秦隴的手頓了一頓,想起了朝廷上韓洛那張冷酷的臉。

    然後她微微地笑了,揚聲道:好啊。

    這條路實在太冷清,而我終於不再一個人踽踽獨行。

    六、

    韓洛沒有想到,秦隴竟會微笑著來見自己。

    從她奉命剿滅那夥逃犯開始,秦隴就好像把自己磨成了一把尖銳冷漠的刀,刀柄依然是握在韓洛的手裏。韓洛想,對了,他一開始期望的,可不就是這個?

    可是那天秦隴私下約了自己見麵,他應邀赴約,一抬眼,就看見一個女子長裙及地,嘴角勾起一個新月的弧度,宛若千百年後,故人白發重逢。

    她有多久沒對自己笑過了?

    韓洛忽然就覺得心裏被輕輕地刺痛了一下。

    在聽了秦隴的話之後,他覺得那根刺更深了:你要走?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秦隴安然道:一代明君,萬人敬仰,千載流芳你要我做什麼呢?

    江山美人盡在他手,就連最難安撫的林老王爺都被他以姻親的形勢爭取到手,帝位已經穩固,他確實沒必要操心一個小小奸臣的去留。

    可韓洛神使鬼差地開口,竟是挽留:為什麼要走?朝中仍有一些動蕩,朕需要

    秦隴搖了搖頭:你需要權力,需要財富,需要軍隊。這些林家都可以為你做到。

    你不需要我,放我走。

    她竟然真的要走!陪了自己十年艱難歲月的人說走就走,韓洛還未來得及反應,一股莫名之火便升了上來:這件事,明日上朝再議。

    分手時他問她:秦隴,你為什麼要走?

    韓洛是真心疑惑的,他已經習慣了隻要他回頭,秦隴必定在原地等他吩咐。也許在外人看來他們一個是明君一個是奸臣,然而隻有韓洛知道,在他們看不見的黑夜裏,他與她的影子曾經依偎得那麼親密。

    秦隴並未回答。

    韓洛知道秦隴不想說的事,是問不出來的。所以他隻是回頭召集了一下自己的暗衛,而後,暗衛在禦書房向他上報了胡煜的存在。

    禦書房裏的燭火燃了整整一夜,韓洛的臉在燭光的照耀下,明滅不定。

    第二天秦隴進宮,被禦林軍當場擒獲,關進天牢,聖旨上給她的罪名是窩藏朝廷欽犯。

    朝廷欽犯胡煜也被投了進來,就鎖在她的對麵。兩個人同時淪為階下囚,可是胡煜隻是笑笑,渾沒有將這牢獄的環境放在心中,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卷書來對秦隴晃晃,說道:上一次那卷經還沒有講完,這一次還要不要聽?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那卷經藏進袖子裏的。

    秦隴表示:我猜你當時參加科舉時,一定是做了夾帶。

    是是是,所以名至實歸的新科狀元,隻會有瓏瓏一個。胡煜笑道,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樣摸摸秦隴的頭頂,伸到半空才發覺兩個人分隔在不同的牢房之中。就在這時,對麵的秦隴從縫隙中伸出手來,握住了胡煜的那隻手。

    她慢慢地說道:對不起。

    這次是我連累了你。

    永遠都不要對我說抱歉這種話。胡煜低聲道:應該說,如果不是我,他未必會遷怒到你的頭上來。

    遷怒?秦隴不解,像韓洛那樣絕對冷酷和理智的人,除非是梁幼彤,否則有誰可以讓他龍顏震怒?

    你會懂的。胡煜放開秦隴的手,示意秦隴:有人來了。

    來的人是獄卒。他大概也聽說過秦隴在朝廷上的名聲,滿臉都寫著對這個奸臣的厭惡,不情不願地告訴秦隴:龍帝指名要見你。

    七、

    秦隴被人從側門帶入時,正看到韓洛在禦書房裏批著奏章,一身便服。

    回想當時韓洛推開秦家的大門,就穿著這樣簡單的衣服,他對自己淺淺一笑,於是江南三月,灼灼花開。

    可是卻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了,後來的韓洛吝嗇得連一個正眼都沒有施舍過秦隴,以至於那記憶中的笑容都模糊得如霧裏看花,讓人懷疑那一笑是否真的存在過。

    韓洛頭也不抬,問道:兩湖水患,依你之見應該如何處理?

    秦隴靜靜的提醒道:陛下,秦隴已經辭官了。

    啪的一聲,韓洛扔掉了自己手中的毛筆。

    韓洛,讓我走吧。以往韓洛的怒火會讓秦隴不知所措到想要流淚,因為怕自己哪裏又做得不夠好。可是現在秦隴隻是看著他,淡淡地說:韓洛,我終究是厭倦了。

    我厭倦了陪你玩這種奸臣的遊戲;我厭倦了戴上冷漠奸邪的麵具;我厭倦了當你韓洛一個人的走狗;我厭倦了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著搖搖擺擺的鋼絲唯恐自己會摔下去沒有人會接住我,我厭倦了你。

    秦隴回身向外走去,也不管身後韓洛如何。

    一聲巨響,什麼東西推倒了桌椅,從背後牢牢地抓住了秦隴的手腕。

    韓洛的聲音聽起來惶急到近乎錯亂:留下吧秦隴,留下來陪我在這座帝宮裏過一輩子吧。

    秦隴一根一根的掰開韓洛的指頭,沒有回頭,語調卻陡然蒼老:其實之前,我覺得就那麼過一輩子,也無可不可。但是我終究明白之前我所做所想都是錯的,在胡煜出現之後。愛一個人就是,你愛上了他以後,你就會發現你以前做的一切都錯了。

    韓洛有些茫然地想,是這樣嗎?

    他已經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完全超出了他自己的控製。他一開始隻是想要一把最鋒利的刀,他握著這把刀就可以劈開擋在自己麵前的一切荊棘。可是有時他也希望這把刀不是那麼冰冷,最好她能對自己笑一笑。

    就像提起胡煜時,她笑的那樣。

    我是不是做錯了?

    八、

    你知道嗎,秦隴重新回到天牢時,她聽見胡煜的聲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語:我在天牢裏和自己打了一個賭。我賭如果你選擇了韓洛,我便就此離開;但如果你回來了,那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放開你。

    狀元之爭的時候我鬆開了一次手,然後我看著你將自己逼到了一個那樣高處不勝寒的地方。所以當你第二次來找我的時候胡煜忽然一笑:你不是疑惑,我重新見你的第一麵,對你念的是什麼詩嗎?

    我說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緩緩地張開手,掌心托著兩顆小小的丹藥:我那時就已經預測到也許會有今天的局麵。所幸胡家還是剩了點忠心侍衛的,我讓他們準備了這個。

    這是七日迷,我已經布置好了內應,他會把我們送出去。

    瓏瓏,我們逃吧。逃開龍族逃開帝權,逃到隻有我們兩個人的世外桃源。咫尺天涯的地方,他對她溫柔地張開懷抱。

    就像是一開始,他對泥濘中的她伸出唯一救贖的手,於是孤獨的黑暗中有光明劈麵而來,她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對著那道光撲過去,想著終究有一個人能與她執手,就那麼一路白頭。

    秦隴牢牢握住胡煜的手,不知不覺淚如泉湧。

    九、

    五年之後,涼風自亂葬崗上習習刮過。這裏剛下過一場新雨,更顯出墳場的森冷。

    龍帝,該回去了。身後的心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您出宮的時間這外頭到底比不得宮裏安全

    韓洛一聲咳嗽,心腹立刻閉嘴。

    他不明白為什麼龍帝每年清明節必要出宮,隻是為了來探望這樣一座墳墓。

    墳墓的碑上麵寫著兩個人的名字。在五年前,這兩個人都是名冠天下的人物。以至於當天牢中傳出他們兩人的死訊時,龍帝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政務。帶著侍衛奔赴了這裏。

    後來的事情心腹也聽人說過,龍帝盯著這塊碑看了好久,忽然就令人掘墳開棺,棺材內隻有一套女子的衣裙,看樣子那兩個人是假死逃脫。

    唉,自從五年前秦大人辭去鐵獄卿職位之後,鐵獄對犯人的看管都鬆懈成什麼樣子了啊。

    心腹一麵感慨,一麵小心覷著帝帝愈來愈陰沉的臉色,試探道:龍帝若是不喜,大可以命人將這裏推平

    不,就讓這墓立在這裏吧。韓洛簡短地打斷他:你別拐彎抹角地提醒著朕了,朕這就回去。

    韓洛離去的時候又重新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墳墓,墓上已經長出青青的小草。那個曾經完全屬於過他的秦瓏,就以這樣的形式,永遠埋葬在他的心裏。

    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帝,依然是每天山呼萬歲,朝野稱臣。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目光仍會不自覺地在眾人中尋找,尋找那張清秀的麵龐;沒有人知道他會走著走著忽然轉身,疑心背後傳來那聲熟悉的喏;沒有人知道他見到那塊墓碑時,渾身上下都浸透了一場虛空大夢般的荒涼。

    百年如夢,夢一繁花,龍的生命再長又如何,那個女子還是沒有選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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